他一个使劲便将闻人椿带到了自己的腿上。
闻人椿想挣扎又不敢挣扎,怕真的伤着他的腿。
情话在她这儿很是受用,但她只信霍钰的情意,不信里头的字句。
若有情,伤会治愈,那一家家药铺、一个个神医又怎么会琳琅满目填满街头。
“我在医书里偶然看到一种药材,说是有接骨续筋的奇效。要是能找到就好了。”
“那玩意说不准连编书的人都没见过。”
“万一真的有呢。”
“看来娘子还挺嫌弃我的。”
“哪有!”闻人椿忙着给自己澄清,对上霍钰的眼才发现他在偷笑,“你!哼!”闻人椿这回学乖了,拳头都往他身上的好地方打,比如肩啊、胸啊、臂膀啊,反正他拳法练了多时,不在乎这些挠痒痒。
“真是越来越管不住了!”
霍钰失笑,又乐在其中。
外头风墙渐起,呼啸擦过窗棂,却进不来这一方狭隘天地。
他与她耳鬓厮磨,几番温存,容不下一丝丝间隙。
霍钰看着怀中人睡颜,她在此时最粘人,会像父亲的那些小娘子一样拼了命地往夫君身上贴。他不知道今夜还会不会发噩梦,但想到惊醒之后能看见闻人椿,便觉上苍待他不薄。
一日十二个时辰,终是给他留了些不必防、不必慌、不必自持的时光。
得知许还琼与霍钟婚配,是在做喜服的铺子里。
听说是明州城里最有名望的一家,达官显贵家的娘子姑娘个个都知道,可闻人椿不知道。便是知道,没有许还琼领着来,人家也是不待见她的。
许还琼说二娘生前的每一套衣裳都是在这儿订做的,还说二娘若是知道霍钰找了个一心一意待他的娘子,九泉之下亦能安心。
闻人椿说不上感激,但眼下尘埃落定,她又前前后后听了一些许还琼的不幸际遇,实在不好故意拿乔。
毕竟日后少不了相见,许还琼既表诚意,她这个准表嫂也该有个姿态,不能让霍钰难做。
再者,同为女子,就为了爱过或者爱着同一个男子便要彼此明枪暗箭地争斗设防,那和当初的二娘、四娘、五娘又有何差别。
若全天下女子皆如此,那莫要男人逼迫,女人就先把自己害了一半。
如此,闻人椿自觉与许还琼近来的关系谈不上疏远。
可她从来没听许还琼说起过与霍钟婚配的事。
“许家可算是捡了个便宜。”一旁有位娘子说道。她的下巴与声音一样尖细,好像被人掐着不放。
“那许家姑娘是嫁过人的,克死老夫君,厚着脸皮跑了回来,居然还能嫁进霍府。好歹霍府在明州立了数十年,名门大族,真是不讲究。”
“讲究两个字,说到底还不是因为瞧不上。”
“可那许家姑娘真有这么好,听说在郡主府上并不讨喜。”
“比你长得标致大气。”又一位娘子插了话,闻人椿看她眼熟,便眼神多逗留了几秒,那娘子也不躲闪,同她对望。
“真是眼熟。”那娘子微胖,脸上鼓鼓的两块肉随着神思游走动起来,她有些记叉了,“姑娘,我们是不是在许府见过?你是许府的?”
尖下巴娘子忽然收了声,下巴压得紧绷绷。她多怕闻人椿是许还琼的表姐堂妹,一个告状告过去,直到传入许大人的耳朵。
闻人椿不愿多说,摆了摆手。她觉着霍钰说得对,自己的胆子似是养大了,然而她还不配有这么大的胆子。
以她的出身,就该乖乖站好,收起多余的打探。
若她方才装聋,权当听不见,就不会被胖娘子的一句“噢!你是跟着霍家小儿子身后的那个丫鬟!”
胖娘子无心道出实话。
尖下巴娘子终于呼出一口气,她斜着眼望着铺子里的伙计:“怎么如今下人也好来这里做衣服了?”
都是得罪不起的主儿,伙计只好讪笑。
刚巧方才为闻人椿量体裁衣的老师傅拿着一匹绣金的叶绿锦缎出来,他也不多讲,只是将布匹搁在闻人椿眼前:“霍家小少爷也算是在我眼门前长大的,霍二娘又常年照顾我生意,这布匹我便以进价给你。至于裁缝的工钱,就当是我给你们成亲的贺礼罢。”
“多谢。”有人解围,闻人椿好受许多。
那些个娘子都是玲珑人,再不玲珑也是知道体面的,很快又回到了各自原先的话头上。
只有闻人椿心不在焉,全然没有挑锦缎时的兴致饱满,付了定金便草草回府。
马蹄声铮铮,和着其它嘈杂,一起踩在她心上,
“霍钰是疯了吧,怎么挑了个身份不明的女人。还不如许家那个退货呢。”
“她识字吗?知道怎么煮茶怎么插花吗?莫非往后我们还要同她来往了。”
“估计是肚子里头有肉了吧,这种下面爬上来的女人,没爹娘教,顶喜欢用这一套。”
“说得好像你不用一样。”
……
不要想。
不要想。
闻人椿掐着自己的虎口,逼自己停下来。根本就没有人这样说,她不能再这样恶意揣测平添烦扰了!
她不要变成困在深宅大院里的刻薄女人!
回了府,闻人椿亲自备了饭菜。
霍钰出门时说过今晚要吃炙牛肉,她便从买到煮亲力亲为,因而磨去不少时光。
然,那炙牛肉摆在华锦敞口盘中,从热到冷,再热再冷,直到面上一层发了干。闻人椿用手拿了一片放入嘴中,果然是失了精髓,不过是填个饱肚而已。
一旁被霍钰夸赞机灵的小女使瞧她连着打了两个呵欠,便问要不要打水沐浴。
闻人椿摇头。
她想在这儿等他。
她要在这儿等他。
只是等到林间蝉鸣,星河点亮,夜色浓郁教人发昏,霍钰都没回来。
倒是有一位常年同陈隽走在一道的系岛人士因为闯入府宅闹出一片乱哄哄。他见了闻人椿,将她拖到无人处,才从袖子缝里拿出一卷纸。
绑霍钟儿子。
是霍钰的字迹。
“霍钰在哪里?”
“霍府。”
“我们这儿就是霍府!”有不懂事的小厮听见他的洪亮回答,忍不住插嘴。
“别说话!”这是所有人头一回见温顺好言的椿姑娘发火。她板起脸、眉峰凛冽的样子,实在很像外头传说中的厉害角色。
闻人椿还想问什么,这人却说不明白了,他的宋语练得不好,能听不能说。不过霍钰正是念及此,才会要他来送信。
闻人椿不敢多声张,只同众人说铺子里的生意出了些事,而后用尽所有力气摩挲着掌心那卷纸,她不允许旁人看见上头的任何一个字。
从此刻开始,她唯一能做的便是猜。
她猜霍钰不想让其他人知道,于是如寻常妇人在前厅扮了一会儿苦恼怨妇,又在女使劝说下憔悴地前去沐浴。
她猜事出紧急,于是连忙换上素色旧衣裳躲着人从这一座霍府的后门奔到了那一座霍府的后门。
她猜霍钟定是拿了人命威胁,霍钰才会出此下策。
她猜自己是霍钰唯一可以相信的人。
一边猜一边又怕,还不能耽误了大事。
便是闻人椿自己,事后都不晓得自己是怎么绑住这个小娃娃的。
第52章 自欺
霍府的正厅修得格外端正, 以中间那根最浑厚的房梁为界,东西两方一一对应,不差毫厘地分庭抗礼。
厅中桌椅尽是霍家祖上辈辈相传的老物件, 其形取“天圆地方”之意。期间几代当家人生出自己主意,便描金, 便雕花,延用至今, 件件都有了独一无二的繁复。
霍钟与霍钰年少时, 并不知晓正厅偏厅有何差别, 他们连家规族谱都背得三三两两。有一回躲迷藏, 兄弟两个偏向虎山行,撒开女使老奴闹到了正厅, 还将一把椅子的扶手磕掉了指甲盖大小的一块皮。两人因此被霍老爷罚着跪了一整晚。
霍老爷厉声放话,不准大娘与二娘送饭,不准在膝下垫软垫, 不准打瞌睡, 不准交头接耳。
只是结果嘛, 兄弟两个自然还是吃了饭、垫了软垫, 还交头接耳直至瞌睡。
正厅东南方有一株古树, 此刻被风吹得嚓嚓作响, 像是铁匠正在奋力磨刀,且是一把锈钝了许久的刀, 将刺耳声音扯得很长。
古树本是祖上拿来挡煞的,风水先生说必须要粗、要壮,万里挑一,才选到这颗树桩饱满、叶片粗大、犹如钟馗再世的。
好像只有这棵树不曾变。
吹过年少无知,亦吹过兄弟断袍日。
霍钰始终记得那一晚, 他年纪小,犯了瞌睡摇摇晃晃,脑袋差些撞在桌角上,霍钟脑袋也有些不清明了,却当即敏捷地托起了他的脑袋。
他说:“弟弟小心。”
他说:“谢谢大哥。”
虽是从未放在嘴上,但这件事一直积了许多年。
哪怕大房二房相争,其中生出无数祸患,霍钰甚至多年不同霍钟交心夜谈,他都在心里将霍钟视为大哥。
他以为他可以补救大哥失去的东西,做个闲散文官,将家业拱手相让,却不想霍钟的怒火愈烧愈烈,直至将娘亲烧得尸骨无存。
哪一步错。
怎么做才对。
这一盘棋是否生来就要陷入困局。
霍钰也要迷惘了。
“放了还琼吧。”霍钰又说了一遍。
“姑娘家总该有个归宿的,我愿意纳她进门,外头的人都羡慕着呢。怎么我的亲弟弟,还琼的亲表哥却偏要横插一脚故意作对呢。莫非是你们表兄妹情意未了?”霍钟不痛不痒,眼神在横梁上飘忽着,而后蓦地冒出一句,“这么重的横梁,哪天塌了,你说会砸死谁啊?”
霍钰瞧都没瞧。
他真是越来越疯了,若不是碍于生意才有了起色,一切尚未妥当,霍钰才不会这般委曲求全。
“你不会对她好。”霍钰笃定地出声,将两人间谈话定在重点之上。
“嚯,你也算吃过教训的,怎么还想着这么不靠谱的事儿。男男女女合在一起,不过是彼此利用。爹有五房娘子,对他好的得了什么下场,他对人好的又是什么下场。怎么你真以为世上有真情真爱,连流着同样骨血的人都未必同心,何况旁的!”挟着冷笑,霍钟不吝赐教。
而霍钰那时还有闻人椿,自然不会苟同。他面带不屑侧过脸去。
瞧他坚决不听的模样,霍钟笑出声。
他抛出一小截自己的拐杖,往霍钰的拐杖上敲了敲:“殊途同归,你怎么还是不懂。”
“这是你与我的恩怨!”
“不。”霍钟出声极快,他不满地摇了摇头,“不能这样一言以概之。只要是入了局的,就都别想要摘出自己。”
“攻城略地尚且有善待妇孺……”
“我又不是将军!”霍钟突然怒火烧起,那拐杖撞地的时候恨不能将泥地尽数撞裂。他最好地上立马生出百十个无底深渊,众人死去,一了百了。
霍钰实在不懂他为何疯魔至此,竟是比他离开系岛之前更加激烈了。
他恨自己根基浅显,手下没有多少能打的,不能千百人马一声令下,将许还琼当即从这儿绑出去!
“看来是想硬抢了。”霍钟浑然不把霍钰放在心上,语气轻蔑,“去吧,把我们霍二少爷的心肝表妹请出来。看看他有没有本事硬抢!”
今夜的剑拔弩张在他心中如同少年时的迷藏,他甚至打了个漫长的呵欠。
霍钰怒从心生,隐在袖中的手臂因为过度用力冒出了青筋。
也不知道小椿有没有收到自己的纸卷。
若是不能——他便是废了这双手也要将许还琼带出去。
他绝对、绝对不能让许还琼像娘亲一样折在他眼前!
许还琼被人请了出来,她头发散成一堆,毫无章法地纠结在一起。那月色在她脸上照见了、熄灭了,直至她彻底站定,月色离去,只留黯淡。
霍钰想起郡主之子的丧宴,她也是这般,浑身透明地似是要消失了。
只是今日的她不再求救,而是缓缓昂起头,冲他说:“钰哥哥,你走吧。”
事已至此,他再走便是要受天打五雷轰的。
“还琼,过来。”他语气清冷平静,像夜色转凉后树上悠悠坠下的一滴露水。
身旁健硕的小厮,霍钟刺一般的眼神,都被他的怜惜隔开。
许还琼往前跨了一步,又停住,她用力地对着霍钰再三摇头:“钰哥哥,我不能再耽误你了。”
“你过来。”
“钰哥哥,其实……”
“你先过来!”他生出怒意,绝不是冲着许还琼的,而是因他自身无能。
“当真把我看作废物了呀。”霍钟先于许还琼,堵在了两人中间。他那根拐杖恰巧对上燃得最旺的那根烛火,金得刺花眼。
“亲弟弟的表妹与我结连理,该是喜上加喜。怎么你们竟像是鸳鸯被棒打了呢?”
“哦——是啊,若没我兴风作浪,你们早就该儿女双全了。”
偌大正厅,只有霍钟一人言语着,偶尔冲着霍钰,偶尔冲着许还琼。真不知二娘在地下还能瞧见吗,她最爱的两个孩子竟有这样的一天。
拐杖撞击的声音绕着横梁唱了三圈。
霍钟凑到霍钰耳边,遗憾地提醒道:“别怪大哥不提醒你,你这表妹现在有多脏要多脏。”
“够了,霍钟!”
照着正脸便是十成力道的一拳,霍钟始料未及,连退三步还是摔在了地上。那血从他的鼻骨开始流,腥味挥散不去,他啐了一口,竟也是深红的血水。
“了不起!”霍钟往地上重重地拍了三掌,以表庆贺。
霍钰再想上前,却已有小厮架住他。
“放开放开。我与二弟自小打闹惯了,这些算什么。”大宽衣袖往嘴边一擦,霍钰借着小厮的力又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