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过的伤、遭过的劫常常让很多人逃不过蜕变,纯粹的变复杂,博爱的变吝啬,温言细语收起来,甚至连一丝纯真表情都不肯给。
许还琼应是其中的一个。
尽管她面上无二样,言语依旧软糯,闻人椿还是瞧出了几缕不同。
离她们上次相见已是一月有余。
许还琼今日拖了件灰蒙蒙的袍子来的,上面纹路珍稀,瞧不出个所以然,只觉得把人心都往下压了压。
她瘦了,显出高高的颧骨,原本高于闻人椿的个头此时反而更为脆弱一些。
“还琼姑娘好。”闻人椿福身致意,她以为许还琼是来寻霍钰的,便又说:“二少爷出门了。”
彼时闻人椿正忙着栽种府门口的花,见了许还琼,她便停了手,想请远道而来的许还琼至少喝盏茶,却发现自己的指甲袖管都被花泥染了脏淤。
好在许还琼不在意,站在一旁轻声道:“你忙吧。”
“那我请人带你去找二少爷吧。”
“我不是来寻他的。”
闻人椿强撑出的波澜不惊到此为止。她愣愣地“哦”了一声,抬头看对方,眼波清明,似是运筹帷幄。
幸得监工出声相救:“椿姑娘,这几株是特地从山野悬崖挪来的,与其它不属一个品种,您给个主意,放哪个位置好?”
闻人椿于是向许还琼歉意地看了看,便折回花坛旁。
她比着颜色、位置,最后选在一处偏东的位置上。
“不放中间吗?”
“就这儿,霍……”她为自己的决定小有得意,差些直呼霍钰名讳,“我们府的少爷不喜欢规规矩矩置于正中的。”她赶忙收起自己的雀跃,同监工好好解释道。
“也是。我只见过种松兰竹菊牡丹花的,种这个还是头一遭。这是什么花来着?”
碍于许还琼在场,闻人椿不好答:“山野小花,听过便忘了。”
“不过看久了倒是蛮好看的,跟别的都不一样。”
“嗯嗯嗯。”闻人椿连声应和,不想再继续。
却听身旁插进一个声音:“这叫重瓣椿花,喜温暖湿润,城中已经不多见了。”
“没错,就是这个名!”监工不懂她话里有话,接得快极了。
闻人椿却是心中有数的,毕竟这是她与霍钰心照不宣的心意。记得那日还是她还下了十万分的决心、厚着脸皮去跟霍钰讲的,结果霍钰满口答应,说是整座府宅种满椿花也不是不可。除了最要紧的两样,其它的,霍钰真的样样依她。
但这心意在许还琼面前就像一把盐,洋洋洒洒烧得灼痛。
闻人椿向监工丢下一句“你们继续忙”,便匆匆将许还琼引去前厅。
她想去洗手更衣,却被许还琼拦住:“不必这么见外的。”
“那……也实在太不得体了。”
“同我无需讲究这些的。”
“还琼姑娘……”
“别喊我姑娘了。你应该知道,我如今就是个寡妇,从婆家扫地出门,哪还能在乎得体不得体。”
“你不必这样想,你这样年轻,知书达理,又有许大人护着。何况城中二嫁的也不在少数。”闻人椿看不得别人被命运压得自怨自艾,自然而然劝了很多。
许还琼却是摆摆手:“这些话,只有说的人才会信。”
见她如此,闻人椿只好长长叹出一口气,她确实不懂许还琼的遭遇。
也许比道听途说的还要磨人心性吧。
“倒是你,同钰哥哥相伴这么久,如今落下脚,还不请吃喜酒吗?”问这话的时候,许还琼又换了一副面孔,她提起了精神,眉毛弯成从前端庄模样。
闻人椿来不及细究便被这话问住了。
她摇摇头,不准备说实话。
“外头都传遍了。便是你不承认,说是空穴来风,我也瞧得出来的。”
闻人椿仍是傻笑。
“小椿,你比我勇敢。当年只有你肯奋不顾身去救钰哥哥,他待你好、要娶你,都是应该的。”
“二少爷并没有要娶我。”闻人椿心想,她这也不算撒谎吧。可她就是没法和许还琼推心置腹、开诚布公,哪怕她知道许还琼也有心酸无数。
“还琼姑娘不必担心。”
“担心?”许还琼好笑地看着她,这好像是重逢之后她第一次笑得那么像从前。
她到底有没有恶意。
究竟还爱不爱霍钰。
闻人椿实在猜不透,又很害怕一杆子打死。
“小椿,我不过是想成全你们。若你们两情相悦的,还是该先成婚。父亲他为官多年,难免有时刚愎自用,若等到他为钰哥哥选到联姻之人,怕是生出嫌隙争执,对钰哥哥不好。”
竟真的是她小心之人了?
闻人椿抿了抿嘴,不敢多嘴,只回:“缘是如此,许大人考虑深远。待二少爷回来了,我会同他讲的。”
“钰哥哥是唯一肯救我的人,我不会害他。”再留就没意思了,许还琼撑起桌几便要走。
闻人椿亦步亦趋走在后头,可前头的人没走几步又停下了,扭头望着闻人椿,投来意味深长的眼神:“小椿,你其实变了很多。”
“是吗。”闻人椿不以为然,“我仍旧不会害二少爷,也不会害还琼姑娘。”
第49章 噩梦
自打许还琼来过, 闻人椿便像一只霜打的茄子,蔫叽叽的,眉眼唇角一个劲儿地向下。许还琼的话是真是假呢, 若是真为何真,若是假又为何假。
而她又要如何向霍钰提起。
毕竟他都捧着她的手解释过好几回, 她这样跟着许还琼的话头说下去,似是又要让他娶她了。
她忽然希望霍钰只是平常农户家的儿子, 成婚生子都可凭心而为。
“这么晚了你还没吃吗?”是霍钰回来了。他在许大人那里吃了排头, 数落教训从申时蔓到酉时。一脸的凝重却在踏进前厅的那一刻尽数卸下。
闻人椿也从晃神中醒来, 她忙着起身, 接过他的拐杖,将自己的手递了上来。
霍钰在她手心上捏了捏, 她如今被他养得不错,手心上的肉厚厚的、软软,教人心生踏实。
“我以为你又顾着自己吃完, 然后忙着去干着干那。”
“这儿又不是系岛, 清闲得很。”而且在系岛时, 他们一穷二白寄人篱下, 再手脚偷懒些, 还不得被人背后戳脊骨;至于这儿, 纵使睡到日上三竿,饭来张口, 也是无人指摘的。
“看来你还不乐意清闲。”霍钰从闻人椿手上接过一碗观音面,这是改良过的,银丝、肉丝、鱼丸、叶子菜全是厨房新鲜烹制的,底汤里头更是搁了三种鱼的鱼骨。
闻人椿从前做的剩菜面哪好与之相比。
可也没见霍钰被鲜得眉毛翘起。他不过是捧着碗,寻常一般吃了个七八分。
闻人椿也陪着舀了一小碗, 许是心境不对,她也没能尝出灶头师傅口中的“香甜爽滑、一口难忘”。
等到霍钰放了碗,闻人椿才开口。她言词不快不慢,不晦涩,不绕弯,将许还琼的每一句话尽量原封不动地转述给霍钰。
她哀叹自己只学了几个字,不会描画,不然就将今日事宜绘成画本递给霍钰就是。
总之她不想霍钰听出任何原话以外的东西。
她本就是识相的那类人,不喜逼迫,不喜被人以为受她逼迫。
霍钰听她讲完,点着头说道:“还琼说得应当没错。”今日舅舅虽然不曾讲过婚配之事,但言辞之中已将他与许府前途系在一起。他的娘子,若是不能于许府有半点裨益,恐怕舅舅难以满意。
因而他才一直想拖,以免扰了如今的平衡。
但看起来并非长久之计。
“都怪我从前一心只想避让,此刻真要争,什么事情都受人掣肘。”他并非一往无前的孤胆之人,有时也会想,究竟是旁人在自己的局中,还是自己早就掉入了别人局中。
也许在他算了五步之时,旁人已到了七步。
然落子无悔,早就是无路可退。
闻人椿看他眉头蹙紧、眼眸深邃,便将自己的凳子向他身边搬了搬:“别这样,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只是凡事不能一蹴而就,你不要心急,也不要被人乱了阵脚。”
她忍不住轻轻拥了他,谁教她最心疼霍钰这副迷惘自责的姿态。
霍钰亦伸手,将人不轻不重地揽在怀里。
他们和风细雨般相拥,有弱小的吻落在闻人椿的发梢。
“小椿,在这世上,我只剩你了。”
霍钰的嗓子里没了世故城府,深情缱绻地卷了一层又一层。那每个字都像是从心里挖出来的,闻人椿绝对不信霍钰不爱她。
纵使他没提及,闻人椿也兀自想起来——哪怕往后只能在他府中做妾,她也不委屈了。
知道闻人椿不爱清闲,霍钰又将一处离府宅最近的药材铺托给了她,那儿有箩儿、有陈隽,他想她会过得充实,而闲杂人等叨扰她时,他也不必害怕鞭长莫及。
不过许还琼没再去找闻人椿,却是来见霍钰了。
许还琼几乎是吃着墨水长大的,只是从前的她,诗文辞赋都浮在皮毛,什么名士潦倒、千古绝唱在她口中都是没有筋骨的。而如今,她不再是深宅大院不谙世事的女儿,读过的沉浮算计、惆怅离殇都有了具象,言语中带着抹不去的厚重。
“表哥。”从某一天开始,也许是在闻人椿回到明州之后,她便不再喊他“钰哥哥”。霍钰倒是从未对此发问。
见是她,霍钰立马想到许大人,可是舅舅又要她来传话?
他放下手中的簿子,想了想还是先问了句:“近来过得可好?”
“比之前好了许多。”
“哦,那便好。”这个回答使他的良心勉强过得去。
“今日为何事而来?”
“我去寻过一次小椿,她应当同你说过吧。”
霍钰点点头。
“小椿毕竟不是高门大户家的女儿,我怕她不晓得这里头的险阻考量,也怕……怕你们误会我的心意。其实无需担忧的,我自知嫁过人、又丧了夫,不会再想要争什么。”她垂着头,手上的帕子被拧成一股又一股。
“还琼,你不要这样说自己。”
“可大家都是这样说的不是吗?”许还琼松开帕子,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不过不碍事,这些比起郡主别府里的日子算不上什么。”
霍钰忍住不看她,远远地望向窗外。那日头又烈了起来,将叶片照得青葱闪亮。
“表哥,你救了我,就当我是报恩你也该信我。父亲已经开始为你物色起妻子的人选,你该好好想想如何应付。我知道小椿对你恩重如山,而且……或许是同为女子,我还是希望表哥莫要负了她。”许还琼说得足够坦诚,有礼有节,没有越雷池半步。
霍钰没有多加揣测,只说:“我会好好待她。”
他语气里的稳重笃定实在教人很难不羡慕。
许还琼陪着笑了笑:“小椿也算是苦尽甘来,好人有好报。”
“还琼,你自小也是心性善良的,不要因一时挫折而气馁。”他大概比世上任何一个人都希望她过得好。
她过得好,娘亲地下有知才不会午夜梦回追着他不放。
许还琼不置可否,抿着唇笑了笑。
“既然表哥心中有数,那我就不再多说了。”而后她从袖中拿出一个古朴的方盒子,“这是姑姑当年托人给你打的紫檀手串,可惜那一年命途多舛,只好由我一直收着。前几日我翻出来,便想着物归原主。”
方盒子不过几片木板,手串珠子一颗颗也算文雅,可落在霍钰手中却是千斤重。
真沉啊,快要让人扛不住。
霍钰捻着珠子,不知是不是错觉所致,他竟觉得珠子上的味道去从前娘亲屋中的味道一模一样。不明不灭,思量万千,像干涸草木间若有似无的一颗火,不知何时要烧到天上去。
娘亲是怎么教导他的,是如何为他盘算的,又是如何甘愿牺牲的。
一幕幕交叠错落,毫无前因后果。
霍钰的脸色很快变得难堪,即使明媚日头照在他脸上,也不过是让他徒增烦恼。
他在夜中发了一场噩梦,梦见娘亲教他走路、甩他鞭子。她一向不是个慈爱泛滥的母亲,为他成才没少打骂。可她所有手段,也不过是为了将霍府最好的东西交于他手上。
而他不才,天生个性不适为商,念书作文当个父母官倒成了心头志向。
“你这是要把家业都让给你大哥啊。”娘亲活着的时候常常这样说。
可霍钰彼时还不知道同源的兄弟还能你死我活到这番地步。他知道娘亲有过激之处,害得大娘、大哥失去不少,故而尽力弥补,想着囫囵应付过下去便好。
却是将娘亲害到了死路。
那梦的最后一幕,是娘亲握着他的手,拿最后一口气要他复仇:“不要再心软!一定要把霍府抢回来!把……还琼也抢回来!”
血流了好多,顺着娘亲和他的手朝四面八方流去,染红了所有回忆。
霍钰在梦中掐着嗓子尖叫,无论闻人椿如何唤他都唤不醒。
眼见着他一声睡袍湿透,闻人椿担忧不已,忙着打水为他擦身。
“娘,娘!”尖叫之中终于有了听得清的字眼,闻人椿连忙抓着他的手,不让他漫无目的地四处扑空。
“我会抢回霍府为你报仇的!”他说。
“娘,我定会一心一意对还琼!”他又说。
噩梦缠人,霍钰睡了一夜却像是没睡,睁眼醒来,脑子仍旧一片混沌,连身上睡袍换了一身都不曾察觉。
身旁空空如也,好似没人睡过。他看了眼外头的日光,心想定是自己睡得太沉,闻人椿不愿叫醒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