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了罢了,他自个儿也是一样。
“来,吃酒。”许珙拿起酒盏同身旁霍钰的撞了一记。
霍钰出于礼节微微抿了一口。
他不能醉,他这舅舅借许还琼生辰将她接回,还不知道要出什么招。
席过大半, 有世家子弟借酒起哄,要许还琼在数十份贺礼中挑一最合心意的。那人本想炫耀自己的贺礼是不可多得的巧夺天工,再向许还琼小表心意,可许还琼偏偏点中霍钰送的那一只琼花簪子,万千花瓣才拼出一朵圣洁无暇。
“还是你表哥懂你啊。”许大人顺水推舟,在场的人心如明镜。
霍钰不过是淡淡一笑。
他想舅舅真是得寸进尺。他已搁下婚期,要闻人椿无名无分跟着他,也顾及还琼身体,每每去往临安倍加照顾。
怎么舅舅还是不肯放过,执着得就像娘亲一般,动不动就潜入梦来,要他反反复复发报仇雪恨、一心一意的誓。
如此,还不如将这副躯壳让给他们,由着他们替他去活这一世好了。
就着心中怨怼,霍钰索性将杯中残酒都喝了去。
不出所料,今日之宴与鸿门宴殊途同归。
许大人一句话,霍钰便不能跟着旁人闲闲散散摆袖而去。
既然走不了,不如踏踏实实留下,霍钰因此扬了一脸笑,起身给舅舅、表哥又倒了一番酒。瞧这其乐融融,真想知道最后谁胜谁负。
“表弟,你这架势很有自家人的模样啊。”先出声的是许珙,他抛了个引子,许还琼的长嫂便顺着往下说,“本就是要成一家人的,当初还不是被霍府大郎搅和了去。搅和一回不够,还要搅两回,真是防不胜防。”
言多必失,许珙见许还琼的脸更清冷了,连忙要她闭嘴。
反倒是许大人称她说得对:“有道是事不过三,确实该未雨绸缪,免得又受人钳制。”
“舅舅有何高见?”
“我身在官场,许多事情不便插手。钰儿,纵观家中小辈,还是你最稳重。”
“舅舅实在高看。前些日子遇舅舅同僚求药,听闻舅舅近来与专营停塌(仓储)、解质(放贷)的几位大商贾走得很近。那些人,我可是求见无门。”
许大人定睛瞧他,不急不恼:“自前朝来,便有恤商法令。我不过是在其位谋其职,至于职权之外的话,我是一句不好多讲。”
“舅舅廉明,是百姓福泽。”
“我对百姓确是无愧于心,可惜——”许大人拖着长音,目光投在了一直不言语的许还琼身上。
“还琼在临安铺子里待得开心吗?”霍钰问她。
许还琼点点头。
“这几日可有再犯头疼?”
许还琼摇摇头,本是不准备开口的,想了想还是问了回去:“钰哥哥可有吃我给你找的药,腿疾是否好了一些。”
“好了许多。你照顾好自己,不必挂心。”
“我一切都好的。”
两人你来我往,得体有礼,将方才刁钻的场面又缓和了回来。
许还琼的长嫂会看脸色,瞥了许大人一眼,便有勇气张嘴了:“瞧琼妹妹与霍家表弟相敬如宾的样子,多像一对模范夫妇。”
许大人只是笑,并不接话。
反而许还琼忽然变了口吻,既怒气冲冲又夹了些委屈,她朝众人丢出一句明白话:“你们明知我配不上钰哥哥,为何还要接连提起折辱我。”
“还琼,你怎么能这样想!”
“琼妹妹,我们哪敢折辱你。我们是为你好啊!”
顷刻间,整间厅堂都是此起彼伏的劝慰声。许还琼是苦的,但她身边有这么些人,纵使真情假意混作一团,到底还是能凑出几分在乎的。
哪像跪在霍府正厅前的那两个女子,等到月儿升起、明星点亮,都不知道等不等得到旁人的在意。
箩儿攥紧了闻人椿的手,她知道自己的这条命是闻人椿捡回的,如今报恩报不成,反倒添麻烦,良心实在过意不起:“小椿姐,那大夫不是说你的身子积了不少寒气吗?这夜再黑下去,更深露重,对你身子不好的。”
“江湖郎中,搭谁的脉都能说出不好的名堂。你又不是不晓得。”
“可你同我一起跪,岂不是往自己身上揽错吗。要是二少爷知道了,会伤了你们之间的和气。”
“若我与他之间能解决,一切倒还有转圜。”就怕他自己也是前有狼、后有虎,保全不得。
“都怪我这张嘴!”情急之下,箩儿自扇一巴掌,“是我犯蠢!明明从四娘、五娘那儿看过那么多女人把戏,竟以为这儿是不同的。到头来还是一样,要谨言慎行、步步算计才好活下去。”
她嘴快,一个字一个字随随便便往外蹦,兴许连自己都不晓得自己说了什么,闻人椿却听得心头一颤。
“还是沈蕉那厮聪明!”箩儿也不喊五娘了,就如在戏班子时候,颇带挑刺地称其姓名,“便是当年身怀老爷的孩子,也不曾付出一两真心。卷到了金银,得了自由身,立马拿着籍契跑路,连孩子都能拿药打了去。”
“连孩子都不要了?”
箩儿点点头:“她讲这孩子又不是郎情妾意甜蜜蜜生下来的,来了这世间也是受苦。”
“我还一直以为她知足于此呢。”
“当时是谁也看不懂,现在想想她是顶自由的了。”箩儿长叹,随后没头没脑地补了一句,“小椿姐,要不你也跑得远远的吧。那个叫什么的,对,系岛,陈隽大哥说你在那儿可受人喜欢了,你去那儿呆着。别再同他们一起算来算去!”
“怎么可能啊。”闻人椿当她是天马行空。她如今怎么跑,身上系着霍钰千丝万缕的爱,又能跑去哪儿?
沈蕉她是不曾动心,才能舍去一切自顾自潇洒,可她对霍钰是情根深种无法回头,要她留霍钰一个人受狼虎觊觎、仇恨煎熬,她是万万不能。
箩儿看着她,虽她只言片语,神色略微翻涌,却瞧着比戏词之中任何一片唱段都要情深似海。
“你总是这样好。”
旁人却未必识得这份好。便是嘴上不把门的箩儿,也不忍再劝。谁教她的小椿姐自小就是这个脾气。
不然以她的英气模样、能干劲儿,当年也不至于落得一个驯养牲畜的活计。
半个时辰后,小厮的声音一个接一个地响起,粗糙的、尖细的,掺杂在一起,像质地不均的拨浪鼓响个不停。
霍钰回来了,后头领着许家兴师问罪的人。
箩儿偷偷向身后瞄了一眼,那乌泱泱一堆人,身着锦缎亮堂堂,却聚在一起,不肯放过她一个粗布麻衣的。
“怎么办啊。”她喉咙颤着,将气氛烘得更可怕了。闻人椿也没料到会是这个阵仗,身后密集的、不断逼近的脚步声仿佛要将她踩成刚入府的那个小女使。
那时候,但凡出了差错,但凡有人将矛头对准自己,除了认错认罚,真的没有一丝一毫可以讲道理的余地。
这个尊卑有别的世道,主人家赏你蜜糖时,你得说甜,主人家赐你鞭打时,你也得说甜。
这次——会不一样吗。
她不晓得。她此刻望不到霍钰的眼睛,只看得到他青灰色的鞋尖。清早出门时,她才在这双鞋的侧面绞了两针,本想给他换一双新的,他却执意不要,说旧鞋才穿得舒服。
霍钰从头至尾只在她身上落过一次眼,便让婆子小厮伺候许家众人坐下。
他料得到的,放任箩儿不管不顾那就不是闻人椿了。可她这样顾及箩儿,还拿自己挡在前头,要他如何应付许家责难。
若是从前,她敢这样强出头吗。
见霍钰幽幽坐着不言语,许还琼的长嫂以长辈身份先发了话:“你们两个跪着的便是白日里乱嚼舌根的奴仆吧,倒是知错的。”
她身旁跟着一位年长婆子,立马跳出来,看起来是说给长嫂听的,实则声音不见收敛:“娘子,你可别被骗了去。她们这种丫头我是知道的,就是逮着好说话的主人家胡言乱语,被捉了就认个错,大不了再流两行泪。想必就是欺着霍家表哥府中人丁单薄,又是不同她们一般计较的,愈发放肆了。”
“是啊。”菊儿跟着帮腔,“白日里她们可不是这副模样。瞧我这半边脸,到现在还红着呢。幸好今日没让我们姑娘落单,否则这巴掌不知要落到谁脸上。”
箩儿想抬头,却被闻人椿死死按住。
她们今日就是吃了“忍”字的亏,若忍下那一巴掌,再将箩儿所说颠倒成戏文故事,哪能如了许家的意。
年长婆子和菊儿见她们只顾低头、一招不应,又撒芝麻一般对唱了好几轮。唱到后来,年长婆子只好使了个眼色给许还琼的长嫂。
“霍家表哥,你瞧这二位女使,似是不甘啊。”
“你们是客,自然该由你们先将是非曲折讲一通。若她们还嘴,岂不成了强词夺理,显得我管束无方,好似连府上女使都能欺了我。”
到了这一句,闻人椿才敢扬头看霍钰。他并未看自己,撑着半边头,眼神不知飘在哪里。那副心不在焉的样子,闻人椿似是在霍老爷脸上也见过。
许珙听出霍钰话外音,连忙责备自家娘子:“妇道人家胡扯什么。此回是要为还琼讨个理儿,至于旁的,那都是别家府上自己的规矩。”
“我……”
“箩儿。”霍钰点了名,掩去许珙夫妇自乱阵脚的声音,“既然人家说完了,那你来讲一讲事情经过吧。”
第59章 不堪
箩儿早就想好了一大堆话, 她甚至为自己刚才自掴的举动小有得意,抬起半边脸,由着那尚未褪去的浅红映上烛光。
她许府得体有家教, 打人耳光不照样厉害得很嘛。
“主君,今日我与小椿姐去码头卸了药材, 盘点下来,药材竟缺了三成有余, 皆是被临安的铺子先征用了去。又听得搬运小厮们传出闲言碎语, 我一时气急, 当了真, 便跟着胡言乱语。谁想这位菊儿姑娘远远听得两三字,便照着我脸上打。箩儿自是铺中的卑贱杂役一个, 但外头人怎会在意这个,只知道霍府女使当街被打,若不反抗, 由人骂下去, 岂不是让府上与我一道坍台。”
霍钰不发声, 只将杯盏放回了桌上, 发出一声清脆。
“主君, 箩儿若是知道事情会闹成这样, 索性闭了嘴,让菊儿姑娘当众打个痛快便是!”
菊儿此时已是咬碎了牙, 但她待在许还琼身边不是一日两日,该忍则能忍。
“胡闹!”霍钰摇头叹息,“你可知缺了药材是因为贵人相求,临时调拨。怎能不知真相便信口开河。我霍府念及旧情,留你于铺中打杂, 你却不珍惜,反而搬弄起是非。还琼的名声,也是你能随便污蔑的吗!”
“钰哥哥。”一直垂头不作声的许还琼打断了霍钰的怒气。她提着月白衣衫,裙摆摇啊摇,如鱼儿透光的尾巴游到了闻人椿的面前。
她伸出一根青葱指头点在箩儿的上方:“箩儿姑娘,你只消把白日的话在钰哥哥面前再讲一遍。其余的我不追究,也请钰哥哥莫要追究菊儿。”
霍钰微微点头,不作表示。
箩儿瑟瑟发抖,嚼舌根时逞意气的话哪好搬到这儿来,于是吱吱呀呀半天,愣是没有讲清一个字。
“装什么,白日里嘴巴多利索!还不赶紧同我们家姑娘再讲一遍!”菊儿仗着主子,横插一嘴。
“既然你讲不出来,那——这位姑娘,你来讲吧。”
许府带来的这把刀,终于还是对准了她。
见闻人椿答得迟了些,许还琼还好心好意宽慰:“你不必怕的。我并非要责怪谁,也不会让钰哥哥责怪谁。只是我前一阵不知为何忘了些事情,他们都为我好,什么都不说,可我总觉得空荡荡。今日你们说的,我其实隐隐约约也听过,我就想知道那些是不是真的。若我……若我真是那般不堪的,我实在……”她口吻像是完全信了箩儿所说,又愧又哀,怕是下一秒就要飘飘然倒下。
而闻人椿不过定定地瞧着她的裙摆,她平日到底是怎样走路的呀,竟可以不沾一丝泥泞。罢了,也不是能想这事的时候。于是闻人椿抬高了下巴,也不算太高,至少能瞧见许还琼掐着指尖的手。
她手腕纤细圆润,皮肤光滑,似披着一层油脂。这样的手,写字好看,烹茶好看,戴一副紫檀手串便更是好看。
“回还琼姑娘。箩儿当时不过是吃酒后说了胡话,而我想着药材铺里的事儿,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本就没听多少,此刻更是记不得了。至于还琼姑娘失了的记忆,相信姑娘身边至亲至爱真的都是为你好,又何必要为一些下等人的胡话发愁。”
“为我好却未必会说真话啊。可人该有自知之明,不该高攀、不相配的,便是得了也会被人背后说胡话。我实在是不喜欢的。”
闻人椿顺着点了两下头。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因为霍钰才开始恶意揣摩许还琼,总觉得她并未失去记忆,反倒像是换了心性。
“姑娘。”箩儿搀上了许还琼,她狐假虎威,亦能居高临下,“小椿妹妹不就是仗着胡话才敢这样对你的嘛。毕竟关于您的胡话都是入不得耳的,关于她的却是好听许多。”
“霍家表弟,这就是那个闻人椿吧。”许还琼的长嫂将话柄接得严丝合缝,她往前迈了几步,直到与许还琼、箩儿的鞋尖定在一根线上。她弯了弯腰,脑袋往东西南北每个方向转了一圈,眼神之好奇、好笑,就像当年来戏班子里瞧珍稀畜生的人。
她瞧够了,淡淡评了一句:“资质这般普通,性情看来也中庸,也亏那些传闲话的人编得出来。但凡见过一面也不至于浪费口舌的。”
“嫂嫂,你不要这么讲。若别人没说错,当年钰哥哥落难,全凭这位姑娘舍身相救。”
“似是有这么回事。那倒是个忠心耿耿的,可也不好学骄纵啊。小椿姑娘,你怕是没怎么读过书吧,我跟你讲,就是前朝的开国元勋里头还有一些恃宠而骄落得杀头下场的。做人还是要守本分。”
“小椿知道。”闻人椿低眉顺目,袖中却隐着掐红的掌心。她大概真是好日子过久了,被左一句“娘子”右一句“椿姑娘”喂得喜滋滋。从前听这种话,她都是不过心的,哪像此刻,心都像是被人攥在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