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花与玉——富美
时间:2020-11-28 10:27:16

  “生意上比从前要好。”他将声音刻意放得平稳。
  闻人椿只沉浸在对霍钰的担忧中,念念有词道:“不知许大人又给他施了什么压。舅甥一场,何苦逼得这样紧呢。”
  陈隽跟着附和了一声,多的话也不敢瞎讲。只是他没料到,闻人椿并非是女儿家发发牢骚,她忽然抓住了自己的胳膊,用尽力气,攥得很紧。
  那一刻秋风瑟瑟,吹得满脸凉意,他的胳膊却好像正在火烧。
  “带我回明州!”只听她利落地命令道,就像知道他一定会答应一样。
  而一直曲折迂回不放她走的文在津,也像是心知肚明的,在她离开的那个夜晚,遣人送来了神鞭草药膏。
  那是个凝重的夜晚。她与陈隽才走了一里路,雾气便似藤草一般无声无息笼了上来,它们很快围成白茫茫一片,遮去大半的前路。可她不曾退缩半分,想着自己是去救霍钰的,便是神鬼也拦不住。何况只消抬头,天上明月仍是亮堂如新。
  “小椿姑娘,文少爷看起来并不会拦人,要不要明日再走?”
  闻人椿奇怪地看了陈隽一眼,他并不像是会被区区雾气击败的人:“你可是近日身体不舒服,不便舟车劳顿?”
  “没有没有。”
  “不打紧的,反正定了船家。我自己一个人去就行。”将陈隽扯进其中,她知道是自己自私了。
  陈隽没想到她会关心自己,差些犯了结巴,短促地回了句:“我可以陪你去的。”
  直到船被两路人马东西包围,闻人椿才知道陈隽为何却步。
  她有一刻想笑的,怎么渺小如她,竟也值得诸多大汉为之厮杀拼搏。他们多卖力啊,或捏长刀、或捉短剑,只听一声吼,尖锐的光影立马铛铛锵锵,将厚重雾气刺得稀碎。
  闻人椿躲在陈隽身后,晃过神后,心跳得越来越快。
  “别怕!”他终于得空,回头安慰了一声。
  可闻人椿还是颤抖不停,手指动得比弹十面埋伏的乐人还要敏捷。她如何能不怕,陈隽手臂上侧被人砍了一道长长的口子,血正潸潸往外流,灰白色的衣衫被血染红,凝固之后正幽幽发着紫。
  若不是她自作聪明,怎么会掉进这场局。
  “给我刀!给我刀!”她握着陈隽的手,反复地、不断地、来来回回地说。
  当年家乡破亡时,她也是如这般被人护在身后,他们筑成一道墙,才换得她的苟且偷生。她来不及想太多,只是不想再当被人护着的那个,不想任何人为她牺牲。
  “护好自己!”陈隽丢了把短刀给她。
  两方人马杀得更凶了,血溅得到处都是。闻人椿终于看清局面,知道一方是霍钟派来的,一方是霍钰派来的。
  难道他们都知道自己今夜要从临安赶去明州吗?
  他们两个,谁是螳螂,谁又是黄雀?
  闻人椿来不及往深处细想,已经被人捉进怀里。
  “啊。”她嘴巴张成一个小小的圆形,小小的声音在刀剑碰撞声中不值一提。不远处,陈隽投来惊诧的眼神,还夹着后悔、内疚,可他越变越小、越变越浅,闻人椿看不真切。
  她在黑暗里待了很久。
  那人将她丢在麻袋中后,行了长长一段路。好像先是上了一艘小舟,闻人椿听到了浪打浪的声响,而后又在马背上颠簸了会儿,最后一段路,那人估计是拎着麻袋用脚走的。因闻人椿只在这时才听见他变沉的喘息。
  闻人椿一路悬着心,她捏着袖中断刃,准备麻袋一被打开就照着人刺下去。她甚至怕自己胆小、心软,回忆了好多残忍的过去。
  然,一切很安静。
  她隔着麻袋的小孔,听了许久的风打树叶声、蛙鸣蝉叫声,却迟迟不闻人声。
  走了?
  是敌是友?
  闻人椿那颗紧绷的跳得过分不齐整的心在黑暗之中被宁静一点点抚平,她思考着,却不敢大意。事实已经证明她太高估自己。于是她故意装成昏倒的样子,在麻袋中滚了一圈。
  仍旧无人来理。
  她深呼吸,终于大着胆子划开了麻袋。
  “啊————”
  一声嘶喊,惊起林中鸟无数。无数翅膀齐齐拍动,东南西北胡乱地撞,本就摇摇欲坠的秋叶霎时落满一地。
  闻人椿万万想不到,霍钟一直都在屋中。他就坐在麻袋边上的长板凳上,那板凳经年累月被雨水冲刷,凹凸不平的孔与衣衫尊贵的霍钟格格不入。
  “小椿。”他眯着眼,朝她挥挥手,看起来心情美妙无穷。
  闻人椿听不真切,只知道他嘴唇动了动。此刻的耳朵早就被砰砰心跳填满。
  “你、是要报仇?”闻人椿紧紧抓着短刃,她不知道外头还有没有霍钟的人,但一个女人和一个瘸子的力气或许能相当。
  霍钟并不关心她的问题,笑意更深了:“你当年为救霍钰踢过我,怎么,今日又是为了谁要来捅我?”
  “小椿只想自保。”
  “呵。”他不屑地嗤笑一声,“你也太听二弟的话了。他称你们是清清白白的主仆,你就乖乖跟着一道扯谎?若哪日他要你滚,你是不是下一刻就带着包袱滚去天涯海角。”
  闻人椿当他是疯子,攥紧了手掌,告诉自己不可听、不可信。她冷冷应道:“小椿本就是女使,并非扯谎。”
  “你啊,如此衷心赤忱,为何不能再聪慧一些呢?跟着我,我保证不让你委屈。明日!明日我便昭告天下奉你为我霍府大娘子!”他情绪激烈,愈发昂扬,如黑夜明月,升至最高。
  “你做什么!”
  霍钟那疯子竟然一掌握在刀刃上。
  血腥味像那刀一样锋利,很快杀入雾气中,绕满闻人椿周身一片。
  “你放开!”
  “你不想杀我吗?”他好像是没有痛觉的,连握着刀柄的闻人椿都能感觉到刀在往他的肉里钻,他却还在笑。笑得那么无所谓,像是彻底脱离了这副皮囊。
  闻人椿盯着他,快要被他眼底深邃吸走,那里有无人可懂的绝望和痛苦。
  不可能!
  她才是受困的人!
  “你到底想怎么样!”她试着将短刃抽回,可是除了血腥味变得更浓烈,毫无作用。
  霍钟看她眼睛都被逼红了,便伸出另一只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又觉得她额发太凌乱,认真地理了起来。
  “小椿,我只是想帮你。你太善良了,会被霍家和许家的人吃得骨头都不剩的。而且你不是杀过人了嘛,你忘了吗,我的小儿子,他还那么小,身在襁褓,连话都不会说,就被你一刀捅了进去。小椿,没有人可以一辈子做好人的。为什么不早点和我一起下地狱呢?小椿……小椿……”
  他的话就像地狱传来的诵经,闻人椿握着短刃往前一推,便逃一般松开了手。
  “没有!不是我!我没有!我从来没有要杀他!我只是要威胁你,为什么你当时不肯放了许还琼!是你逼我的!”她没有杀死无辜的人,她明明捅在不是要害的地方啊。
  “傻啊,我那是在帮你。若是许还琼当时死了,霍钰如今就不会娶她了!”
  “你说什么?”
  “主人家这么大的喜事,难道小椿你不知道吗?”
 
 
第64章 记恨
  “你可知今日一切, 都是我那二弟布的局啊。只消你的一条命,既能置我于死地,也能给许大人一个交待。一石二鸟, 他真是没有白做学问。”
  幽暗的屋子里全是霍钟一个人的声音,带着血, 却得意。
  闻人椿只在方才着急地问了一句,而后再也没有搭理他。
  一石二鸟?
  她不信, 霍钰绝不可能这么做。他在床笫之间说过那么多次嫁娶的情话, 他最爱亲她手腕上那朵定情的椿花, 他还由着她去做了喜服, 因怕她怯弱不敢多要求,他亲自叮嘱裁缝师傅要下金丝重料, 闻人椿顾及生意艰难,本想将就,他却说, “一生只一次, 我的小椿值得的。”
  那些情意缠绵的眼神怎么会是假的。
  定是霍钟挑拨离间!
  霍钟看她笃着一张小脸, 在角落里装聋装哑, 便是包扎伤口的时候还不忘嗤笑:“呵, 就这么信他?他给你灌过什么迷魂汤。是说要迎你进门做大娘子, 还是承诺了一生一世一双人?竟能让你这般死心塌地,啧啧。”霍钟顿了顿, 在伤口处扯了个死结,他一边走向闻人椿一边问,“你该不会是早早地把身子给了他吧。”
  “霍钟!”她听不下去,小兽般吼出他的名字。只是效力薄弱,没能阻止他继续逼近。
  闻人椿的眼睛忍不住地瞥向那把掉落的短刃上。
  “后悔了?”顺着她的目光, 霍钟也看过去,“要不要我替你捡起来,再交到你手里?”
  “你到底想怎么样!”
  “你还不明白吗?我这是要救你啊。”他说得慷慨又无私,试图伸手轻抚闻人椿苍白的脸庞。却被闻人椿一巴掌打下,清脆的声音绕梁好几圈。
  “力道还真是大!”霍钟冷哼,“有朝一日等你看清我那二弟的真面目,记得也要这般狠狠打上去!唉,好想知道二弟当时的表情啊。”
  霍钟的神情实在癫狂,闻人椿连看一眼都觉得折磨。
  她咽了咽口水,出声同他划清泾渭:“大少爷,请你不要再浪费口舌。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会相信!若你对小椿有仇有怨,刀便在那儿,你我大可搏一场!”
  “哈,哈哈哈——”
  闻人椿的肃穆落在霍钟的眼里仿佛一个笑话,他连拍三掌为她叫好:“小椿,你真的是我见过最妙的一只蝴蝶。可惜啊,蝴蝶天生孱弱,被人视为玩物,铮铮铁骨又如何,照样得一生挣扎至死。”
  “你以为傍得一个霍钰,同他施点恩、讲点爱,他便会将你视作掌中珍宝吗?你与他相识不过短短数载,何曾真的了解他。他的血脉里,从头到脚流的都是自私。他对你好是为了自己,对你不好还是为了自己。你刚入府时,他与他娘正得意,若爱得痴,他早该将你纳入房中,何必等到落魄天涯时。闻人椿,你大可不信我的话,可你看看我、看看我娘。若你执迷不悟,就会与我们一般,得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下场!”
  闻人椿不想听的,她捂着耳朵,那些字却像生了脚,钻过之风,接二连三地往她耳朵里爬。
  “不过我想他也不至于太绝情。他会在你死后给你立一块风光的墓碑,日日教人奉花侍酒,为的就是让你早日喝下孟婆汤,免得去他梦中纠缠。我的二弟,哪怕做坏人,也要披一件慈悲衣裳。”
  霍钟洋洋洒洒感怀许久,他语气轻薄不似常人,但字字句句又是连贯的,远远称不上是一个疯子。这让闻人椿想起曾经的传言,说霍钟三岁时便作诗体恤路边冻死骨,在明州城内一度传作佳话。
  外头的草忽然婆娑出声,来不及细想是风还是人,便有一个捂着胸口的小厮扎进了屋子:“大少爷,有人追来了。”
  留下这一句,他便倒地,再也起不来。
  “跟着我!”霍钟满脸神采洋溢,兴致似是一下子涨至最高,在闻人椿尚且震惊的时候,他已经抓住了闻人椿的手臂。
  “只要我在,谁都别想让你死!”
  他们在漫无边际的野草地里穿行,不知名的小虫子来不及避开,一只只撞上脸,不疼,却让人心烦气躁。还有那晶莹露水,沾了入秋后的寒凉,滴在身上泛起激灵无数。
  只是很快,闻人椿便不在意这些了。
  “姑娘不是要和霍少爷成亲了吗?这成亲前杀人,也不怕晦气。”
  “哪有这么多忌讳,人死了才能高枕无忧啊。”
  “我听说那女人也是个下人,这下手太重了吧。万一哪日我们做错什么……”
  “瞎想八想!你也配!”
  “哼……我还听说姑娘从前给人当过妾的,没想到再嫁反而是去做大娘子。虽是个女儿家,这运气可真是好。我瞧霍少爷身家不浅,难不成是被捏住了什么把柄!”
  “要不是我们姑娘求来宫中神药,霍少爷的腿怎么好得了。”
  “原是报恩啊,这代价可真是不小。”
  “哎!你这舌头生得可真是长!就不怕这些话传进府里,把你也一刀结果咯。”
  “此处荒郊野岭,说点话壮壮胆嘛。”
  他们是壮了胆。
  躲在暗处的闻人椿却是寒了心。多希望这夜在此刻铺天盖地地压下来,掩住所有眼泪与哭声。
  明月绕过中天时,他们勉强找到了一个山洞。霍钟戒心重,想再往深处走走,闻人椿却挣开了他的手。
  “对我倒是凶得厉害。”霍钟就此罢休。他像只雄狮,绕着山洞走了一圈,而后转过身,猛地凑到了闻人椿的鼻尖。她眼睛水汪汪的,却愣是没有留下一滴泪,相反地,她此刻还知道竖起敌意,一双英气的眉毛拔得很高。
  “好!”霍钟在她脑门上拍了拍,“继续忍着。我最讨厌哭哭啼啼了。”
  闻人椿别过头。
  她不会流眼泪的,不会在不心疼她的人面前留下一滴泪。哪怕心中早已是汪洋决堤。
  霍钰,他怎么可以!
  他一次次地要自己信他,让自己做了一场场痴梦!如今二话不说,就让她醒得这般猝不及防,甚至——他根本不是要她醒,他要她死。
  闻人椿想到心快碎成五六七八块。怎么会这么痛,比受霍府家法时还要痛,甚至比当初被爹娘扔在戏班子的时候还要痛。
  “现在能信我了?”闻人椿的挣扎让霍钟腿上的伤痛减轻了不少。他今夜奔波太多,止疼的药汤失了效,疼痛一起,脖子边上的青筋都开始乱跳。
  闻人椿不知是想要欺人,还是自欺,振振有词道:“也许那些人都是你派来的,你要我恨霍钰,要我替你报复霍钰!”
  霍钟为她的奇思妙想失笑连连:“精彩!不愧是戏班子里长大的。小椿,若你能用揣测我的心思揣测霍钰,那霍钰可就有的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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