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她从前画地为牢躲在院子中,应当不只是为了避开纷争,也是想要躲开眼前鹣鲽情深的一幕吧。
一旦亲眼所见,她就没法自欺欺人了。
闻人椿默默往后退了些,候在了一个不会让里头人和外头人尴尬的地方。
听说菊儿回了许府,她环顾一圈确实没见着她,甚至连新来的女使、方才的婆子都不见了。偌大院子,枯枝芽、石板凳,样样冰冷刺骨,只有淅沥沥的小雪还算热闹,掉在闻人椿的睫毛上,一眨眼就化了,很快又有下一朵。
闻人椿乐此不疲,眼睛越眨越快,结出一片水晕。
喊了两声无人应答,许还琼本想亲自出来教训女使婆子,可一进一出,容易伤风,又被霍钰摁回了椅子上。
他犯了懒,光穿一身单衣就匆匆推门,窄小的门缝霎时变得宽大无比,将他从头到脚的骨头吹了一遍。
“人呢!”他冷得连主君架子都藏不住了,语气教人犯怵。
幸好身后追来了许还琼,拿着袄子及时为他披上暖意。
人?
放眼望去只有她一个。
闻人椿于是往前迈了几步,站到他们的面前:“从我来时,院子里好像就没有人。”她的身上虽紧紧箍着一件袄子,可脸上没有遮掩,此刻已然被冻成一颗水汪汪的红果子,还是长在雪山悬崖上的那一类。白与红分明,明艳,吃人心神。
许还琼都有些看着迷了,何况是身旁这位,早早地就将人的小手捂到了自己的掌心里。她甚至觉得霍钰恨不得能生出四只手,这样才能分出两只去捂闻人椿冻红的脸。
许还琼开始觉得自己错了,她低估太多,霍钰对闻人椿的情,怎么可能是因为报恩。
“小椿,你来了多久了,怎么不说一声呢。外头多冷,赶紧进屋吧。”许还琼也走了过去,远远望去,三个人的影子是重叠的。
“你怎么来这儿了?”等不到闻人椿说话,霍钰跟着问了一句。
“是我遣人去请小椿的。”许还琼替她答道,“婆子说老太爷一早就去请小椿了。钰哥哥,你也见识过老太爷如今的糊涂,我怕小椿应付不能,就让婆子去解围。不想竟是弄巧成拙,害得小椿在院子里吃了这么多冷风。都怪新来的女使乱哄哄的。”她连声叹气,几句话里暗藏玄机。
霍钰刚想说什么,就被闻人椿打断了。
她不想听他们夫唱妇随,先是冲霍钰一派安好地笑了笑,而后一边抽出自己的手一边面不改色地扯了谎:“其实我也就站了一小会儿。”
“快喝杯热茶。”许还琼的礼数周到,亲自做了回女使。
闻人椿躬身接过,说多谢大娘子,却到走之前都没有尝一口。
闻人椿没有同任何人讲过,她讨厌这间屋子,她讨厌许还琼的香味混着霍钰的气息,更讨厌挥之不去的二娘的影子。但她不能同任何人讲,只能忍。她要做好一个小娘子,甚至她还算不上小娘子,不过是公子老爷养在身边的一朵野花。
好在野花有野花的好,有心躲藏,就能隐于众人。
闻人椿于是低眉顺目,本分地问起许还琼的身体:“大娘子最近可还会水肿?前些日子我怕冲撞了您,一直没来替你推拿。”
“无碍的。倒是你那伤口确实要好好养,钰哥哥说你仍旧觉得疼,也许等疤祛了就不会有感觉了。”
“小伤而已,早就不疼了。大娘子身在孕中,不该为我分心的。”
“我啊,如今就是吃了睡,睡了吃。说起这个,钰哥哥请人熬来的汤药味道古怪极了,效果却还不如你的手艺。”
“那……若您放心,往后我还来给您推。毕竟离生产近了,孕事只会越来越辛苦。主君,这样可以吗?”闻人椿侧过头,看见霍钰眼中闪过的惊讶。
他随后点点头,说了明州城所有主君都说过的一句话:“我不在府上的时候,你们本该互相扶持。”
一旁的两个女子各怀深意地笑了。
后来,许还琼大度,借口自己要整顿院中的婆子女使,将霍钰赶去了闻人椿的院子。
两人便一左一右地往回走着,无人打扰,并肩而行。
大抵是雪忽然之间下得猛了,冻住了两人的嘴,他们一路安静,只留下深浅不同的鞋印子。
进了屋,脱衣,倒茶,闻人椿做得心不在焉,脑海里竟全是方才许还琼一模一样的动作。
“冻傻了?”他有心放缓气氛,将她揽到腿上,一只手牢牢抄在她的腰间。
两人鼻尖的水珠都快要融为一体了,旖旎却没生出。
闻人椿仍旧紧紧皱着眉头。
“是父亲同你说了什么吗?”他抬手,在她眉心揉了揉。
“唔……”闻人椿欲言又止,“他好像不太喜欢大娘子。”她挑出一句想告诉霍钰的。
霍钰松了口气,解释道:“父亲同舅舅家积怨已久,娘亲过世后便愈演愈烈,你当他是胡言乱语即可。”只是看她今日的反常,应当不止这些,“小椿,父亲是否还同你说了别的。”
“他说有什么恩怨要了结,还要我帮他,说以后会给我做靠山。可我如何能帮他?而且他神神道道的,万一对大娘子……我应付不来这些斗争的东西,我害怕。”
“不怕。”霍钰搂了搂她,好让她的下巴能暂且在自己的肩膀上休憩。
“你只要信我就可以了,我才是你最大的靠山。”他的话依旧是那样好听。
可闻人椿看穿了自己,她实在做不来日日等着嗟来之食的后院女子。
她开始借着推拿的间隙搜寻许还琼的屋子,期间不止一次闻到惊松木的味道,谜底近在眼前,但就是怎么都找不到。她还暗中结交了许还琼院中的新女使,想方设法地打听许府的事情。
霍晖也会时不常地请她去喝茶,她每回都很费力,要想哪些可以跟霍钰讲,哪些不能跟霍钰讲,还要趁他分神,从他嘴里套出霍府过去的故事。然后发现自始至终她都还不知道霍晖所指的恩怨究竟为何。
她变得很忙碌,变得不像自己,有时候望着镜中人,她只能看到世俗、无聊和勾心斗角下的虚伪。她只能反反复复告诉自己,她至少可以替陈隽报仇。
哪怕陈隽从来不是这样希望的。
也许是近来许还琼和她处得不错,霍钰来她这儿过夜的次数多了一些。
当夜幕扯下来,其实分不清这是系岛还是明州,但人就是很敏感,生来有五感,很难忽视细微的差别。
哪怕纵情交缠时分可以勉强忘却,但剩下十一个时辰终归难熬。
闻人椿有时看着赤身搂抱自己的霍钰,会觉得格外难过。
明明离了心,各自藏心事,为什么还要假装亲密呢。
第77章 明镜
收到苏稚来信的时候, 闻人椿难得喜上眉梢,下一刻却又拉长了脸,写满了层层叠叠的愁字。
苏稚要来, 她自然欢迎,但一旦相见, 必然绕不过陈隽的死。
她不知道如何跟系岛的人交代。那样好的一个人,善骑射, 保家卫国, 前途无量, 却最终年纪轻轻为她而死。
她觉得自己有罪、有愧。
相比之下, 霍钰则大方许多,当即回信, 立马派人为桑藤见和苏稚安排了盛大的接风宴。他想到闻人椿近来提不起劲儿的模样,又想到她爱忙活的性子,便想把接风宴一事交付于她。
出乎意料, 她想都不想便婉言谢绝了。
她比从前爱顾虑, 哪怕只有彼此的时候, 她的言行举止都严丝合缝地贴着规矩。
他想事缓则圆, 便如往常一般抱了抱她聊表安慰。
后来, 这场富丽堂皇的接风宴还是孕中的许还琼操持的。也许是真的有因果缘由, 在闻人椿祛掉手上的那朵椿花之后,许还琼添回不少精气神, 她重掌府中大小事务依旧面色红润。尽管如此,她的前后左右还是围满了婆子女使,因她与腹中孩儿都是容不得一点点差错的。
闻人椿掐着时辰出了院子,若按她的本心,她自然想去码头边亲自迎接苏稚。她太想苏稚了, 尤其这些难熬的日子,她有太多话想要跟她说,更有太多太多两难的问题需要一个人帮她下定决心。但在此之前,她要做好一只笼中鸟,要让主子们满意,才不至于扯出更多乱麻。
然霍钰和系岛的人在路上耽搁了,她不得不与许还琼先行寒暄。
她们今日穿得很相近,大抵是都不想显得太出挑。
许还琼那一身裙装仍旧是请二娘惯用的裁缝做的,水绿绸缎上绣了三五支纤细的薄粉的花,花蕊处皆缝有南洋小白珠。它将许还琼的气色衬得很好,有主母的端庄又不至于过于气势逼人。相比之下,闻人椿的绿裙子就有些乏善可陈了,纹样平平,只色泽写意一些,有些山水画中高山古树的气氛。
她们一个簪钗满头,一个全身上下只一枚玉链子,还隐于衣衫之下。
实在无需比较。
待闻人椿将布置、菜式、还有配的酒都赞过一遍,霍钰和系岛的人终于来了。
苏稚原本走得好好的,一见到闻人椿的脸就忍不住往前冲,幸好有桑藤见在背后箍着,才不至于让场面一下子失了平衡。
宴席开场了。
动筷子前总要说些风光的话。人人都将此当作走过场,偏苏稚不被规矩束缚,哪怕霍钰正在引荐许还琼,她圆滚滚的眼珠子还是大大咧咧地在闻人椿的身上转。
直到闻人椿轻轻摇了摇头,她才噘着嘴收回目光。
她很不满,心头火压都不压住。
陈隽客死他乡,闻人椿婚事无踪影,这明州城显然是个晦气倒霉地儿。
于是许还琼尽心尽力的接风宴被她接二连三挑了不下五个错处。她知道这些明州人重规矩,便胡乱编了许多系岛的规矩来压人。若不是桑藤见与霍钰在其中周旋,许还琼怕是真的下不来台。
这场宴席上的酒将桑藤见眉间的惆怅越喝越深。明明他在船上多次嘱咐苏稚,说明州人心思细密不敞亮,要她小心行事,但她显然是置若罔闻了。
何况眼前这形势,与他之前的思虑还有相差。恐怕纵使霍钰这位大娘子大度,能让他和苏稚全身而退,但苏稚发的每一分火都不会就此了结,说不定最终还要烧到闻人椿的身上。
这应该并非苏稚愿意见到的。
今晚回了客栈,他一定要同苏稚再严肃认真地好好说一说。
他正想着,苏稚已说了南辕北辙的话:“霍师父,想当初你们是借住在我家中的,按理说礼尚往来、投桃报李,这回也该安排我们住在你家吧。”因她成语用得有些生涩,这话听着还不算刺耳。
霍钰自然不会同她计较,顺着说当然可以。而不等他吩咐,一旁的许还琼已经配合地叫人去收拾客房。末了,许还琼还低了头靠在霍钰耳侧,问他这样安排可好。
好一副默契夫妻。
苏稚轰然打断,突然大呼:“这鱼汤怎么好腥,吃得我泛起了恶心。”然后她招招手,要坐在霍钰另一侧的闻人椿过来,“你在系岛不是会看病的吗,快来瞧瞧我这是怎么了?”
闻人椿只好搁下筷子挪了过去。她像模像样地把了把脉,小声道:“桑夫人,你这是舟车劳顿累的,应当少说点话,养养心神。”
苏稚被气得不轻。她从前看话本子,最讨厌高门大院中唯唯诺诺的小娘子,风吹也怕,草动也怕,像她们系岛女子,早就拎着枪箭,再不济也是拔出菜刀跟人正面交锋了。何况闻人椿不该是这样的,曾经的她为了霍钰,不怕悬崖峭壁、不怕吃不完的苦,甚至连死都不怕。
“今夜我能同你一道睡吗?”苏稚的性子是一刻都不能等。她问的是闻人椿,答得理所当然的倒是霍钰,“桑夫人与小椿如此投缘,是我疏忽了,本该如此安排。只是不知桑武士……”
苏稚不吃这一套,出嫁从夫对她们系岛女子而言都是屁话。她摆摆手,道:“霍师父是忘了吧。我家夫君素来照顾我颇多,若我不在,他还省心省力呢。”
都说心思深邃的人不好应付,其实,反之亦然。
踏进闻人椿的屋子,苏稚的火焰再也收不住了。闻人椿还忙着插门闩,她已经骂骂咧咧:“霍师父是不是瞎了啊!那个大娘子一副虚伪模样,跟个百年古物似的端在那儿。‘您可真好看’,‘你们累了吧’,‘多吃些,这是明州特有的拆鱼羹’。”她学着许还琼的样子,吊着眉头,抿着嘴,微微笑,语气里有三分傲骨五分自持。但她眼里有藏不住的讥诮与暴躁,学得再像,闻人椿都觉得好笑。
“你还笑!你在这里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啊。难不成就因为这里的屋子比我们系岛的房梁多,还动不动涂点金漆!”苏稚不客气,将闻人椿狠批一顿。闻人椿知道她是真的心疼自己,便坐在她身旁,主动搀起她的手示好,而后自然而然顺着她的肩膀靠了下去。瞧着好似亲姐妹其乐融融。
可是很快,就连苏稚都有些被吓到了,她不过是轻轻拍了拍闻人椿的手背,叹了句“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啊”,闻人椿就哭了起来。起初还收着声,咬牙忍着,等苏稚抱住她的时候,闻人椿彻底嚎啕了起来,哭得苏稚心里都一抽一抽的。
闻人椿本来真的不想哭的,此前的三四日,她对自己耳提面命,决不能露出这副伤心绝望模样。可苏稚的手、苏稚的话,翻出她积压的心酸无数,它们奔涌咆哮,由不得她继续克制。
原来世上还是有人心疼她的。
她仍有可以做真实自己的地方。
“我想回系岛。”帕子湿了两三条,闻人椿总算不再抽泣,她抬起手背摁在眼睛下方,一开口便能掀起惊涛骇浪。
“当真?”苏稚见识过闻人椿对霍钰的情意,不敢相信,“你要是去了系岛,从此往后你可能就很难见到霍师父了。”
“我与他……怕是走不下去的。”闻人椿确实做事温吞,拖泥带水,但不妨碍她心中是明镜。她咬着早已发红的嘴唇,将自己理了许久才理顺的事实讲给苏稚听,“他与还琼姑娘的姻缘已是板上钉钉,有二娘的遗嘱、许大人的帮衬,这一生怕是分不开。男子三妻四妾,这原本也没什么,可我好像……我好像做不来小娘子。大概是我天生贱命吧,我宁愿当个女使,宁愿一生都靠自己过活。”她想过了,要她余生都陷在许还琼的阴影下、夹在许霍的恩怨中,是万万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