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花与玉——富美
时间:2020-11-28 10:27:16

  “不要太逞强。他始终是爱你的, 你要用好这份爱。”文在津言尽于此。说完在她的肩上拍了拍, 方才沾到的朱红小圆纸纷纷滚落。
  从今日起, 整个府院都将陷入喜庆与热闹。
  新年新气象, 唯有她停在旧事之中, 脸上映不出一丝丝欢愉。
  若她记得没错,霍钰与许还琼成婚那日, 府上挂满的也是这样的红。似牡丹芍药花瓣上滴过几滴暗沉的血。
  闻人椿最后拜托了文在津一件事,她想请他查一查当时在临安发生的一切:“我总觉得除了霍钰、霍钟,还有别的人掺和在其中。”
  文在津叹了一声,同她讲:“这件事,霍钰会弄查清楚的。”
  “他身上责任太多, 我怕……”闻人椿没有讲明,她想到文在津和霍钰的交情非同一般,又见今日霍钰未来送行,很快又说,“要是会给你惹麻烦,就算了吧。”
  他们都不像她孑然一身。亲缘、生意,都需要他们瞻前顾后、百般考量。
  闻人椿能体谅的。
  不过文在津仍是应了下来,他怕自己不点头,闻人椿剑走偏锋自己去查。无论查到什么样的结果,她都不会讨到好的。
  她的一身皮囊筋骨和善良,在府院斗争之中几乎等同于无用。
  只是文在津也有料错的时候。闻人椿虽有澄澈天性,但她上的当太多、遇的害太惨,她也可以掐着自己的手背,任凭是非黑白颠倒于眼前。
  那日是正月初一后的第四天。霍老爷在老霍府收到苛待的事情越传越汹涌,霍钰索性顺水推舟,派了浩浩荡荡的一队人马,用了最精贵的轿子将霍老爷接到了自家府上。
  且不说后头如何,先博了一个孝子以德报怨的美名。
  传闻中,霍老爷是风中残烛、快要烧尽。
  闻人椿觉得并不尽然,她在余光中瞥见霍老爷坐在正位,眼眸矍铄、神情肃穆。她想他要么是老谋深算,要么是回光返照。
  “不错、不错。”皱纹爬满脸,霍晖的笑意不明。他扫过厅中众人,几张脸倒不算陌生。而后他用拐杖敲了敲地,示意小厮拿出赠礼。
  霍晖是生在大户、长在大户的人,哪怕眼下被两个儿子前后压制,落魄不堪,却依旧遵照着该有的礼数。
  第一份礼,是颗南海明珠,浑圆饱满,怕是大拇指与食指圈在一道都不如它大,纵使衬着外头耀眼日光,它也没输半分光彩,这礼自然给的许还琼。
  第二份礼给的还是许还琼,听闻这支上好的狼毫笔是二娘当初的陪嫁,乃宫中赏赐。许还琼不敢收,紧张地看了眼霍钰。
  霍晖抬了抬拐杖,道:“这是给孩子的。你替它先收着。我这副骨架,怕是撑不到等这孩子降临人世间了。”
  “父亲说的什么丧气话。钰哥哥同我一定会善待您的。”
  霍晖又笑了,说欣慰可以,说嘲讽也可以。他的眼神比从前还要浑浊,就连霍钰都不知道他如今究竟存的什么心思。
  当然,无论他要太太平平做霍府的老太爷,还是想搅出一些事端,霍钰都会奉陪。
  小厮递上第三份礼,一盆从边塞移植来的花,它花形极小,嫩黄里透着白,躲在绿叶丛中就像星星缀满黑夜。
  故乡之愁突然窜出。这是闻人椿家乡的花,没有好听的名字,色彩也是平常,但四季不败,填满她的幼年时光。
  “你过来。”霍晖向角落里的闻人椿招了招手。她如今警惕性很高,“嗯”过一声后,每一步都走得尽量慢、尽量稳。
  她不敢去看霍钰,怕别人当她是恃宠而骄,又要往她身上扔明枪暗箭。
  “老太爷好。”闻人椿停在主位前方三步左右,福了福身。
  “这花你该是很熟悉吧。”
  “嗯,小椿的家乡有许多这样的野花。”
  “物以稀为贵,它来了明州可是千金难求呢。”霍晖意有所指,眼神在许还琼和霍钰的脸上晃过一圈。而后他挥了挥手,小厮便连花带盆送到了闻人椿的眼前,“府上应该没人比你更懂它的习性,便赠给你,由你来栽种吧。”
  闻人椿辨不清来意,抬了抬仍旧扎着白纱的手腕,道:“老太爷,小椿手伤未愈,若怠慢了这些花,那就可惜了。”
  “伤得很重吗?”霍晖抬了抬眉□□比起霍钰,霍钟似乎与他更为相像。尤其近来霍晖消瘦不少,恍惚着看,就像是老了十几岁的霍钟。
  闻人椿收起眼光,摇了摇头。她不想惹是非,便将一切怪在自己头上:“是我自己不小心弄伤的。”
  “我以为你在这儿会被顾得很好呢。”霍晖的口吻可惜,又探出一点脖子问霍钰,“钰儿,去年开春你要求娶的小椿应当就是这位吧。”
  老太爷故意要让人下不来台,堂下的婆子小厮个个竖起了耳朵。
  霍钰不语,眼神沉着地盯着他,还是许还琼长袖善舞,在他之前开了口:“父亲,小椿迟早与我们都是一家人,您就不要为此说道钰哥哥了。今日您也累了一天了,估摸着您的屋子都收拾好了,要不要先去沐浴休息,再一道用餐。”
  “好!”霍晖给面子,应得爽快。两根眉毛都挑了起来。起身前,他看了眼暗自喘气的闻人椿,还是坚持将花赠予她:“这是你的了。放心,它是死是活,都不会有人怪罪的。”
  闻人椿只好低头收下。
  事态没有焦灼起来,许还琼欣慰至极,她都顾不上肚子了,忙着去搀扶,一声声“父亲”叫得比两个亲儿子热络多了。
  可霍晖的身子到底是不硬朗了,多走两步原形毕露。
  许还琼心细,连忙遣人去请大夫。
  可霍晖最后的那句话实在听不出褒奖的味道,他扬起皱纹,说道:“还琼啊,你真是越长越像你姑姑了。”
  当夜的晚膳,珍馐琳琅满目,吃得却是食不知味。
  原本有霍钰在,多少都有些顾忌。可听说临开席,他便被铺子里的伙计叫走了,还要出一趟远门。
  于是闻人椿从落座的那一刻起,就开始心惊胆战。她怕老太爷吃着吃着倒在地上、怕许还琼的肚子突然发疼,也怕自己拎出来被人当枪使。
  府院中的把戏从古至今来来去去就这么多,可奇怪,回回上演都无人觉得厌。
  晚膳足足吃了一个时辰,哪怕无事发生,闻人椿还是因为紧张越吃越饿。她回了院子立马下了碗清汤素面。从前戏班子生意不好的时候,他们常常吃这种白水漂过的面条,因酱汁昂贵,班主只允许一人倒一滴,吃进嘴里的咸鲜味不知是真实存在的,还是自己臆想出来的。那时箩儿总是问她,什么时候能吃上好饭呢,她想吃十几碟菜肴摆在眼前的那种宴席,猪牛羊俱全,然后每个都来上一口,慢慢品鉴。
  今夜摆的好像就有十几碟吧,闻人椿一边回想一边咬着面,她是真的想不出那些玩意的味道了。或许对他们这种人而言,还是清汤素面最可靠。
  受人召唤的时候,闻人椿刚在院子里栽好那野花。野花性柔,好养活,也就是因为身处异乡,怕水土不服,闻人椿才多费了一些心思。
  在她的家乡,这花就如诗中所写,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只有当铁骑踏来,万千野花才一朝谢了去。
  不知它们在这儿能活多久。
  闻人椿以为自己拾掇得够干净了,可霍晖瞥了一眼便一语道破:“看来这花栽好了。”毕竟是活了大半辈子的人,看人的本事不算一等也在中流之上。
  闻人椿诚恳,顺着道:“谢老太爷的赠礼。”
  “城中喜欢野花的人不多,我也不过是让它去了它该去的地方。”
  “嗯。”
  “闻人椿,你——是叫这个名字吧?”
  “是的,老太爷。可有什么吩咐吗?”
  “若不是横生枝节,你早就是钰儿的大娘子,不必如此拘谨的。”霍晖倚老卖老,哪壶不开提哪壶,语气倒不并让人生恨。他抬手,请闻人椿对面而坐,推辞一番无果,闻人椿只好如坐针毡地将屁股沾在凳子上。
  霍晖又赏了茶,闻人椿捏着茶盏,顿了顿才抿了一口,引得霍晖捶拐大笑:“你是遭了什么,戒心变得这样重。”
  “……回老太爷,是小椿口中生了疮,不便饮热茶。”
  “放心吧,我与姓许的不是一路人。”
  闻人椿想说她并非这个意思,又怕画蛇添足,只好再度拿起茶盏,一口饮下半杯。
  “你实在不该待在这里。”霍晖连连摇头,下了判词,“既无靠山,也没野心,只会耽误自己。”他一派为闻人椿着想的长辈样子,闻人椿却仍提防着,神色里头藏不住的紧张。
  霍晖不与她计较,装作寻常地提及往事:“不过你天生风波命,记得当年你进府不久,就被搅进后院纷争。如今想想,我还是想不通,你为何不肯帮着我的两位小娘一同栽赃梓君呢?你与那……那谁不还都是戏班子里出来的吗?”
  想当年,霍老爷实打实地疼过沈蕉,如今一个远逃,一个忘了姓名,真是唏嘘。
  闻人椿绕不来弯子,答道:“我是因为掂量不出二娘的地位,不敢贸然行事。”
  “我瞧着不是。”霍晖不信,又问,“莫非你那时就对钰儿种下情根了?”
  “小椿不敢。”
  “男欢女爱,人之常情,有何不敢。你若当时向钰儿表明心意,梓君定然大怒,将你当狐媚子丢出明州城去。那你今日便是自由的野花,粗茶淡饭也好过任人欺凌,对不对。”
  他似是故意要激起闻人椿的怒意。
  可他不知道闻人椿近来受的刺激太多,这些话已经激不起太多风浪。
  她只是配合地说道:“老太爷教训的是。”
  “你确实欠教训!”见她油盐不进,霍晖点到了正题,“既然你是钰儿的人,怎么能给钟儿治腿疾!”
 
 
第76章 虚伪
  “你以为你很善良是吗?当初没法看着钰儿受人欺凌, 后来又没法由着钟儿受腿疾困扰,所以你要一次次出手相救。可你知道吗,没有你, 他们也不会死的。”
  “你认不清自己。区区一个小女使,操心太多, 瞧你得到了什么,搭上的不过是你和你朋友们的贱命。”
  霍晖这话, 教人听不出他就是霍钰和霍钟的父亲。两条人命的生死痛苦, 在他眼中都并不关心。
  不过有一点他说对了, 闻人椿是贱命, 所以她没法在此刻直直质问他,难道这就是他一直以来冷眼旁观的理由吗。
  她只是垂着头, 如刚入府时一般乖顺,随便主人家怎么讲。
  那拐杖忽然被抬起,闻人椿下意识地躲, 却发现它只在自己的后腰处轻轻碰了一记。
  “你就没有一点点想要报复的心!”霍晖满是恨铁不成钢, 他甚至急得呛了好几声, 捂着胸口怎么都停不下来。
  闻人椿怕极了出事, 就要跑去外头叫人。
  “回……回来。”
  拐杖拦在了闻人椿的脚尖前, 伴着接连而来的咳嗽。
  “您咳得很厉害。”她无奈。这股子有病还不愿意治的脾气, 真是一家子一模一样。
  “那与你又有什么关系。”霍晖总算缓了过来,就是脸上发了许多虚汗。
  闻人椿答不上来。真是可笑, 无论教导自己多少遍独善其身,一到危急关头,她的共情就开始泛滥,好像非救不可。
  但人活于世上,不就本该彼此扶持嘛。
  天灾已经够多, 为何有人还要造祸。
  “老太爷。”她斗胆问道,“难道您不想要一家人团团圆圆、其乐融融吗?”
  “一家人?”霍晖似是听到了一个新鲜词,轻笑一声,“那你先同我说说,谁与谁是一家人。”
  见闻人椿失声,霍晖又问:“钰儿和钟儿是兄弟,算不算一家人?还琼和钰儿成了婚,算不算一家人?等钰儿娶了你,你和还琼算不算一家人?若是一家人,你能保证将还琼当作你家乡的姐姐一般看待吗?”
  屋子里只有炭火烧得噼噼啪啪,那火苗烧到闻人椿的眼前,红得刺眼。
  “好,我再问你。你那位系岛朋友,他都舍命给你了,你们算不算一家人。”
  “我与陈隽是清白的。”闻人椿总算答了一句。
  霍晖道:“你防我倒是滴水不漏。可惜你的警惕用错了地方,我如今是将死之人,只想将从前恩怨了结清楚。不过我如今还差个帮手,你倒是个好人选。”
  “小椿的本事,老太爷是知道的,恐怕心有余而力不足。”
  “帮了我,我便是你的靠山。哪怕等我死后许家攻城略地,也不能毫无忌惮。”
  闻人椿在应与不应之间徘徊。她若留在霍府,实在需要一个砝码,但霍钰与霍晖父子感情薄弱,弄不好就是此消彼长。
  “只要我的恩怨了了,钰儿与我就能解开心结。”霍晖像是知道闻人椿的想法,打消着她的疑虑。
  他还胸有成竹地补了一句:“我会帮你查清临安的事情。包括钰儿不能查清的。”
  这一句分量不轻,终于换回了闻人椿“尽力而为”四个字。
  出了老太爷的院子,闻人椿还没缓过来、想明白,又听见婆子的声音,似是在寻自己。她小跑上前问怎么了,对方捉着她的手就往另一头拖:“椿姑娘,大娘子找你呢。”
  瞧,螳螂、黄雀,接二连三。
  她怎么避得开。
  不如迎上去,来个痛快。
  谁想这一迎,正对上许还琼与霍钰在屋中夫妻情深。他应该是前脚才到的,风尘仆仆,许还琼挺着肚子又是给他脱下皮毛袄子,又是为他净手斟茶。她的肚子养得实在好,闻人椿远远地透过门缝去瞧,都觉得圆满极了。
  霍钰也喜欢这个肚子,他伸手摸了摸,疲惫辛劳刹那消解。而后他仰头,大抵是在问些家长里短的东西吧。闻人椿隔得远,听不清,但两人周遭的温馨柔和还是漫到了她的脚边。
  她好不容易才鼓满的士气就像被人从四面八方扎了洞,一眨眼就散个精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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