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花与玉——富美
时间:2020-11-28 10:27:16

  她狐假虎威,霍钰却是别无办法。
  谁教许府如今占上风,背后随时牵扯起蜘蛛网似的一片,他也是才领教过。
  许还琼的大嫂见他心思不决,又道:“霍家表弟,你说这也不过分吧。统共就是一个印记,去了便是,又不是要害人性命。”
  闻人椿怕极了他会点头,也不顾分寸了,喊道:“霍钰!”
  作孽啊,简直是将刀子往人手上塞!
  菊儿逮住了把柄,斥她:“你是什么身份,也敢直呼主君名讳!”
  “菊儿。”霍钰冷冷出声,“我和还琼都没说话,你倒是气性大啊。有你整日在旁发火,还琼这毛病确实一时半会儿好不了了。”
  菊儿一听,连忙跪下。
  许还琼的大嫂不屑地飞去一个眼神,刚要说什么,又被霍钰打断了。
  “还琼累了,差不多就散了吧。该罚的罚,该赏的赏......该去的便去了吧。”
  听闻霍钰这么讲,婆子们再也不收着力气,架着闻人椿去了一旁的屋子。她一直扭着头,一直盯着霍钰,却只看到他们相偕的背影。
  如果这就是他口中的忍耐,那么闻人椿好想告诉他——她不想忍了,放她走吧。
  烙铁很快烧至滚滚烫,火窜起来,有滋滋的声音。
  闻人椿害怕得心跳不已,整个人瑟缩着。
  一缕风来,都能让她的心跳得更加激烈。
  道士还是慢悠悠,点了烛、点了香,等香燃到一半,他才絮絮叨叨地拿起烙铁。烧得通红通红的烙铁,在几步路之后,落在了闻人椿的手腕上。
  疼。
  忍不住的疼。
  闻人椿闭着眼睛还是疼到了嘶吼起来。
  有看不惯她的,在旁讥笑:“有本事再喊主君的名讳啊,真当自己是什么人物了!”
  幸好,她根本听不见任何声音,只觉得头脑发空,要死过去了。
  难不成是许还琼的病传给了她。
  她颤抖着身子,忽然觉得好笑。
  闻人椿多余的遐想没能停留多久,下一阵疼痛很快袭来。
  “啊——”她叫得死去活来,道士却置若罔闻。他拿起金针,在烙过的地方画符,腐肉上新伤叠旧伤,闻人椿彻底失了一切知觉,只知道拼命喊出来。
  可惜到最后几笔,她已经没声了。
  那一日,闻人椿不知自己是怎么回的屋,等她痛得醒过来,摸到手腕上的白纱,才知道一切并非幻梦。
  她告诉自己会好的,甚至用霍钰说过的话继续蒙骗自己,譬如什么狗屁的权宜之计。
  然而这场痛经久不散。
  霍钰许是忙得厉害,到了第三日的晚上才摸进闻人椿的院中。说是摸,实则是因为当时已是月过中天,他动作又局促得紧。
  他以为她不会被吵醒的。过去在系岛,闻人椿总睡得像只吃饱的小猪猡,要他故意捉弄几番才肯醒来。
  而此刻,她太快地睁开了警觉的眼睛,黑暗之中亦是亮盈盈。
  霍钰有愧,低声唤了句“小椿”,便不再说话。他坐在床沿上,一只手搭在闻人椿胸口的被子上。
  大抵是闻人椿不躲闪的缘故,他又伏下了头,想往她的脸蛋上亲一亲。也是因此,霍钰下巴上的青渣在闻人椿的眼中越发明显,描出他的消瘦。
  闻人椿在心里骂了两日,到此刻,竟是不忍心。她偏过头,嘴巴几乎没有张开,念了了句:“好疼。”
  霍钰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他掀开被子看了看那块白纱。因日日都有小梨来换新的,它此刻还是洁白的。真正的伤口被掩在其下,霍钰连一分的痛苦都看不到。
  所以他说:“不疼了。”
  但到底心虚,他只敢在白纱上方两寸的手腕上碰了碰。
  闻人椿立马缩回手,依旧重复道:“好疼。”她的心好像停留在了那一刻,一个晃神,便忍不住地瑟缩收紧,如同被人掐着。
  而霍钰呢,口口声声爱她,却未能感同身受。他说大夫是城中治烙伤最好的大夫,药材也是铺子里止疼最好的药材,到今日,不该再疼的。
  “小椿,忘记它吧。”
  “你是说那朵椿花?还是说你我之间的露水姻缘。”说到最后四个字的时候,闻人椿都羞愧了。
  这是哪门子姻缘,疼得流血又流泪,都要赶上戏班子里的苦情戏文了。
  听她说得极端,正要起身的霍钰又坐下了。
  “小椿,我说过,熬过去,一切都会好的。你为何不信呢?这不过就是个烙印,难道没有了,你我就不能好下去了吗!”霍钰不懂,在他看来是一时兴起的玩意,无论有还是没有都不能决定闻人椿和他之间的情分。
  可闻人椿却将它看得重极了。
  “没了它,也许就没有东西可以保佑我们了。”她哀伤得泫然欲泣,泪珠子已经挂到了眼角,越变越大,却始终没有落下。
  “霍钰。”她唤了他一声,耳朵里又响起旁人的讥笑,好不容易强压下去,她才说道,“我觉得我们可能真的会散。我......配不上你的......”
  无论是他的复仇、他的野心,还是他的忍耐,都不是闻人椿可以企及的。
  他可以习惯要她忍、要她退,可事实上,她真的觉得自己退无可退。
  小家子气,成不了气候。
  她觉得说的就是自己。
  那一夜,霍钰最终还是留了下来。
  他与她,久违地窝在一个被子洞里,隔着两层里衣,贴得那样近,闻人椿却还是觉得冷。
  然霍钰不知道这些,他甚至撩起了自己的袖子,露出了手腕内侧的伤疤。
  他的那朵椿花,原来早就没了。
  闻人椿情不自禁地伸了手,在他结了疤的地方摩挲起来。他伤得应当没有她重,还有隐约的花瓣边缘,但肯定吃了苦头的。
  她昂头,垂着眼尾问他:“疼吗?”
  霍钰摇头。
  即使不摇头,闻人椿也知道他的回答。
  不知怎么的,她突然从霍钰的眼睛里看到喜服上绣的那一对鸳鸯。
  哦,那原来竟是对苦命鸳鸯。
  闻人椿心头一阵发涩,转过身抱了上去。
  霍钰拍拍她的后背,哄道:“伤疤都是会好的。你忘了吗,我们家就是开药材铺的,一定不让你留疤。”
  闻人椿不言语,环抱着的手却越来越紧。
  霍钰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又喂她吃了颗定心丸:“小椿,无论今后发生什么,只要我们的心在一道,这个家就不可能散。”
  他的许诺,一而再,再而三,三而竭。
  闻人椿忍着手腕上的疼痛,并不做声,只是将脑袋埋到了他怀里,连带着汹涌的泪水。
  几日后,文在津来了明州。他比约定的日子早了一些,说是可怜闻人椿的伤。他还带来了一些药典,都是留存不多的拓本。
  本以为闻人椿会感激不尽,谁料她只取了一本,将剩下的统统搁置一旁。
  “你信里头不是急得很吗?”
  “是我弄错了,不急了。”
  那些相生相克的草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特性,会不会要人头晕失神,会不会害人胎儿,如今都与她无关了。
  她顾不好自己,哪敢替别人操心。
 
 
第73章 自信
  闻人椿在那朵椿花没了之后变得更加安静了。
  她再也没有走出过院子, 还请小梨去那位道士那儿再讨了一些符。在她的勤快之下,泥黄的符纸很快贴满了小院的四面墙,密密麻麻的,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屋子里住着什么妖怪。
  许还琼听说了,遣人来请她, 想为娘家人的步步紧逼做些弥补。
  闻人椿难得硬气地拒绝了。她说,要信, 那便信到底吧, 毕竟她是真心希望孩子能平安降生的。
  许还琼听了女使传回的话, 不禁惆怅自问:“我是不是做得太过了?”
  “娘子, 她这是以退为进啊!主君瞧了定然心疼。”
  “但那伤——对一个姑娘家,确实重了些。”
  “对您这样娇养的, 自然是重了些。可咱们都是奴,个个糙皮子,若不是进了府, 日子可要更苦呢!”
  “哦?”门被推开, 钻出一句疑问。霍钰今日回得早, 又是鲜少地一回来便进了许还琼的屋子, 偏巧听到主仆间的碎语。他在许还琼的身边坐下, 话却是冲着菊儿的:“如此说来, 这么多年我好似确实没见过菊儿吃苦。”
  “钰哥哥......”许还琼猜到了他要说什么,只是霍钰的话更快一些, “看来做许府的奴才要比做霍府的舒服些。菊儿,你可想念许府的日子啊?”
  菊儿识相,立马诚惶诚恐跪倒在地。
  霍钰却当见不到,捏了一盏茶,慢悠悠地喝了起来。
  许还琼心明如镜, 她知道霍钰是在给闻人椿鸣不平,不是今日,也是明日,霍钰会让许府明白闻人椿的地位。
  因而她更坚定了,要与许府划清界限,要让钰哥哥明白她是全心全意站在他身边的。
  “钰哥哥。”她摸着肚子,倾身向前,“要不先让菊儿下去吧。上回你说的事,已经有些眉目了,我想跟你再商量商量。”
  霍钰垂着睫毛,等到菊儿退下之后,才开口:“手串上的香究竟是何人做的?”
  ......
  然出乎许还琼的意料,半个时辰后,惊松木的事情讲得差不多了。霍钰又将菊儿的事情翻出重提。
  他说他不喜欢是非心肠。
  还说他素来不喜欢许府或是霍府调教出来的女使婆子。
  许还琼低头听着,她想说话,但那些不是霍钰爱听的,她知道自己必须吞下。
  “近日管事婆子应当又在招女使小厮,你挑个顺眼的,请菊儿回许府之前给你好好教一教吧。”
  话已至此,实在没什么好求情的。
  “钰哥哥。”在霍钰离开之前,许还琼才露出一丝真性情,待他驻足、回头,她才接着说道,“等小椿进门了,我不会落得和姑姑一个下场吧。”
  她有些哀怨,又有些勉强维持的自傲。大抵有那么一刻,霍钰在她脸上看到了七分的娘亲。
  他不会让自己走上父亲的老路。于是折回去抱了抱她,道:“不会的,你这是听多了下人们的胡言乱语。”
  ......
  局中人看不懂,文在津却是一语道破:“许还琼之于他,是一辈子的责任。”
  理应被安慰到的人却对他说:“这个素汤很鲜,你趁热尝一尝吧。”她还好心地替他拌了拌。
  文在津侧目而视。这一回相见,闻人椿好似真的不一样了。虽不至于脱胎换骨吧,但从前那股子少女的轻脱劲儿不见了。
  她开始心事重重,难以一眼看透。
  “小椿,对不起。”文在津以为自己是有责任的,无论是陈隽的死还是闻人椿的伤,都是他侥幸造成。
  闻人椿并不这么想,她不以为意地晃了晃头,仍旧执迷于那碗汤:“喝喝看吧,给我提点意见。”
  两人纯属鸡同鸭讲。
  文在津只好退让,与她讲些旁的事情,譬如药方、佛法。
  这是闻人椿头一回对佛理露出兴趣,她问文在津:“早晚抄经做功课,真的能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吗?”
  文在津指了指自己,苦笑:“你看看我。”
  “你这样挺好的。放下苏稚,你们两个人都能欢喜平安了。”
  是这样吗?
  文在津扪心自问,他始终忘不掉苏稚那头披散着的乌发,光亮柔顺,总有如练的月华洒在上头。
  “文大夫。”闻人椿撑着脑袋,懒洋洋地叫他,“你当初是怎么忍住对苏稚的喜欢的啊?”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她当时好像也是这样的。明明第一眼的时候就觉得霍府二少爷英气非凡,如书中冒仙气的哥儿,可她知道身份是天差地别,便习惯低头,不贪看、不肖想。
  事实证明最初的她才是对的。
  气氛一度安静,文在津不知想到了何处,忽然补了一句:“许是我还不够喜欢吧。”
  “那你觉得我对霍......他的喜欢够不够?”她问得诚挚,像追着先生要答案的学童。
  文在津被难倒了。
  他皱皱眉,说:“我觉得你很喜欢霍钰。”顿了顿,又说,“我想他也感受到了。”
  “那我们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是霍府的二少爷,如今又自立门户做了主君,自然有很多很多的不得已。”
  “可是......我同他说好痛好痛,他都不相信。难道这也是不得已吗?”
  闻人椿总是克制不住地去看那块白纱。纵使盖着厚厚一层,闻人椿却好像还是望见了里头蜿蜒曲折的伤口,它不再鲜红,却更加丑陋了。
  “祛疤的药膏还有吗?我给你拿一瓶。”
  “唔。”闻人椿摇头,她想要留住它,给自己一个教训,“何况那方子治不了这么深的疤,就不要徒留希望了吧。”说完,她又打了一个呵欠。
  她近日看起来好像很累。
  文在津医者天性,担忧地抓过她的手要把脉。
  闻人椿没有缩手,不过很快开口,否认了文在津的猜测:“我没有害喜。”
  “你吃过避子的药汤?”
  闻人椿点点头。
  “是霍钰?”
  “是我自己。”闻人椿收回手,理了理衣袖,“谁也不能保证大娘子这一胎是男是女,若我不小心怀上,夺了长子的位子,岂不是又要腥风血雨。”她讲得平平淡淡,就好像她从未求子心切过。
  除了叹气只能叹气。文在津又问:“那他知道吗?”
  “嗯。”
  虽然他知道的那回没有说话,但闻人椿觉得他应该很欣慰吧,不用做恶人,不用对她解释什么权宜之计,不用替她擦眼泪,她已经听话地未雨绸缪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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