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君忽然转过头看她:“你不是觉得,如瑶华一般,便会承担许多责任么?那样活着,岂不是许多烦恼?”
“那也不是啊!”如芷快要被帝君的三观震惊了,“就算有很多烦恼那又怎样?有什么能比活着更重要?”
所有担忧与犹豫不决都被这一句话斩得干净。
看着小丫头一脸惊恐的模样,青阳不由得笑了:“你说得对,没有什么能比活着更重要。”
到南禺时,如芷才发现他们所去的地方是南禺的边境,距离她的小叠风院十万八千里,完全不用担心会碰上那个妙音夫人,于是终于放下了心。
眼前就是浩无边际的南冥海,青阳望着那片海出了神,许久没有说话。
如芷委实没看出来这片海有什么特别的,忍了一会儿,禁不住问道:“你在看什么?”
“雾波。”青阳对她一笑,不等她再次发问,便指着眼前那片海道,“这片海域,以前有一处叫做琅川的地方,琅川不大,曾经也是属于南禺的。琅川再过去一点便是它的边界,名叫弱水,那水里面没有生气,会吸进所有经过它上空的东西,所以每次越过琅川,神仙们要么得飞得很高,要么就需要绕行。过了琅川弱水,便是我的故乡雾波了。”
他回过头,瞳孔返元成蓝色,眼里含了些雾气,原本就捉摸不透的那双眼睛变得更加扑朔。
如芷愣在这双眼睛里,听见他继续道:
“那里也曾经是你的故乡,瑶华。”
“你……”如芷心里忽然揪了一下,面上却只是扯着嘴角,在他眼前挥了下手,“你是不是走火入魔了?叫谁呢?”
青阳没理会她,接着自己的话头道:“后来麒麟族与凤凰族皆出了叛徒,雾波与琅川被魔族吞噬,经过许多年,魔族被封印回虚空,雾波琅川也因此消失——这是与你讲过的。”
这是那天晚上帝君给他们仨讲的“说来话长”的故事,如芷记得很清楚,便连连点头。
“其实距离雾波消失,也不过几万年的光景,那时候活着的神族现在大抵也都还活着。只是世事纷繁乱眼,大家都只愿意记住美好的事情。”青阳顿了顿,“雾波消失后,我便闭了关。”
“咦?”如芷好不容易插得上嘴,连忙见缝插针地问道,“你不是一万年前才闭关的么?”
青阳寡淡地笑了笑:“我闭关两次,一万年前是第二次。”
“啊……那你第一次闭关是因为什么?”
“崇云天尊告诉我,魔族被拉入虚空之时,从中掉出了一根羽毛。”青阳不由自主地摸了摸心口的位置,看向如芷,幽幽道,“那是瑶华的羽毛。”
如芷觉得帝君这语气中有些无以名状的幽怨,而看向自己的眼神竟然是委屈的。
一时间,她真觉得自己仿佛做了什么对不起帝君的事,想要张口安慰,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好在帝君今日诉说欲旺盛,并没有在意她的沉默。
青阳:“瑶华的羽毛里,有一缕她的残魂,于是我运用了我族一则禁术,将她的魂魄养成了完整的魂魄。”
这禁术的力量实在令人震惊,如芷急切问道:“所以她又活了吗?”
“养成完整魂魄后,需要为魂魄找一具合适的肉体,而瑶华神力强大,只有神族的身体才能够承受,因此我在天宫领了一闲职,只为寻一死胎。”
“那……”如芷不知为何,手有些发抖,于是她捏紧了拳头,问道,“后来,你寻到死胎了吗?”
青阳看见她颤抖的手,微微叹了口气,按住她一边肩膀,“我刚到天宫不久,正好遇见文和君,他告诉我,凤后怀胎近三万年,我或许,能够到南禺碰一碰运气。”
“那……”如芷此刻连嘴唇也有些发抖了,“那你……碰到了运气没有……”
“我到见到凤后时,凤帝正好不在,凤后……她很是善良,听闻我的来意,便让我诊了脉,确认……”
“不,你别说了。”如芷突然打断他,“你……你别说了,别说了……”
她抬起一只手臂放在额头,又略低了头,从青阳这个视角看,正好被挡住了她的眼睛。
青阳觉得自己喉咙梗得生疼,也没有再接着说下去。
那些话说到这个程度便不必再继续了。
良久,青阳再次开了口:“我以前不是向你提起过一位朋友么?她的母亲是凤凰族,父亲是麒麟族,那时,你还说想见见她,对不对?”
如芷的声音断断续续的:“那个朋友……是、是瑶华么?”
有些事情彼此心知肚明,但若不用明确的言语捅破,大家都会装作不知道的样子。
那些说出来的话是利刃,一刀见血,但伤口平整,也没有想象中那么疼。
若不说出来,那些话便是缺了口的钝器,每时每刻翻来覆去地磨,磨得血肉模糊,经年累月无法痊愈。
青阳看着如芷。
她一向都是勇敢的,但偶尔也会将自己蜷在壳里。
青阳想,若是能一直保护她就好了,蜷在壳里也没关系。
可是他不能。
左右都是伤害,两害相权,取其轻。
他覆上另一只手,捏了捏如芷的肩,若有似无地叹了口气:
“那是你。”
“如芷,你就是瑶华。”
☆、第69章
如芷深吸了一口气。
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如芷低头缓缓拿开帝君的手,转身看着茫茫大海。
她曾经到人间游历了一趟,在那里感受良多。
在人间的时候,她觉得生命渺小而脆弱,每时每刻都总是有无数意外,而一个小小的意外,有时就能夺走一个生命。
那时候,她偶尔会想,若是真的有神仙就好了,若是她能够成为神仙,那么她的生命就会坚韧强大,再不会轻易地被各种意外夺走。
而后历劫归来,人间的经历仿佛一场短暂的梦,她一时分不清梦与现实,花了好几天的时间才想起自己的确是个神族。
但她的生命并不坚韧,更不强大。
她依然时刻生活在将死的心境里。
在神仙的世界里,飞来飞去好像是常态,就如同凡人走路跑步一般。
而她依然柔弱,是个连“走路跑步”都会累得难以承受的神仙。
现实与梦境一样不美好。
一望无际的南冥如同与她彼此注视着,而那深蓝近黑的深邃目光告诉她:你依然渺小。
与南冥相比,与天道相比,你不过一只无足轻重的蜉蝣,朝生暮冥,依附而生。
如芷觉得自己其实没有什么追求,她不想变成南冥、变成天道,她只想安稳地活着。
可是做一只渺小的、无足轻重的蜉蝣,仿佛也很难。
所以她常常想,无论如何,只要活着就好。
如果是瑶华,如果她就是瑶华,那么她至少是一只能够有力量抵挡狂风的蜉蝣,这本应该是好事。
那是她梦寐以求的强大生命。
可现在她有些犹豫了:真的只要活着就好吗?
一旦活着这件事不再需要担忧,那么她就会开始奢望更多。
许久,如芷轻轻开了口:“我有时候,会做一个梦,梦见我神力深厚,谁也打不过我。说起来是美梦,但我却常常惊醒。因为在梦里,我总觉得那些神力不是我自己的,我觉得自己累得喘不过气,身上好像压着很多东西,虽然活着,但却不仅仅是为自己活着。”
“真的只要活着就好吗?可如果不是为自己活着,那还算活着吗?”如芷看向帝君,“所以我醒来以后就会想,幸好这只是一个梦,如果这是真的,那太难堪了……”
“那是以前。”青阳叹了口气,“现在不一样了,瑶华。你可以好好活下去,没有仇视你的亲族,也没有担在肩上的魔族,我们……我们,可以好好活下去。”
“叫我如芷。”她强硬地纠正,随后又仿佛泄了一口气似的道,“我总算知道你在南天门时问我的那个问题是什么意思了。”
青阳有些紧张,“那你……”
“我不恨你,我只是……”如芷吸了吸鼻子,“只是……我究竟是要做瑶华,还是要做如芷,我得好好想一想。”
“你是说……你不想解开你身上的禁术了?”帝君皱着眉,一只手堪称急切地拉住她,“那不行,若不解开禁术,你会……”
“我会归元。”如芷淡淡接上,“我知道。但是即使那样,我也没办法……”
她拍了拍帝君的手,“你说可以好好活下去,可是怎么能呢……就算我解开禁术,重新变回瑶华,但那也不是曾经的瑶华了,你知道么?我不仅是瑶华,也是如芷,是凤帝凤后唯一的女儿。我用着如芷的肉体,就算变成瑶华,我也得替如芷活下去,我依然在替别人活着……你懂吗?”
“……如芷会消失……”青阳艰难道,“引魂入体所寻找的肉体不过是一具暂时的载体,神族神力寄托于魂魄,而肉体容纳魂魄,当魂魄适应肉体后,会将这具肉体逐渐改变成适合容纳它的模样……也就是说,你将会变回瑶华的模样。
“这世上不会再有如芷了。”
如芷脱口问道:“那我爹娘怎么办?”
“凤后怀的原本就是……”
“可你给了他们希望。”如芷垂着脑袋,“做父母的,怎么能忍受孩子被杀死两次呢?”
青阳怔住,不知如何接话。
如芷叹了口气,“你让我再想想。”
说罢,她转身往南禺深处走去,看方向大概是要回家去。
青阳看着她背影,冷不丁开口:“你知道我怎么想吗?”
如芷站住,回头问:“什么你怎么想?”
“当年若不是你将自己祭了魔族,那么凤凰族将有两个选择,一个是让南禺如雾波一般被魔族吞噬,另一个,是让凤帝姬相一当那个祭品,而凤凰族当时并无有能力坐上帝位的皇族,因此无论哪一个选择,凤凰族都会面临前所未有的危机,他们能苟延残喘至今,全是因为你。我不认为你有什么愧对他们的地方。”
“我能理解你。”如芷冷静道,“但若是连我也那么想,那就太混账了。”
她觉得自己的话已经说得够明白了,但帝君仿佛没听见她说什么,下一句话几乎大逆不道:
“别说那是个死胎,即便是个活的,你也没什么受不起。”
如芷惊讶地瞪着眼睛:“你说什么混蛋话?”
青阳眼睛里的蓝色愈发深沉,出口的话几乎让如芷觉得毛骨悚然:“我不管你怎么想,但你若是死了,我要他们偿命。”
如芷汗毛都快竖起来了:“你吃错药了吧?!”
帝君看着她,一脸“你看着办”的表情,冷淡道:“想好了就来紫清宫找我,你的时间也没那么多了。”
“你给我站住!”如芷冲过去抓住他,怒道,“你犯什么糊涂呢?看着你文质彬彬好欺负的样子,怎么这么血腥暴力!”
帝君油盐不进,冷漠道:“当年我亲自确认过凤后肚子里的的确是个死胎,而后也再三征求了她的同意,自认已经仁至义尽,若你依旧这么固执,便不能怪我采取非常手段。凤凰族?呵,我看他们不顺眼很久了。”
如芷被他这一“呵”呵得冷汗都快下来了,一巴掌打在他肩上:“你别逼我行不行?”
“不逼你?行。”
帝君一扬手,地上一块巴掌大的石头到了他手中,随后蓝光骤起,石头被剔成一把锋利的匕首,交到了如芷手中,“你杀了我,便没有谁能够逼你。”
“你……”如芷一跺脚,将那把灼手般的小匕首扔进南冥海中,“你简直不可理喻!”
帝君的视线随着落入水中的匕首,黏在了水面上。
“是你在逼我。”在如芷看不见的地方,他的手背陡然冒出了几片蓝色的鳞片,“当初在玉斛峰上,我没有让你来救我,后来降下天谴,我也没有让你救我。我分明早就可以解脱,是你一意孤行自作主张。怎么,现在轮到了我,却说我在逼你?究竟是谁不可理喻?”
如芷没有瑶华的那些记忆,现在听见他说这些往事,心里却无缘无故多了几分愧疚,好像自己真对不起他似的,只好无奈道:“我只是说我想一想,还没做什么决定呢,你别这么大动静……”
青阳回头看她,目光如夜色,眼睛里影影绰绰,有她的影子。
如芷一愣,忽然想起帝君喝醉酒那晚所说的话:
“你不是只有我了。”
脑海里自然而然地接着下一句帝君未出口的话:“可我只有你。”
如芷不自然地撇过头,咳了咳,转移话题:“我刚刚就想问了,你的眼睛怎么突然变成了蓝色?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青阳一愣,像是才反应过来似的,露出一个疑惑的表情。
随后,他像是发觉了什么,迅速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背,又在如芷没反应过来之时将手藏在身后,镇定道:“没什么不舒服,被你气的。”
如芷:“……”
话题总还得绕回来,她无可奈何地按了按太阳穴,“我真的只是想考虑一下……至少,你得让我回去和我爹娘商量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