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安一声不吭,站得笔直。
“不过要是问起,我还真没想好怎么回答。”麦子自顾自说,“这戏还不够圆满,我得检讨。”
此时在庄园侧门,池幸冷得发抖。披肩洒了酒,她抓在手里。一如原秋时所说,下起了小雨,她实在受不了,又把披肩披上,慢慢沿着山道往下走。
侧门山道比正门狭窄,不便行车,要走上一段才能与正门的大路汇合。远远的,池幸看见有车从大路经过,离她颇远,只从浓密的林子里透来车灯明亮光线。
池幸在身上摸索,才想起手机给何月保管,她没带在身上。方才宴会场地很混乱,麦子牵着她离开,直到把她送到侧门才走。他来过这别墅几次,熟悉地形,叮嘱池幸一路往前走。
池幸一分钟都不想呆在此处。她不蠢。原臻、陈洛阳和颜砚,个个都有自己的盘算。甚至连麦子也有。她在这个陷阱里,根本没有脱身的机会。
她把披肩搭在头上挡雨,眼角余光瞥见路边的灌木丛里翻出来一个人。
那男孩棕色及肩长发,穿着这天气明显不够暖和的帽衫,手里拿一根鱼竿。
两人诧异地相互打量。
在这孤清的山路上,一个漂亮女人盛装打扮,却把披肩当做头纱般披着。男孩笑了,问:“Corpse bride(僵尸新娘)?”
池幸:“……”
她看那男孩一眼便猜出他是谁。冲他伸出手,池幸用理所当然的口吻说:“Eric,借我手机。”
Eric摊开手掌:“我没有。”
池幸:“借我,放心,我不会把你的行踪告诉任何人。”
Eric:“我跟我妈妈玩儿捉迷藏的时候,从来不会把手机带在身上。”他口音很标准,偶尔几个字平卷舌不分,故意拗儿化音,生疏中有拙劣的趣致。
凑近池幸身边,他像个绅士一样弯腰:“需要我把你送回城堡吗?”
池幸:“我刚从你的城堡逃出来。”
Eric拍掌大笑:“原来你是长发公主。”
池幸被他的烂笑话弄得心烦,Eric拈起她的披肩:“这是血吗?公主,你受伤了?”
他没什么分寸,但脸上的担忧很真诚。正伸手要捏池幸肩膀,斜刺里伸来一只手,猛地攥住他手腕。
池幸一颗乱跳的、不安的心几乎瞬间就定了下来。
是周莽。
周莽打量Eric,说:“找你的人就在附近。”
Eric立刻攥紧鱼竿,潇洒挥手:“再见,公主。再见,骑士。”说完又钻进灌木丛,三两下便没了踪影。
周莽收起池幸的披肩,脱下自己外套披在她身上。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看到周莽的瞬间,池幸浑身力气松懈,她甚至在这一时刻有了流泪的冲动,但很快控制自己,“后来怎么没见到你?你去哪儿了?”
周莽并不知道池幸在室内出了什么事。池幸和原秋时跳完舞之后,何月把周莽叫了出去。周莽的身份被察觉,不得不正经八百地跟庄园管事报备身份资料。
报备完之后,才发现室内似乎起了争执,有些混乱。周莽无法进入,与何月准备强硬冲进去时,麦子抽着烟出现。
“他告诉我你在侧门等我。”周莽说,“他还把自己的车借给了我们,何月去了停车场。”
池幸:“……”
她完全猜不到麦子在想什么。
周莽看她鞋子。这双名贵的高跟鞋不适合在铺了沥青的山路上行走,太高了。池幸哪怕站着也摇摇晃晃。他托住池幸的手肘:“把鞋子脱了吧。”
池幸:“我得走下去,这条路太窄,何月开车进不来。”
周莽:“我背你。”
他不容池幸反驳,蹲在池幸面前,抬头看她。
周莽背着池幸慢慢往下走。寻找Eric的人并没有出现,池幸趴在他背上,圈着他胳膊,心想这个人原来也擅长说谎。
周莽不问她发生了什么,池幸也不说。她不知道从何说起,只感到很倦的疲累侵袭全身。
“我挺重的。”她说,“我也不算瘦。”
“我可以背着你跑起来。”周莽说,“你比何月轻太多了。”
“你背过何月?”
“嗯。”周莽说起以前的事儿。他跟何年何月认识好几年,是关系极好的朋友。上一份工作,三人也协同执行任务,保护一个富商去香港谈生意。中途发生了点儿矛盾,很是惊险。何月被流弹擦过脚踝,何年护着富商狂奔,是周莽背起了何月。
这十二年里周莽度过了怎样的生活,池幸完全不清楚。她听周莽说这些事情,感觉像黑帮电影,狐疑道:“真的吗?”
难得见周莽笑。他笑得很开心,胸膛震动,池幸听得清楚。她拧周莽的耳朵:“你骗我。”
“是真的。”周莽正色道,“后来我们三个一合计,不行,这些事儿太危险了,所以辞职了。”
三人辞职,从南方来到北方,投靠何年何月的舅舅。舅舅自己开了安保公司,承接各类保安任务,其中最轻松、来钱最多的就是给娱乐圈明星保驾护航。他当然要把这种肥差安排给何年何月。
兄妹俩极其信赖周莽,于是连带周莽也蹭了个彩头。
“……原来如此。”池幸笑,“那我得谢谢何年何月。”
周莽沉默了,却微微笑着。池幸也不说话,耳朵贴着周莽的耳朵,两个人在蒙蒙的秋雨里前行。
心跳声原来是这么嘈杂纷乱的声响。
池幸摸他头发,短而硬,和他的性格有几分相似。冰冷的湿润的空气涌进她的鼻腔、肺部,她贪婪地呼吸。呼吸到最后,狠狠抽了抽鼻子。
“我以后可能没法拍戏了。”她说。
周莽脚步没停,路走到了尽头,有一个小小的拐角,一丛蓬勃的小菊花在路边绽放,湿漉漉的金色。他背着池幸继续沿路行走。
“原秋时不帮你吗?”周莽问。
他不知就里,池幸沉默片刻:“他帮不了的。”
周莽眉头微皱:“他喜欢你,他应该帮你。”
池幸被他这话逗笑:“没那么简单。而且……不是他。我要的人不是他。”
她说完,胸口愈发震颤得厉害。
已经来到大路边上,却不见何月和车子。周莽把她放下,池幸倚着路灯柱,拨了拨黑色长发。长发被雨丝染湿,贴在她白净脸庞,一缕缕的,像黑黝的笔迹。
周莽没回答她。实在不习惯这样的羞涩尴尬,池幸牵了牵裙摆,跳着舞一般笑起来,生硬转开话题:“你看过《爱乐之城》吗?”
“……你应该选他。”周莽看着空空的路面说。
池幸忽然失去了力气。她蹲下来,脚跟疼得厉害。半晌,她笑着说:“原秋时有未婚妻,麦子跟我说的。”
周莽呆住了。
“他们那个圈子里的人都知道。”池幸手指勾着头发打圈,“只是没人告诉我罢了。”
她的眼泪忽然之间涌了出来,太突然,根本无法抑制。
池幸心里有一块地方知道,她是确实想选原秋时的。
为什么要避开正确选项,去走更难更曲折的道路呢?人人都会选原秋时,池幸不够聪明,但也不是傻子。原秋时喜欢她,她知道,也感受得到。他足够真诚真心,池幸信过他。选一个爱自己的人有什么不对?她很努力去说服自己。
池幸有时候会怀疑,是不是自己天生注定没有好运气,所以总是被欺瞒、蒙骗。
世上就是会有这样的人,做什么选择都是错的,任何好事都会绕道而行,和她毫无关系。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哭过。这不是单单为原秋时,也不是因为那华美奢侈但与她毫无关系的宴会。
不是因为颜砚,不是因陈洛阳那杯酒和奚落。
她哭得仓促,来不及思索自己为何在这冷雨里嚎啕。心里隐隐想起上一次这般大哭不是在戏里,是在母亲的葬礼上。孙涓涓的黑白照片放在她遗体前,她走之前干瘪得不成样子,照片却还是漂亮快乐的,迎着阳光笑得开朗。
池幸甚至没机会哭完。她跪在照片前哭得浑身发颤,被池荣拎起来扇了两个耳光。太晦气,这样哭,会让孙涓涓不肯甘心走。池幸认不清面目的亲戚议论纷纷,说她不孝,故意拖住孙涓涓投胎转世的脚,故意让池荣心里头犯怵。
今夜没人打她。她在周莽面前才敢这样哭。哭到摇摇晃晃时,周莽单膝跪下,抱住了她。
良久,池幸平静了一些。她试图推开周莽,周莽力气很大,一点儿没动摇。
池幸放弃了,她靠在周莽肩上,声音嘶哑,黏糊糊的,听不清楚:“我总是有很多事情想不明白……往前冲就是了,可能也没有答案。我不该因为别人对我好一点点就飘飘然,就开始乱想。世上的事情,还是要分资格的。”
周莽拍拍她背,很轻地摸她头发。
池幸想起周莽家里那只被他温柔抚摸的小猫咪。
她又难过了。周莽怎么能让她选原秋时?
再次奋起力气,池幸脱离了周莽的怀抱。她毫不客气地用周莽的西服外套擦脸,把衣服丢回去给他时,周莽准确接住了。
山道上终于有车灯渐近,是麦子那辆古董车。
“明天总会好起来的,对吧?”池幸让自己露出笑容。
第二天早上,一夜未眠的周莽收到了接连不断的推送消息。
一篇狱中犯人亲笔书写的观影笔记被人拍下,发在了网上。
笔记写于四年前,犯人看的电影是《准绳》。电影讲述一个基层民警在日常工作中察觉一件案子的玄机。他历尽艰辛,缉拿真凶,洗清了一桩冤假错案。
池幸在《准绳》里饰演民警的女儿。她对父亲的工作充满了不理解,性格乖张,总是和父亲争吵。
观影笔记八百余字,犯人在落款处签的名字是:池荣。
字迹拙劣,但他深情地回忆自己的女儿,说她如何优秀、如何坚强,与电影中跋扈的少女截然不同。
这是监狱里受到表彰的优秀笔记,据说曾在系统里获过奖,也曾经展出。
四年前的照片被翻了出来。人们像嗅到了奶酪的老鼠,围在这张照片周围,议论纷纷。
很快,池幸曾经说过的谎言与池荣的身份都被扒了出来。
她的父亲没有死,而是因为诈骗和严重的故意伤人,被判入狱三十年。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写了三遍,各段落打乱又排序,啊天啊~
这么长是因为,我明天要出差啦,请假两天,周三正常更新!(明天会贴请假条的!)
请大家记得等我和漂亮美人儿~
第27章 风波
人的本性钟爱热闹, 追逐八卦更是社交本能。
池幸的事情一被爆出,舆论很快哗然。一是惊讶于这个素来坚持有话直说之原则的女明星竟然会在这种大是大非的事情上说谎,二是被池幸父亲池荣这案子的细节震惊。
池荣十年前入狱, 彼时池幸刚刚大二, 《虎牙》上映不久, 她偶尔会穿着租借来的便宜礼服,在影展上走一个来回。观众记住了“三妹”,但没多少人知道她名字。
在池幸读高中时,池荣加入了一个赌博团伙, 以球赛输赢押注,挣得不少。他赌瘾越来越大, 不仅开庄, 自己也赌,要交给上头庄家的钱流水一样从他手里消失。
很快,池荣被清除出团伙。没了经济来源, 更没了孙涓涓这样一个任由他索取的女人,池荣拎刀去找孙涓涓家里人“借钱”。借了两次,他再去时已经人去屋空,一家子人早不知跑到了哪里。
池幸上大学之后就没再跟池荣有过任何联系,接到姨妈电话才知他被抓了。
他捏造了一个做船骗局, 伪造假证和许可书, 四处说服别人一同出资,有模有样地商量:船造好之后去做远洋捕捞,按季度分红,一年有二三十万。
小县城靠海吃海,普通人家里有一艘船,那是不得了的财产, 光是吃补贴每年就有一大笔钱。赌桌上有人被他说动,陆陆续续地给钱,最后发现这是一场骗局,几个债主带着家族里兄弟姐妹上门去讨说法。
池荣点头哈腰,答应还钱,不料当晚便潜入一个债主家里,把一家五口人打得不成人样。他存了杀鸡儆猴的心思,下手很重。债主的妻子一身是血,在丈夫掩护下跳窗逃走。池荣拿着菜刀追砍,在派出所门口才停下。
救护车赶到门口,已经来不及。年仅五岁的孩子颅脑出血,成了植物人。男主人腿断了,要一直拄拐行走。年迈的父母受惊过度,神智昏沉。
事实确凿,证据充分,半年后审判结案,池荣获刑三十年。他名下没有房产,唯一的房子已经抵押给高利贷获取赌资,债主最后只得到3500元赔偿。
案件事实在网上传来传去,微信微博抖音豆瓣,人人都化身法学家,分析案情。
摊上这么个父亲,同情池幸的人渐渐多了。但很快,仿佛是为了遏制这一波同情和怜悯,更多的“事实”和“细节”被翻出来。
池幸母亲孙涓涓走得早,池幸是被池荣带大的,但池荣入狱至今已有十年,池幸从来没探望过,也没有寄过只言片语和任何物品。池荣手头拮据,基本没有额外的开支消费,偶尔想在内部买点儿吃的用的,专用的卡里没有一分钱。
——父女感情淡薄至此,也没有办法。就是会让人怀疑,这样的人真的有能力演好需要充沛感情的戏份吗?
——难怪她在《准绳》里演得这么好,让人看到就想打,原来是本色出演哈……
如此这般的议论没持续多久,更多的爆料陆续出现:小学和初中同学一个接一个冒头,爆完料叮嘱“厚码,谢谢”。三五个人,身份年纪不同,涂去头像和ID之后,爆料说的是同一件事——“池幸曾经和他爸在街上打过架”。
据说当年才高一的池幸,举着拖把追了池荣半条街,污言秽语,骂得爆料人的父亲或大哥或邻居听不下去,现身劝架,“好丑都系你阿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