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瑾合上竹简,又自我拾整一番,这才不紧不慢地迎出门去。
帐外之人方巾裾衣、宽袍长袖, 虽是年近半百、须髯飘飘,两只眸子却仍旧炯炯有神、锐利非常,似乎于平静外表之下, 早已将敌人彻底看穿。
郭瑾笑脸相迎,热情洋溢道:“文和先生,别来无恙?”
贾诩亦拢袖对揖,声音极为官方客气:“昔日郭郎骂董, 骂的正是贾某之主;如今郭郎事曹,伐的亦是贾某之主。如此观之,吾与郭郎当真缘分匪浅。”
害,话里藏刀。
郭瑾暂且舔着面皮将其视为称赞收下,见贾诩仍挺胸而立,郭瑾忙牵引对方进门落座。
贾诩显然并不相信郭瑾今日之邀,只为心中所言叙旧之意。顺势落座后,贾诩接过郭瑾递上的酒杯,鼻尖充盈着美酒醇香,却并无将其饮入腹中的打算。
郭瑾却并不介意,反倒举杯相对,兀自饮下手中醇液。
贾诩倒不隐晦,直声相问道:“郭郎此次相邀,意在何为?”
郭瑾抿唇笑笑,“文和先生恐有耳闻,吾主曹操仰慕邹夫人仙人之姿,大有收为内妾之意。”
贾诩闻声仅作挑眉反问之态:“郭郎莫非欲求贾某充当说客?”
郭瑾未作反对:“素闻先生深受张将军宠信,若得先生指点拨正,张将军必当看清局势,亲手将邹夫人奉上才是。”
眼瞅着贾诩的表情在一点点崩坏,郭瑾心中暗爽,这么些年来自己终于体会到了反派大哥们强取豪夺的乐趣!
如今她不过是想刺激贾诩几句,此人顾忌闷声反叛之事,此刻定不会就此庞然大怒,他只会压抑压抑再压抑,争取不让曹操看出己方有哪怕一丝怒而反叛的苗头和征兆。
果然贾诩的表情在崩坏到一定程度后,又猝不及防被理智拉回,整个人哭笑不得,倒让郭瑾险些偷笑过度,直接背过气去。
郭瑾再行作死:“文和先生以为如何?”
贾诩不再废话,直接拂袖而起,声音却压抑地低沉冷静:“吾主性实高傲,贾某还需思虑过后再作决断。”
郭瑾道声“自然”,而后掀衣起身,随在贾诩身后向外走去。
贾诩匆匆撩开布帘,心想这位郭郎心计深沉,自己万莫再作逗留,省得为其暗算,后悔莫及。谁知俯身而出的刹那,忽而感觉头顶扫来一阵凉风,不及抬头瞧去,颈间便传来一阵撞击剧痛。
再然后,他便落入无尽黑暗里,再无知觉。
见典韦如同拎小鸡般将贾诩扛在肩头,郭瑾不由缩了缩脖子,心想如此一击,不会将其打傻了吧?思及此处,心头匆匆闪过一阵罪恶感,也不知贾诩可有想到自己竟光明正大将他算计?
郭瑾凑近典韦身前,眯眼笑笑,若非典韦过于高壮,自己定要揉揉对方的发顶以示表扬,“典兄真乃神力,不知文和先生几时能醒?”
典韦闻声猛男娇羞道:“少则三日,多则四五日。”
郭瑾点点头,时间上应当是大差不差。
曹昂不知何时到了,此刻亦凑上前来,好奇开口道:“阿瑾既忧惧于贾诩此人,送回张绣军中岂非多此一举?不若直接将其斩杀?”
郭瑾摇头笑笑,“贾诩腹有奇才,今后当有妙用,大公子无需多虑。”
曹昂应声颔首,典韦收到大公子眼神,忙将贾诩扛去营外,亲自将其安置于来时车架之上,只言贾先生兴胜醉酒,仆从忙将贾诩载回张绣驻地。
·
次日深夜,张绣密召旧部,痛叱曹贼恶行,当机立断共择反叛。
张绣趁夜引军偷袭曹操驻地,又与荆州刘表远程联合,使荆州军占据曹操后方,意图切断曹军后路,两军夹击,使其退无可退。
曹操被响彻云天的厮杀之声吵醒,方扼腕而叹,痛骂张绣小人反复。又见事发突然,形势被动,只得迅速引军北撤。幸得曹昂听取郭瑾建议,提前加强驻地布防,曹军这才得以抽空喘息。
为迷惑敌军,曹昂亲自率军驻守营地断后,并身披主帅战袍,以身作饵,全力掩护曹操撤退。赵云披甲上阵,甘做前锋,典韦则受命护卫于曹操身侧。曹军一路自淯水冲杀而出,抛弃车马辎重,迅速收兵北撤。冲杀至后半夜,终是得以暂时脱困,再作休整。
曹昂待父亲完全撤离,这才匆忙退出驻地,谁知撤退途中竟中了荆州军埋伏,身受箭伤,所率部卒亦尽数四溢逃散。曹昂趁着夜色拍马冲杀而出,剑刃早已被鲜血染成赤红,曹昂本就由于箭伤体力不支,后有追兵,此刻竟又天降骤雨,似乎要将他的生路彻底阻断。
曹昂竭力冲出重围,却在漫天风雨中狠狠跌下马来,摔进满是泥污血水的草地里。或许这便是自己的结局吧?曹昂勾唇笑笑,脸色苍白的厉害,唇色却红艳胜血,莫名透出一股凄凉的意味。
他的意识愈发模糊,正要放弃挣扎,直接阖上双眼,谁知透过那噼啪作响、震耳欲聋的雷雨声响,曹昂竟隐约听闻有人正一声声呼唤着自己的名字。
急切的、不安的。
曹昂不知是哪来的力气,竟再次擎举起手中的长剑,试图做最后的挣扎。片晌,就在他以为自己不过是幻听的当口,只感觉手腕一紧,有人使劲浑身蛮力将自己狠狠扯起,而后便一起一落,自己似乎已被驮于马背。
曹昂靠在对方肩头,感受着对方身上的热度与香气,耳边皆是对方声声焦躁的呼唤,似乎生怕自己就此一睡不醒。曹昂顾不得满身剧痛,唇角勾一勾,终是满足地笑弯了双眼。
保持着最后一分的清醒,就在这一瞬间,他突然就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原来感情这东西,向来不分男女,喜欢地紧了,哪还顾得了这些可有可无的事情?
他如今随时都有可能死去,既然如此,那他决不能带着遗憾离开。他要把自己的心意告诉阿瑾,就在此时此刻,一字不落地传达到对方的耳朵里。
郭瑾觉得自己肯定是疯了,否则又怎会在脱险后又不顾一切地请命来寻?可寻到曹昂的瞬间,她又是前所未有的庆幸,若是自己再晚一些,他还是会死的吧?可曹魏需要他这个继承人,郭瑾的设想也需要曹昂的支持才能实现。
他不能死。
怀着这种心情,郭瑾冒雨策马奔逃,途中还不忘时时呼唤曹昂,生怕他就此昏死过去。蓦然间,郭瑾只觉有人自身后环住自己的腰腹,他的手掌燥热地厉害,他的唇瓣无意识地擦碰在她耳畔。
他的声音带着受伤后的无力与疲倦,可语调却又极为认真,似乎哪怕再等一刻,对他来说都是一种极大的煎熬。
他说:“我喜欢你”。
郭瑾浑身一震,耳边仍是连绵不断的滂沱雨声,郭瑾按下狂跳的心脏,她本以为是由于雨声过大,进而使得自己精神恍惚,产生了莫须有的幻觉。
谁知曹昂却极为笃定地重复一声:
“阿瑾,我喜欢你”
“不是兄弟之间的喜欢”
“是想同你共度余生的欢喜……”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文通知:
首先感谢追到这里的小可爱们!笔芯~
本来想铆劲日更的,可还是由于种种原因会影响到构思和心情,为了最大限度写好最后一部分,在下决定从今天开始存稿,80-90章左右许昌线内容存完一起放出,91-100章左右邺城最终篇内容亦会存完一起发出。
古代篇结束后还会有几章现代篇结局,届时会再作更新,特别感谢一路以来热心鼓励的小天使们,我们下次更新见!
第80章 相逢不识
暮春时节, 柔条纷纷。
不算打眼的破旧草亭中,两位冠袍磊落的年轻男子正抱膝品茗、举盏对酌。案上唯有长笛一杆,并茶具一副, 配上远处的濛濛天色,不由平添几分静谧之感。
此处临流而设,耳边尽是水声淙淙, 不知想到些什么,那位肤色白净的灰袍青年率先出声笑道:“孔明今日怎有些心神不定?”
被点名的青衣少年应声回神,敛下眸中的清冽波光, 不急不缓道:“有劳先生挂心,亮不过感于春时将逝。”
声音清如佩环, 煞是好听。
司马徽摇头笑笑, 心知对方是在刻意掩饰, 却并未直接将其点破。
还记得当年他自颍川而出,择于荆州避难, 至今已将近十年之久。他本以为自己与阳翟的故人故事再无分毫瓜葛,谁知避难荆州的第三年, 他便再次遇见了那个屁颠屁颠跟在自己身后的小奶娃。
是的,二郎。
两人重遇时,二郎已长成了小小少年的模样。只是不知何故, 昔日天真灿烂的聒噪孩童,如今却落得寡言少语、清冷自持。
没来由的,他似乎能感受到对方的孤单。
思及近日的所听所闻, 司马徽再饮一杯,貌似无意道:“据言瑾兄亲自督建的农学司将将于许都落成,除开堂授课外,还鼓励各州人士尽皆前往参观游学, 孔明可有耳闻?”
诸葛亮终是神色微动,却又不欲让人瞧出自己半分失态,故而佯作镇定道:“郭长珩素来极擅农耕之事,得其相助,曹操势若乘风,不可挡也。”
话罢,手指却紧紧攥作一团,偏巧藏于茶案之下。
司马徽深以为然,见小友身姿愈发僵直,不由顺势提议道:“徽早有出山游学之意,既得此机缘,不若你我同去许昌参学游览?若是得幸,还可与故人把手同游。”
诸葛亮心头一哽。
说实话,他是怕了。
当年董卓擅权、雒阳大乱,自己独身上街时,不知如何竟被兄长认出,兄长喜出望外,二话不说便要将他一同带离雒阳,远离这等纷乱是非之地。
当时的他又惊又怕,惊于离别,也害怕离别。他同兄长折腾抗议数日,兄长非但没有同意他前去辞别的请求,还将他直接敲晕,塞进车中直直带回了荆州。
自己“不辞而别”,郭瑾定会以为他出了意外,照她执着的性子,当年指不定是拖到雒阳火起的当天才被迫离开。
他也曾想过学成后要去见她,可每每想到在这糟心动乱的岁月里,对方可能早便忘记了自己的存在,他就开始反反复复地犹豫了起来。
“郭瑾”二字,俨然成了自己的心结。
见眼前的少年沉吟片晌,而后二话不说地抬脚便走,司马徽愣怔片刻,方讶然唤道:“孔明这是?”
诸葛亮回身招手,面上依旧是那副冷冷清清的样子,可司马徽却自他眼中瞧出几分难得的雀跃与欢喜,“去许昌”。
翌日清早,晨曦如虹。
两人乘车出发,自南阳一路北行,及至许昌城中,已至197年初夏。
自年初农学司落成,郭瑾便没日没夜地操持起农学司诸事,除亲自培训人员,并开设畜牧、养殖等各类学堂外,还首创九州交流会,鼓励各州人士前来许昌参观交流,意在促进曹魏文化输出,并在此基础上起到吸引人才的效果。
司马徽同诸葛亮一并抵达许昌城时,只觉城中人声鼎沸、热闹非凡,似乎比当年的雒阳盛景还要繁华三分。尤其是坐落于城南的农学司门前,每日皆会挤满络绎不绝的各色游人。
由于农学司空间有限,课程往往供不应求、一席难得,郭瑾不得已择人于农学司门前登记发牌,大约相当于现代的预约排号。
诸葛亮二人初来乍到,自以为进了农学司便能同郭瑾相见,于是便跟着面前的长龙,懵懵懂懂地排起了长队。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两人终是自农学司门外的登记处领了木牌,不过巴掌大小,正面用隶书刻着四个大字——贰拾又叁。
诸葛亮难得透出几分迷茫神色:“先生可知此牌何意?”
司马徽取过端详,复将牌上数字诵读几遍,“许是直接凭之进门便可?”
诸葛亮认同点头。
正当此时,身前排队的妇人闻声回望,瞧见两人牌上的内容,不由嗤声笑道:“两位郎君排于本月念叁日,距今还有十七日之久,且需好等。”
诸葛亮抬眸瞧去,对面的妇人约莫三十出头,荆钗布裙、面色红润,许是见他二人愁眉不展,这才好心解惑。
“念叁日?”司马徽心中恍然,今日方及硕六,中间确实相差十七日之久。
可他与孔明不过游览至此,并未做好长期叨扰的打算,难道当真要苦等半月?
如此想着,诸葛亮早已作揖致谢,见那妇人回过头去不再理会自己,诸葛亮侧首提议道:“不若你我二人直去郭府登门拜访?”
司马徽并无二议,毕竟再怎么说,他几人也都是昔日旧交,亲自登门造访本也不算为过。既已达成一致,两人果断离开农学司之所,复而向祭酒府中行去。
熟料天有不测风云,由于求见郭校尉之人与日激增,郭瑾疲于应客,只得被迫限号接待,普通来客若要进府拜访,须得门外登记排队。
已经排队排到老眼昏花的司马徽二人:“……”
这么一想,好像也没那么着急见面了?
诸葛亮远远眺望,见日影西斜,不由提议两人先行宿于驿馆,休憩几日再作打算,无需急于一时之功。
司马徽点头称是。
驿馆之价亦跟着水涨船高,二人忍着肉疼之感,率先定下十日之期。许是年纪使然,司马徽进门后倒头便睡,诸葛亮却饮下些冷酒,而后独自倚靠于半开的窗叶之间,视线越过重重屋檐,似要随着远处游云,眺望自己的心之所向。
原来,想见她的心情是这般迫切。
迫切到,就连睡觉都觉是一种奢侈。
也罢。诸葛亮睡意全无,稍作休整后便重新出了驿馆,沿途询问了些摊贩小童,不过半个时辰,便寻到了郭瑾用作实验新种的麦田。城郊人烟稀少,不同于城中的喧天热烈,这里无声无息,却又生机勃勃。
诸葛亮翻身下马,随处找了只木桩将缰绳牢牢拴住,整个人蓦地松弛下来,刚刚寻觅郭瑾时那股难以言喻的压力与忐忑彻底消散。
此刻夕阳无限、霞影成绮,他沿着田埂幽幽散步,走着走着,身子却猛地僵在原处。就在他视线尽头,忽而现出一道瘦挑熟悉的身影,那人还是一身雪白襜褕,虽则忙碌多时,却无半分狼狈之态,眉宇间的气息清澹温和,让人浮躁不安的内心轻易便能随之镇定下来。
他曾想象过无数次,再次见到郭瑾时自己会是怎样的心情。他以为自己会是紧张的、慌乱的,抑或是悲伤的、难过的。
如今却全然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