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身处云梦之中,曹昂难得有些忐忑:“阿瑾是要……答应何事?”
他似乎知晓了答案,却又迟迟不敢相信自己心中所想。
郭瑾笑一笑:“大公子曾予我一年期限,叫我看清本心,如今我总算想通了。”
“子修,我们定亲吧?”
第93章 乌桓之辩
三月后, 郭瑾得天子赦令。
刘协以其本有鸿鹄远志,是为巾帼不让须眉之例,特准其官复原职, 以此效忠汉室、鞠躬尽瘁。
曹昂特将两人之事奏请曹操,曹老板欣喜之中亲自出面,不远万里将郭禧夫妇接至邺城暂住。两家长辈取出二人生辰八字, 占卜忌宜,终是挑选了适宜成亲的黄道吉日,总算将郭瑾与曹昂的婚期暂且敲定下来。
婚约既定, 虽说婚期尚在明年,但思虑着男女有别, 郭瑾还是在郭禧夫妇的劝导下, 自掏腰包购置了一处宅邸, 说是婚前暂居,无需华贵宏伟, 只要能遮风避雨,安稳住到婚期之前。
郭瑾的新府邸距离郭嘉旧宅不过两条长街的距离, 看着不远,可自从两人分府别居后,没什么特别合适的由头, 郭嘉也就不曾亲自登门过。同在邺城之中,两人之间瞬间像是隔了千程万里。
祢衡自然是不管什么男女有别的鬼话,他只知跟着郭瑾有酒喝, 遂于郭禧眼皮之下,也便只有祢衡顺理成章地蹭住下来,大有一副古代钉子户的架势。
见郭瑾出狱后总是若有所思,不是对着庭中的遮天海棠怔怔失神, 便是独自观棋静默不语。祢衡不止一次地想要同她深入畅谈,毕竟在祢衡不算丰富的人生经历中,撞破别人亲吻的尴尬事可谓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虽说时隔多年,可那般缱绻情深必然骗不得人。
她不快活,祢衡肯定地想。
见祢衡欲言又止地挡住自己观赏海棠的视线,郭瑾笑一笑,似乎陷在某种回忆里,就连声音都是温柔而甜蜜的。
“他本喜青色,却因我常着白衣,而不知不觉爱上白色。”
“他的身上总是有着海棠的微香,那种香气太独特,以至于他不在我身边时,我总会噩梦连连,甚至有时就连睡着都是奢侈。”
“他总是一副随性自如的态度,可偏偏遇上我的事情,他会慌张到失了方寸。”
“他的感情深沉而细腻,奈何不善表达,叫我心急又无奈。”
“他孤单了太久,我总是怕他不愿给自己幸福……”
祢衡开始还不算懂,可听着听着,蓦地就有些难过。这种感情自己虽未体验过,可光是听着,便几度叫人红了眼眶。
祢衡张张嘴,还是将心中所想问出口来:“即是如此,长珩为何又要……”
——同旁人结亲?
话还不曾说完,郭瑾便率先打断他的疑问,貌似无意地呢喃出声:“也不知华先生游方于外,何时将归?”
……
公元204年秋,距离郭瑾婚期不过半月。
就在丞相府上上下下皆在筹备曹昂婚事之际,忽闻袁熙与袁尚兄弟二人北逃乌桓,深入柳城,投奔单于蹋顿。乌桓人俗喜骑射,随水草放牧,居无常处,食肉饮酪,素以“乌桓铁骑”著称,屡屡侵扰大汉边境,是为中原诸侯心中的一根顽刺。
曹操喜事当头,仍是如临大敌般聚集众谋,意图商讨北征乌桓是否可行之事。
与官渡之战不同,同为兵行险招,荀彧、荀攸等肱骨之臣显然并不看好曹操所想。在他们看来,三郡乌桓地形复杂、气候恶劣,曹军千里奔袭,更是疲兵对悍将,恐难敌也,可以说是损兵折将、费力不讨好的军事工程。
再说,刘表坐观荆州,若见邺城空荡,岂不携手刘备发动奇袭?
曹操沉吟许久,就在众人缄默不语的当口,人群中忽而步出一位清俊神朗的官服男子,他的衣袍虽算不得齐整利落,甚至用随心所欲来形容更为体贴恰当,他的神色亦是未见起伏的平静,可他说出的话却似巨石入海,在人心中激起千层波浪。
“主公威震天下,然胡人自以路远,必不会防备于主公。主公若能千里奇袭,定可一战而平三郡之地。何况如今四州新得,百姓无不以威势依附,若袁尚二人凭借胡人之势卷土而来,四州百姓纷纷响应,恐至此时,冀、青之地早已脱离主公所控。”
“至于刘表之徒”,郭嘉顿一顿,复又讥笑一声:“见机事迟、举棋不定,又与刘备面和内疑,不足惧也。”
曹操本还犹疑不定,郭嘉这一席话,却恰好击中了曹操的心脏。心知曹老板已有定夺,郭瑾并未做声,只是越过身前的重重人影,将视线远远投向那位侃侃而论的挺隽青年身上。
总感觉已好久不见……
似乎感觉到她的注视,郭嘉偏头来瞧,却并未来得及抓住郭瑾偷窥的视线。顾不得周围林立的人群,郭嘉就这般肆无忌惮地打量着郭瑾,阿瑾似乎比上一次见面又要好看了一些?
郭嘉无声笑笑,脑中再次回想起当年那本无字小册中一纸谶言,也许这当真便是天意?兜兜转转,挣扎无数次后,结局竟比想象中来的还要快了三年。
乌桓环境险恶,极易水土不服,郭嘉主动请命前往,自言孤家寡人、无甚眷恋,曹操终是应允下来,只嘱咐郭嘉莫要逞强,若是稍感不适,定要提前向他表明,莫不可有所隐瞒。
郭嘉含笑应下,视线逡巡一圈,终是再次转回郭瑾身上。
她似乎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平静,就这般任由他主动担下随时可能丢掉性命的任务,不过想想倒也不难理解,毕竟阿瑾新婚在即,她又怎会在这种幸福美满的时刻,来关心自己是否能过得舒坦自在呢?
乌桓这种苦寒之地,自己一人承受也便罢了。
若是回不来……
郭嘉突然就有些哽咽,忙掩饰般敛袖回身。若是回不来,他倒情愿阿瑾可以永远忘记自己。
·
出征在即,郭嘉整理好随身行装,兀自出神思忖良久,终是乘了车驾,亲自登门拜访郭瑾。
进门时,正巧碰上匆匆出门的祢衡。平日里总爱斜眼瞧人的祢大公子,今日竟舍得同他打起了招呼,说是家中憋闷,自己要去孔融府上讨些酒喝,今日恐要宿在孔融之处。
郭嘉惊诧于对方的热情,片晌,方吐出一声:“哦,好”。
恨铁不成钢的情绪汹涌而来,祢衡气结于胸,又扔出一声:“郭老夫妇受丞相之邀于府中小聚,此刻亦不在此。”
郭嘉未及作出反应,祢衡便翻出一个白眼,扬长而去了。
郭嘉抬步进门,转过朱红的弧形长廊,恰于湖心亭处,瞧见一道熟悉的温婉身影。似乎预感到他的到来,郭瑾早早地便于亭中摆好酒具棋盘,自己则一身黛色襜褕,端端跽坐于石案旁侧。
见他来了,郭瑾弯唇笑笑,冲他招手道:“奉孝!”
说着,为他亲自斟满案上的耳杯,唇上的弧度只增不减,“今日我来为兄长践行。”
郭嘉随之落座,正要举杯一饮而尽,郭瑾却按住他冰凉的十指,“奉孝且慢。”
郭嘉疑惑抬眸。
郭瑾自觉松开他的手指,继而顺势扯住他雪白无暇的长袖,“当年北赴雒阳之前,瑾曾听兄长吟过一曲民谣,如梦似幻、并不真切,因此念念难忘。”
“奉孝若是愿意,可否再唱一次同我听听?”
要他……唱歌吗?
郭嘉盯着郭瑾瞧了许久,一眨不眨,久到像是要将她铭刻进生命里,最后只如往常般道了声:“好”。
他轻轻吟着当年的曲子,明明是那样单调的歌谣,可经他唱出,却莫名有种淮阳名曲的悠扬意蕴,像是有人贴在你耳边,娓娓诉说着那些不为人知的情深缘浅。
一曲结尾,郭嘉声调刚落,郭瑾便已嫣然笑道:“奉孝,如今我很开心。”
见对方眸中的光亮逐渐被阴影揉碎,郭瑾硬着心肠继续笑得没心没肺:“我希望兄长也能觅得良人,拥有同我一般的快乐。”
郭嘉闻声敛眉,片晌,复又冲她粲然一笑:“待从乌桓归来,我便寻一良缘,终身为伴。”
若我还能活着回来……
第94章 番外(二)
被人押入监狱的途中, 郭瑾无奈地想,也许这便是命运?
从她决定接受原主女扮男装设定的那一天起,就注定了自己所踏上的征程, 布满荆棘坎坷,她甚至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也就是——死亡。
当时的她并未预料到, 自己会这样毫无保留地喜欢上一个男子,一个本不该与自己有任何交集的古人。他们之间明明隔着上千年的岁月,他们本该是两条永无交集的直线, 可命运就是强行将他二人牵扯到一起。
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心动的呢?
曾经郭瑾也在辗转难眠时思虑过这个问题,当时的她总是将荀彧看作自己昙花一现的初恋, 算上她与荀彧的往日纠葛, 她以为自己爱上郭嘉最早也是在长安之时。
如今锒铛入狱, 周遭的喧嚣浮华仿佛瞬间荡然无存,郭瑾静下心来, 认真回溯过往旧忆,这才恍然惊觉, 或许早在雒阳重逢之际,甚至早在阳翟同处之时,自己便已芳心暗许。
只是“兄长”一词带给她这个现代人的冲击过大, 又许是韩剧兄妹虐恋CP的洗脑循环,郭瑾下意识逃避了自己对于郭嘉的心思,她以为只要自己逃得够快, 心动这种事情不过海上微波,激不起半分涟漪。
所以他们无数次错过又重逢,就这样浪费了生命中的几度年华。
若非官渡那一夜,她或许至今都看不清自己的心意。
郭瑾端正席坐于狱中草席之上, 想起郭嘉,唇角止不住地勾起,眸中清波荡漾,仿佛不曾身处这般腌臜狼狈之地。
思及两人如今也算互通心曲,郭瑾心中盘算,曹老板再怎么愤怒,终究不会舍得治她死罪,大不了自己领个责罚辞官归隐,届时奉孝定会同自己携手而去,从此躬耕于野,做对神仙眷侣,岂不逍遥快活?
心绪总算彻底平复下来,郭瑾摸摸胸口,自己不知何时竟将无字书一并带来了?!连忙背过身去,郭瑾自怀中掏出那本朴实无华的棕色小册,本想同策马奔腾吐槽一番如今的处境。
谁知兴致冲冲翻开无字书,刚一进入,论坛首页便闪烁着跃入眼球几个晃眼的对话框。郭瑾抬袖遮挡,待适应光亮之后,这才看清对话框中的内容。
【对不起,您的穿越额度即将用尽】
【自即日起,暂停穿越论坛使用权限】
【请您妥善料理古代诸事,随时准备回归2020】
……
原来从天堂到地狱,真的只有一步之遥。
郭瑾眸中的光亮逐渐揉碎,唇角的笑意亦跟着消失无踪,她保持着刷论坛的姿势,久久不动,像是突然不认识简体字了一般。
紧接着,那颗本来受尽磋磨都没起过波澜的心脏,突然就疼得厉害。只感觉鼻尖一酸,眼泪啪嗒就滚落几滴,落在手中的无字书上,白光顿时消散,无字书变成了一本彻彻底底的无用之书。
郭瑾突然笑出声来,她总是担忧兄长会在哪一日突然离开,没曾想,到头来离开的竟是自己。可是来不及了,她要在离开之前,为他做最后一件事。
——替他挡下乌桓的死劫。
郭瑾利用曹昂的爱意,说要同他假意结亲。
听她提及此事的刹那,曹昂定是喜悦满怀的,可他到底是聪明人,他看得出郭瑾的难过,所以他开口拒绝了结亲的提议,他只想要真心真意的爱慕与欢喜。
这样也好,郭瑾庆幸地想,至少自己不用为欺骗曹昂而悔过了。
只见她直直下跪,以前所未有的哀求姿态,从最初穿越之说,到自己预判之能,再到郭嘉乌桓之劫,事无巨细,全数道与他听。在她心中,只有曹昂才能相信她的所有“疯言疯语”。
曹昂的神色晦暗不明,不知想到些什么,蓦地双目猩红地将她逼进角落,整个人以绝对拥有的姿态罩在她身前,几乎可以说是咬牙切齿:“你可知自己是在以命换命?”
郭瑾知他是在担心自己,只能顺从地抚上他的脊背,声音轻轻柔柔,就这般轻描淡写地开口:“我不是郭嘉,我不过代他远征罢了,丢不丢命还需另说。”
这样性命攸关的事情,她却可以毫不在意。曹昂终是明白郭嘉之于郭瑾的意义,自己再如何努力,都不过是镜花水月。
因此哪怕只是名义夫妻,他也同样甘之如饴。
所以曹昂选择同郭瑾一起演戏,就算欺骗父母亲友也在所不惜,似乎只要乌桓之征一日不到,他便能继续光明正大地拥有着郭瑾。
但上天总是不能让人如意。
就在大婚之前不过半月,乌桓的消息果真顺风而来。白日里敲定郭嘉随军出征之事后,郭瑾同曹昂商议,两人以郭嘉患有寒疾、身体未愈为由,于夜间求见曹操,特请允许郭瑾代替兄长随军。
曹操虽忧心郭嘉,但到底心疼曹昂,想着长子大婚将至,断没有让新婚妻子束发随军的道理。再说郭嘉又是个倔驴的性子,若他得知自己表妹要替自己远征乌桓,他定会跳起来第一个强烈反对。
郭瑾同曹昂对视一眼,曹昂依照两人先前所言,直接高声跪请,表示乌桓不定,无意大婚的决心。郭瑾亦随之下跪,自言北征乌桓乃万古留名的大事,万不可因儿女私情有片刻耽搁。
两人前后夹击,曹操终是勉强点头。
郭瑾主动揽下劝导郭嘉的担子,两人躬身而退,方行至丞相府门之处,郭瑾拱手同曹昂辞别,见她转身欲走,分毫不舍都没有,曹昂蓦地心头一酸,两步上前狠狠箍住她的纤腰,顾不得丞相府中提灯往来的众人,更顾不得邺城之中的万家灯火,只如热恋男女般同她紧紧依偎在一起。
曹昂忍不住落下两滴眼泪,声色中都挟带了几分厚重的鼻音,“阿瑾定要平安归来,届时哪怕只剩片刻相处,阿瑾也是我曹昂的妻。”
郭瑾眸中的神色变幻莫测,最终还是隐于浓浓的不忍之下,只听她温柔应声,暖暖道了句:“好”。
她终究还是骗了曹昂。
她不会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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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佗终是赶在北赴乌桓之前赶回邺城,郭瑾抱着几本拗口的医学典籍,指着其中一味药草,兴致勃勃地问:“华先生,这世上当真有忘忧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