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叡问:“这些是做什么啊?”
宁宁奶声奶气地说:“送给娘亲的啊,不然娘亲没有首饰戴,没有胭脂擦怎么办?我瞧着有好的,就要给娘亲留一样的。”
萧叡鼻尖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萧叡摸摸她的头:“我们宁宁真乖。”
宁宁骄傲地答:“我本来就乖。”
萧叡却又不禁担忧。
宁宁年岁还小,现在还能哄骗她,等她再长大一些,晓事了,不知会怎样想。
宁宁兴致勃勃地整理着自己要带给娘亲的礼物,问雪翠:“雪翠姐姐,你说娘亲会喜欢吗?”
雪翠笃定地道:“一定会的,你送什么你娘都会喜欢的。”
宁宁觉得雪翠姐姐与别的宫女不同,有些时候她能感觉出来旁人是在哄她,但是雪翠姐姐说话却很有底气,是在认真待她,而不是把她当成小孩子。
她得了肯定,欢欢喜喜地上床睡觉去了,父皇说明日差不多就到了。
临安。
清晨。
秦月坐在廊下的美人靠,看着复哥儿跟着拳脚师傅打了一套慢悠悠的拳,这套拳不累人,只用来强身健体。
但即便如此,只打了一拳,还是把他累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走过来仰着小脸蛋要娘亲给他擦汗。
秦月拧了布巾给他擦脸,牵他回屋歇息。
她对这个小儿子什么指望都没有,就算是个不成器的,她挣的钱和留下的人也够护着他悠闲一生,不盼他活到百岁,但能和普通人一样活个五六十岁,就算好了。
她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那个岁数。
今天,复哥儿却有些别扭,他是个很文静的孩子,有心事也不会直接说出来,但一眼就能看出来。
秦月问:“你怎么了?”
复哥儿欲言又止地问:“娘,宁宁是谁呀?你昨天说梦话又提到她了。”
第98章
秦月把复哥儿抱到怀里, 轻声与他说:“宁宁是你的姐姐。”
复哥儿眼眸一亮:“姐姐?我有姐姐的吗?”
秦月含笑说:“你有呀。你姐姐是个又聪明又漂亮的小姑娘,她已经会写一千个字,会背一百首诗, 还会画画, 会投壶,会蹴鞠。”
复哥儿满怀憧憬地“哇”了一声:“姐姐好厉害。”
但是惊讶完, 他又疑惑地问:“那我怎么从没见过她呢?”
怀袖摸摸他的头:“再过几天你就可以见到你的姐姐了。”
复哥儿喜溢眉宇, 点点头, 他见娘亲回答了关于“宁宁”的问题,他还有一件事很好奇,便一道问了:“娘,那、那我……”
他越说越小声, 像是不敢期待:“……那我有没有爹爹啊?”
秦月料到复哥儿迟早有一日会问这个问题,到底是听见他这样问了。
秦月认真地道:“你爹爹死了。”
复哥儿垂头丧气:“那我们不用给爹爹扫墓吗?我在书里看到的。”
秦月骗他说:“你爹爹没有尸骨可以埋葬,你爹是个大英雄, 他是个特别勇猛的将士, 为了保家卫国,死在了边城, 但是没有尸骸带回来。你有这份心意就很好了。”
复哥儿一直十分担忧,他隐隐约约知道自己该有个爹,却从没见过。他问过雪翡姐姐,雪翡姐姐不但不告诉他,还让他不要去问娘亲,不然会惹得娘亲伤心。
复哥儿就自己琢磨,他不爱和人说话,他学说话都很慢,快两岁了才开始说话, 还惹得娘亲担忧,但是一开口他就能说出完整的句子。
他很小就开始能记住事儿了,好像从他还是个只能躺在床上的小婴儿时他就有记忆了,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记得,现在的复哥儿以为全世界的小孩儿都是跟他一样的。
所以,自他记事以来,他总是安安静静地观察身边的人和事,听大人说话,娘带他坐船去过很多地方,见识过各种各样的人。
别的他不清楚,但有一点他能确定,就是每个小孩都有爹和娘,他却只有娘没有爹。
他为什么没有爹呢?
是爹死了?还是爹不要他们了?
复哥儿终于从娘这里知道,哦,原来爹是死了啊。
害他还忧虑了好久,他们父子俩是不是被抛弃了,爹爹死了倒是比被抛弃要好得多,他总算是可以放心了。
复哥儿对这个从未出现的爹爹其实也不太敢兴趣,反正他有风叔叔,有盛哥哥,还有拳脚师傅和教书先生,身边不缺男性长辈。前些日子总带他去玩的道长爷爷也很好。
相比起来,他对姐姐更好奇更期待,和娘亲说:“娘你应该早点告诉我我要去见姐姐的,我现在都不知道来不来得及准备礼物。”
一向慢吞吞、心平气和的复哥儿难得一见地着急起来。
他挠挠头:“我该送什么给姐姐啊?”
秦月笑道:“没关系,到时候娘给你准备。”
复哥儿难得不听哄,很较真地摇摇头说:“不要,不要,那不一样的。娘,到底还有几天去见姐姐啊?”
秦月说:“那,还有三天吧。”
复哥儿慎重地点点头:“我知道了。”
秦月看小儿子这般高兴,情不自禁地跟着扬起嘴角。她也为能见到宁宁而喜悦,但她也不是全无忧虑……她是想带宁宁走,毕竟那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当年她错过机会,没能直接把宁宁偷出来,一拖五年。
直至今日。
可平心而论,就一个帝王而言,萧叡待宁宁亦极尽宠爱,世间女子能有的,她都能有,世间女子不能有的,萧叡也闭着眼睛给她。
宁宁也不是个小婴儿了,雪翠说她是个主意很大的小姑娘,宁宁还愿意要她这个娘亲吗?
就算她让雪翠在宫里保护宁宁,又有萧叡的宠爱,这些年来她也一直很害怕宁宁会出事。夜里有时还会做噩梦,梦见宁宁哭,哭个不停,哭得她心都要碎了。
她的两个孩子都是她的心头肉,可一个被她留在宫里,无法亲手抚养,另一个又天生体弱,奄奄一息。
她宁愿拿她的钱财去换她的两个孩子,母子三人粗茶淡饭地过日子。
算算日子,就这两天,萧叡该到临安附近了。
好巧米哥儿送了信回来,说是遇见了萧叡,他还使人去试探了一下,不过没成,宁宁出落得玉雪可爱。
看得秦月觉得好焦心,感觉好些人都见过宁宁了,就她没见过,雪翠传信不便,只能带几个简单的消息。但顺王知道啊,还会给她写一些宁宁的小趣事,什么在朝上薅了哪位阁老的胡须啊,抓了御花园的鱼啊,追着哪家的小世子打啊。
听得她心痒痒,又担心萧叡把宁宁宠坏了,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竟能干出这么蠢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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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叡先到了临安,时辰不早,暂且歇歇脚,明日再启程去秦家村。
当年怀袖住过的院子他早就盘了下来,和女儿一起住在此处。
宁宁刚晓事时,他告诉宁宁这是娘亲住过的院子,宁宁还很生气:“是谁欺负娘,让娘住在这么小的地方?爹你是怎么回事,你都不带娘回去住吗?”
萧叡又觉得心酸,又觉得好笑。
如今想想,你说他后不后悔?他也后悔。
当初他百般设计,就为了让怀袖怀上孩子,好顺理成章地把人骗回宫中,强行封上一个皇贵妃。
要是能去告诫当时的自己,他一定不会再做出这样愚蠢的事情来。
他伤透了怀袖,怀袖就用一死来彻底地伤他一次。
和皇帝比,怀袖什么都没有,就只有一条命。
他自以为是巴巴地把一颗真心递到怀袖眼前,希望怀袖能收下,自以为是赤诚的一颗心,回头再看,早就是一颗烂的千疮百孔的黑心。
难怪怀袖不要呢,这谁会要?
蘅芜殿被烧了,这世上还留有怀袖痕迹的就江南这个小院子,萧叡没把东西搬回京城,只叫人守着,打扫尘埃,一应物件要保证在原位,不丢失。
这里还留着几本书,有怀袖的亲笔字迹,好像是她当初给人做女先生时留下来的。
今晚上他和女儿一道睡。
萧叡一时半会儿睡不着,给宁宁打扇,找了基本怀袖做过备注的书看,都不是什么深奥的书,他看了几页,想着带回去,给宁宁读书用,拿来启蒙倒是好的。
萧叡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他又做梦了——
隔了好几日,他还以为上次那梦在怀袖逃跑以后就没了呢。
原来还有后续。
萧叡也没有当时那种焦虑急迫的心情了,在梦中,他布下天罗地网,还是找到了怀袖的行踪。
却没让人直接把怀袖抓回来,而是前去见她。
怀袖被人关着,吃好喝好,没寻短见。
见到他来,还给他倒了一盏茶:“陛下用吗?”
萧叡问:“你就那么厌弃我吗?”
怀袖答:“民女哪敢厌弃皇上。”
“你敢。”萧叡说,“你嘴上说不敢,心里厌我之极。”
怀袖起身就要给他跪下。
萧叡拽着她的胳膊,硬生生把人从地上拔起来似的:“别跪了,别给我跪了。”
萧叡无可奈何地问:“我不逼你喝避子汤了,我还打算封你为后,你若还愿意信我一次,有什么要我做的,你告诉我,我都去做。”
怀袖盯着他,沉默半晌,才道:“你做不到的,我也不妄想一个皇帝能为我做,我只是一介民女,我凭什么呢?”
“我虽卑微,却不贪慕荣华富贵。”
“你知我进宫是为了何事,我大仇已报,心愿得了,我只想找一隅清净之地,了却残生。”
萧叡苦笑说:“……你就是不信我而已。”
怀袖道:“是,我不信你。你现在说得再好听,我会色衰而爱弛,你对我的宠爱随时都能收回去,我不能依仗着那点东西过活。”
萧叡心想,为什么之前的怀袖信了他,但这个不信呢?
大抵……大抵是因为他没能救下他们的那个孩子吧……萧叡颓唐地坐下来。
他总在想,他们是什么时候走向绝路的,没想到打从这时候开始,怀袖已经信不过他了。
明明年少时,他们是交心交命的相互信任。
怀袖还是跪了下来,道:“皇上,请您放我走吧,我愿毒哑我自己,绝不会透露出您的秘密。”
也可能是从他登基以后,怀袖第一次给他下跪时起吧。
萧叡道:“我自是信得过你的。”
他阖上双目,虽他知自己身在门口,还是心疼如剜:“朕放你走,你走吧。”
像在做一场梦中梦,他清楚地记得怀袖穿着一身红衣,在新婚之夜,死在自己的怀里。
“朕情愿你好好活着,也好过死在我面前。”
第99章
他放怀袖走了, 还给怀袖改了户籍,改回了她的本名秦月,送她回乡。
临走前, 他问怀袖:“你回去以后打算嫁人吗?”
怀袖恭谨端正地说:“若陛下命令我不嫁,我便不嫁。民女已非完璧之身, 世间男子能有几个不介怀呢?左右嫁与不嫁也不妨碍我过日子。”
萧叡以前是打死也不愿意怀袖嫁给别的男人, 就算是那次放怀袖走, 他也与怀袖约定不许她嫁人。
即便是现在,萧叡一想到怀袖会被旁人拥入怀中,依然心如刀割, 但比起心痛, 他更希望怀袖能过得好,阖上双眸,道:“若有个好的, 你便嫁了吧。”
他下意识地想去握住怀袖的双手说话,指尖将将要触碰到时, 才反应过来, 讪讪地收回手,笼入袖中, 心酸地道:“找个好男人,别找像我这样的……首先要明媒正娶, 他要对你一心一意,尊敬你, 爱护你, 怜惜你,不会叫你一而再再而三地付出,伤透你的心, 让你逃之不及。”
怀袖想了想,沉默了须臾,才轻声说:“这世间所有身处功名场的男人都一样,倘若为了功名利禄,女人孩子都只是身外物罢了。”
萧叡心平气和地说:“总会有的吧,只是难找了一些。你孤身一人过日子几多艰辛,再说了,我信你无论嫁谁都能把日子过好。”
怀袖答:“若有好的,也不是不能嫁。”
过了一两年,萧叡听闻了怀袖的消息,她在老家办了一家女子学堂,教书育人,粗茶淡饭,安闲度日,嫁给了一个无名无姓的江湖人,那个男人待她极好,夫妻俩琴瑟和鸣,生了一儿一女。
几十年过去,怀袖就在青山之间安然渡过一生,她桃李满天下,是一位享负盛名的女先生。
怀袖死在他前头,他得知后,还赶往了一趟江南。
他也老了,为不重蹈覆辙,在自己力竭之前提前退位,将江山交付给他选定的储君,改称太上皇,雍容养老。
现在的他,老得不成样子,太医说他快不好了,但有一日,他突然能走动了,只是得拄着拐杖。
他如今已是个不拄拐杖就站不住的糟老头子,但他好面子,不爱拄拐杖,便要人放了张椅子,坐着和怀袖说话。
怀袖的坟前种着一株桃花,正是春天,艳红的桃花开满了枝头,洒落了一地,落在怀袖的墓碑上,落在了他的头上。
萧叡屏退了旁人,笑了一笑,在和煦暖醺的春风中,轻声说:“袖袖,朕这江山治理得还算不错吧?”
他强撑着的最后一口心气便这样舒心地散了。
他觉得大齐一百多年来,没有比他更幸运的皇帝了,既不负天下,一生寻得所爱,还能死在心爱的人的面前。
“朕现在也要去见你了,等到了地下,你还愿意唤我一句‘七郎’吗?”
“我此生辜负了你,你且等一等,来生我们投胎在附近,我好好娶你为妻,与你一生喜乐安平。”
他拄着一把剑,手中握着一支早就老旧斑驳的女子发钗,就坐在那儿,微微弯着腰,缓缓地阖上双眸,对旁边的人说:“朕要睡一会儿,别吵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