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也只吸引了她须臾的注意力。
她终于见到了复哥儿,顿时惊讶地睁大眼睛。
小半年过去,小男孩看着完全没长高,还更瘦了,在这温暖的室内他穿得并不厚重,然而即便如此,单薄的衣裳套在他小小的身体上,也似是要将他压垮了一般。
一张小脸下颌尖尖,脸色雪白,嘴唇也发紫。
不肖人多说,都能看出他病得厉害。
复哥儿看上去像是一只生病的小猫咪一样,让人满心怜意,宁宁焦心地小跑过去:“你怎么病成这样了?”
复哥儿还一副十分愧疚的模样,似在愧疚自己生病害大家为他担忧,也拖累了娘亲,复哥儿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我自小就生病。”
宁宁想了想,说:“你还是回床上躺着吧。”
她摸摸复哥儿的额头,像是在摸一只可爱的小狗崽,好生仗义地说:“莫怕,姐姐给你找大夫。”
复哥儿躺下来,如布娃娃,任由宁宁摆布,小声地说:“娘亲给我找过大夫了。”
宁宁说:“那不一样。”她依然很自信,对皇族的权力充满自信,她是公主,她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绝大多数的东西,实在不行,那她就去求父皇。
复哥儿又摇摇头:“姐姐,谢谢你。”
宁宁内心柔软,她觉得复哥儿真是这世上最乖巧可爱的小男孩,连他低垂的睫毛看上去都格外的乖,仿似她真的有了个弟弟。
她第一次见复哥儿就觉得很亲近,忍不住端详复哥儿的脸庞,看着看着,后知后觉地发现了,因为他们长得有些相像。
她上次怎么没发觉,相较起来的话,不如说……复哥儿长得像父皇。
复哥儿握着她的手,鼓足了勇气,奶声奶气地问:“姐姐,我好想你。”
他非常轻地说:“我只悄悄和你说,你别告诉娘亲,我觉得自己快要死了。我就想再多见见你和娘亲。”
他的眼中满是依恋。
宁宁从未没被人如此需要过,她瞬时间觉得心满意足,必要把复哥儿救活。
宁宁反而鼓起气来:“说什么丧气话?你一定会活下来的。”
复哥儿低低“嗯”了一声。有气无力地点点头。
这时,宁宁才注意到,复哥儿的娘亲怎么不见了?
方才一进屋,她光注意去看复哥儿,却没发现领她进屋的女人不见了。
“宁宁。”
纱帐珠帘之后,有一个温柔如水的女声在轻声唤她。
宁宁回过头,看到某个女人走过来,她穿着和复哥儿娘亲一样的衣裳,相貌却完全不同。
素纤白皙的手挽起珠帘,粼粼微冷的细碎珠光照在她的脸庞上,随着晃动而幽幽摇曳,她生一张艳美昳丽的脸庞,正望着与自己肖似的小女孩。
宁宁怔在原地,这个女人和她的娘亲太像了。
秦月走向她,蹲下来,膝盖点地,半坐在地上,平视着她:“宁宁。”
宁宁心底却生起一股怒意,她从惊慌无措中回过神来,恼怒而委屈地瞪着她:“你是谁?”
秦月试图压下自己的泪意,可怎么也忍不住:“我是复哥儿的娘亲,也是你的娘亲。”
宁宁斩钉截铁地说:“你不是!”
她气得手脚都在发抖,折身就要走。
秦月拉着她的小手,哽咽地说:“你先听娘说好不好?你刚生下是五斤一两,一生下来就会对我笑,七个月大的时候就会喊‘娘’了,‘宁宁’这个名字就是我给你挑的,你的左脚脚底心上有颗红痣,头上有两个旋儿……”
她抚摸着宁宁的脸颊:“我希望你能健康太平,无灾无病。”
宁宁眼眶也红了,她盯着秦月,一言不发,只是也不挣扎着要离开了。
复哥儿在一旁小鸟儿一样叫了一声,真诚地说:“姐姐。”
秦月轻声唱起了以前总哄她睡觉唱的那首小调,宁宁心尖愈发酸涩,在这熟悉的歌声中,不争气地落下泪来。
她好生气好委屈,她不知道为什么,可她就是觉得这个女人没在骗她。
或许是血脉相连的直觉,在告诉她这真的是她的娘亲。
宁宁吧嗒吧嗒地掉眼泪,抽抽噎噎地问:“你不是死了吗?你怎么又活了呢?”
秦月终于能以母亲的身份拥抱她的孩子,她心酸愧疚地道:“对不起,宁宁,你自然应该生气,娘也不想把你一个人放在皇宫里。”
“现在我回来接你了,宁宁,你要不要跟娘走?”
第110章
此言一出, 宁宁似是想要回答,话到了嘴边却卡了住,面露犹豫, 说不出话来。
秦月念及她假死离开时,宁宁还没有一岁大, 亏欠她良多, 委实心如刀绞。她消失这么多年, 突然死而复生,开口便要带人走,宁宁不能马上愿意跟她这个不称职的娘亲离开却也合情合理。
秦月是怕夜长梦多, 恨不得立时偷走女儿就远走高飞。
她已从雪翠传回来的信中知晓, 宁宁在知道旧事之后心有芥蒂,不再与萧叡如以往一般亲近了。即便在宫外,公主迁居之事亦是议论纷纷。
她觉得宁宁或许愿意跟她走, 这才大胆现身,表明来意。
宁宁低下头, 抽噎着, 思忖了好一会儿,方才抬起头:“娘, 你不能回宫吗?”
“我还是不明白,爹爹年年带我去祭拜你, 你不是死了吗?又突然活了。”
“你既然活过来了,不能回宫当皇后吗?”
秦月静默, 嘴唇嚅嗫, 半晌无声。
宁宁一双眼睛泪盈盈,倒映着自己的身影,像是在可怜地祈求着她。再一晃眼, 又觉得她的目光神情与萧叡如此相似。宁宁心里或许没有想那么多,她只是趋利避害地提出了一个最有利于自己的选择。
她不是一味听从大人叮嘱的小孩子。
她是很想要娘亲,但娘亲回宫当皇后,她能有一个母后不是更好吗?
秦月蹲得腿有些发麻,她离宫之后就没有再对谁跪过了,她匀息平气,道:“娘已经死过一次,不能回宫再做皇后。”
“你既知晓娘为何会‘死’,为何又要叫我回宫?”
宁宁感觉她的退却之意,上前抓住她的袖子,天真又残忍地说:“因为有别的女人要抢你的皇后,娘,你别怕,我会帮你,除了你以外,别的女人休想当皇后。”
秦月有一种胸口堵塞的窒息之感,她摇了摇头:“娘不想回宫。”
她的手轻轻地搭在宁宁的双肩上,说:“娘的事你暂且不要告诉你父皇,知道吗?不然你怕是这辈子都再也见不到我了。”
这似乎说中了宁宁的心思,她毕竟年纪小,一下子就看破了,秦月如此一说,她才点了点头。
坐在床上的复哥儿轻声咳嗽起来。
将母女俩的注意力吸引去。
秦月赶紧起身去照顾复哥儿了,坐在床边,半抱着他,给他轻抚背部,复哥儿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
宁宁不知何时也走到床边,她看着复哥儿了,心情却和刚见到复哥儿时大不相同了。
宁宁轻声问:“复哥儿是我的弟弟,就是娘亲和爹爹的孩子吧?”
秦月回过头,望向她,说:“……别告诉你爹爹。”
宁宁抬头对她展颜一笑:“好。”
她歪着头打量着复哥儿,沉吟片刻,又快活起来,握住复哥儿的手,亲热地说:“我就说我怎么一见复哥儿就喜欢,原来他是我的亲弟弟,我现在既有娘亲,也有弟弟了。”
“弟弟,你就叫复哥儿吗?”
复哥儿点头,他被姐姐的热情感染,脸颊薄红,眼眸明亮,止不住地快乐,奶声奶气地唤:“姐姐。”
这声“姐姐”却与以前不一样了,他的心噗通噗通跳个不停。
宁宁临走前,秦月对宁宁说:“你若想来见娘,就借口要来找复哥儿,来这里见我。千万别跟你父皇提起我的事,也别让他见到复哥儿了。”
宁宁聪敏地点头:“我知道了。”
秦月从袖中拿出一块帕子给她:“宫中什么东西都有定制,大概只有这个能带进去。”
她无比怜爱地抚着宁宁的脸颊,亲了一下她的额头,眼眶一红:“宁宁。娘好想你。”
“这几年,娘每夜每夜都在想你。”
宁宁便张开手臂,垫着脚拥抱她一下,乖巧地说:“我也想你。”
萧叡不敢太接近,只敢远远地窥视,也没让暗卫太过接近去偷听母女的对话。
他做足心理准备,就是怀袖要偷走宁宁,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了。
等了好久,才见到门打开,宁宁与雪翠走出来,她不住地回头。
也不知屋里人做了何时,她才跨出门槛,又提起裙子跑了回去,萧叡还依稀听见她唤了一声“娘”。
他心都要碎了。
萧叡觉得自己真是个罪大恶极的坏人,非要怀袖为他生孩子,又害得她们母子分离。
他如今什么都不强求了,却也不敢惊扰怀袖,等等看她要做什么吧?萧叡想,这个复哥儿是不是怀袖的孩子也未可知,生病大概也是假的,他觉得多半不是,应该是让宁宁出宫的借口而已。
兴许是姐姐在的时候太喜悦,说了好多话,还下地走了好一会儿,姐姐离开后没多久,复哥儿就觉得累,又躺下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只是睡不安稳,他听见娘亲在和雪翡姐姐压低声音说话。
“姑姑,你怎么不跟小公主说?若是让小公主去办是最简单的,她就在皇帝的身边,也不会让皇帝起疑。”
“我来太晚了……”
“怎么就晚了?”
“宁宁在萧叡身边长大,也不知他是怎么教的,不是说护得很好吗?她还那么小就会察言观色了。”娘亲长长叹了口气,“不,也不能全怪他。我也失职,没有娘亲的孩子,总要比别的孩子多长一颗心窍才行。我早知道皇宫不是什么好地方……”
“姑姑……”
“我不能让她去做这事,不能让她觉得我认她就是为了利用她。”
雪翠姐姐沉默下来,问:“那我们接下去该如何是好,复哥儿的病怕是拖不得了。”
娘亲说:“我自有法子。”
复哥儿紧闭着眼睛,过了一会儿,娘亲走回来,坐在他的床头,摸了摸他的额头。
两个孩子都是秦月的心头肉,她哪个都舍不下。她年轻时不想为哪个男人生孩子,不想被绑住手脚,现在却发现也不尽然,她想要孩子,不想要孩子他爹。
萧叡怎样无所谓。
凭什么女人生孩子就必是为了男人呢?明明是她十月怀胎、受尽苦痛,辛辛苦苦才生下来的。明明是她的孩子。
一个孩子从女人的肚子里出来,是哪个男人的不好确认,但却必是这个女人的。
她这辈子虽生于卑微,可想做什么都做到了。她没什么不敢的。
雪翠还是劝她让宁宁去取萧叡的心尖血,诚然,这是最简单的,可她实在狠不下去去利用自己的孩子。
该如何盘活死局?
就只能她亲自再往这个死局之中蹚一趟浑水。
幸得萧叡是个薄情寡义之人,自他收了那个肖似元后的舞姬之后,京中权贵蠢蠢欲动,不少人也在找和她相像的美人,打算在调教之后送于萧叡博取宠信。
她打算亲自去。
取萧叡的心尖血要哄他脱衣服,她不爱做这事,却极擅长。
不就是哄个皇帝吗?
宁宁坐在马车上,她把娘亲给的小帕子拿在手上玩,虽然只是一块小小的帕子,可她第一次有了娘亲给她做的东西,比什么珍奇异宝都让她稀罕。
她翻来覆去地看,发现帕子的角落绣着一个秀气的“宁”字,她仿佛在哪见过。
宁宁琢磨了一路,一回宫就指挥宫女把她的箱笼里今年皇叔公送的裙子拿回来,宁宁乱七八糟地把衣服摊在桌上看。
她在裙子的角落也找到了一个“宁”字,她拿出帕子一对,两个宁字一模一样,显然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宁宁像是解出了一个极难的谜语,她的嘴角扬起一个得意的笑容。
这下她心里畅快多了,娘没有抛下她过。
原来她最喜欢的裙子就是娘做的。
这份好心情一直维持到父皇从御书房过来看她,夜幕已落下,她还不睡,正在独个儿看皮影戏,一个人玩也不嫌寂寞。
宁宁心里还想着,什么时候她要带复哥儿一起玩。
那群大臣老是要父皇生儿子生儿子,这不就有一个儿子了吗?小时候她很想出去玩,父皇总要告诫她,跟她说后宫有很多坏人想要害她,让她不要被那些妃子接近。
萧叡装成不知道宁宁和她娘亲相认了,宁宁越是开心,他就越是心酸。
宁宁是他一手带大的,可是怀袖一回来,宁宁就不要他了。能怪谁呢?只能怪他做下那么多错事。
萧叡笑了笑道:“宁宁在看什么呢?”
宁宁说:“在看《月宫记》。”
萧叡耐心地陪着她看完,宁宁还跟着唱歌,可惜她在音律上着实没有天分,唱得荒腔走板,萧叡还得夸她唱得好。
晚上,萧叡照例在御书房歇下。
宁宁半夜跑过来,说:“我也要在御书房睡。”
萧叡都由着她,一看到她就想想起怀袖,怀袖如今就在京中,离他那么近的地方,他却不能去认。
宁宁装成睡着,又装成醒了,与他说做了个梦,梦见娘亲下凡,来找她了。
萧叡:“……”
宁宁自以为很聪明地说:“爹爹,我觉得娘不要你,是因为你要娶别的女人当皇后,惹她伤心。如果娘真回来了,你别再惹她伤心,让她坐稳这个皇后……”
萧叡都听傻了,他低低笑了起来。就算没明说,宁宁也听出来这是在嘲笑她,她脸红:“爹爹,你笑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