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叡摸摸她的头:“谢谢宁宁。”
宁宁疑惑地仰望着他。
父皇坐在背光处,英俊的脸庞笼在暗中,他将一个空瓷瓶递给宁宁,说:“扔在地上。”
宁宁不明所以,照他说的做了,瓷瓶脆声摔成几瓣:“我摔了。”
萧叡道:“若这瓷瓶能恢复如初,你娘亲就会愿意回我身边。”
“她的心怕是碎得比这瓶子更惨烈。我惹你娘伤心,却不止那一两件事,爹爹今天就都告诉你吧。”
第111章
“我与你娘是青梅竹马, 我认识她的时候,就比你大两岁。”
“你娘从小就又机灵又聪明,她最开始只是我母后手下的一个小宫女, 我发现她偷偷念书,开始偷偷教她……”
这个故事在他心里被反刍过许多遍, 每次回忆还是会觉得心尖发烫, 他和怀袖相识于黑暗、相爱于黑暗, 但唯有这段藏在暗中的情愫,是他人生中唯一的一点光。
只是他现在已经不敢说自己有多爱怀袖,怀袖一定很厌恶他故作深情的模样。
“要不是有你娘做女官在宫中全力接应, 朕说不定还当不上这个皇帝。”
“但你娘在朕登基之后, 没求金银,也没求钱财,只求离宫。那时爹很自大, 觉得自己可以拥有全天下的一切,便对自己做下的承诺反悔, 不准她离开。”
宁宁倒没气愤, 她不理解娘亲为什么要离宫,在皇宫当人上人难道不比在外面当庶民要好吗?宁宁问:“然后你就让娘给你做妃子吗?”
她天真地说:“娘亲功劳那么大, 你又喜欢她,合该让她当皇后, 爹你要是一开始就让她当皇后不就行了吗?”
瞧瞧。
连个黄毛小丫头都能明白,他却一叶障目。
萧叡再与她说:“你娘在你之前还有过一个孩子, 要是生下来的话, 你就有个哥哥保护你了。”
“后来在宫中,你娘实在不愿意跟爹爹好,爹就放她出宫。但这次, 爹又食言而肥,把你娘连骗带哄地掳回来,生下了你。”
“然后我又哄你娘,我觉得你娘已经为我生了你,她应该已经死心,不会再从我身边离开了,任我揉圆搓扁,所以我打算立别的女人当皇后。”
“我不许别人告诉她,让所有人都瞒着她,过了很久才让她知道。”
“你娘至此对我心灰意冷。”时至今日,萧叡想到当时倒在自己怀里的怀袖被血浸红了嫁衣,仍然觉得心头刺痛,即使如今他知道那一场死多半是假的。
假如他当时能更冷静一点,没那么悲恸,或许不会被骗过去。
若没那场戏,他也不知道怀袖对他来说那么重要,“你娘在爹的面前自尽了。”
宁宁还是不大理解爹娘之间的感情纠葛,她还太小了,不懂男女之事。
左右是爹爹辜负了娘亲,对娘亲做了薄情寡义的事情。
这种故事她听过秀姐儿、慎姐儿讲过一些,不过她对后院妻妾之事一向不感兴趣,父皇的后宫妃子虽也有几位,可平日里又没人敢来招惹她。
但她也不太明白,娘为什么就是不肯回皇宫做皇后。
萧叡讲完,哄女儿睡觉:“好了,快些睡吧。”
他也睡了。
梦见那年他与怀袖伪装成平民夫妻成亲的事,怀袖死前对他说:“贱妾卑微,一无所有,唯剩此心,却实在不想奉献给您。”
“您坐拥江山四海,应当不缺这颗心。”
袖袖生来是个如微尘般的弱女子,或许她曾想依靠过自己,却发现他不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男人。
袖袖一无所有,却不是个冷血的人,她再温柔不过了,能被她放在心上多好,宁宁在她身边长大,可比自己好多了吧。
也不知道袖袖打算怎么带宁宁走,他该怎样配合袖袖呢……还是先静观其变吧。
宁宁惦记着给复哥儿治病的事,问萧叡要了御医送过去给复哥儿看病,萧叡也记着这事,虽然他觉得那个生病的男孩子大概只是个借口,不过他还是特意派了一个擅长儿科的大夫过去。
因为小公主的缘故,太医院中特意延请有几位儿科圣手,被萧叡点名的这位柳太医便是其中一位。他具体也不知是何事,皇上和公主让他去给人看病,他没多问,上了车,直接被送到一处隐秘的民宅。
原是给一个五岁大的小孩子看病。
既是医者之事,自不能怠慢。
他一路上没说话,没多看,但总不可能不看病人,这不看还好,一看,他脸色微变。
这孩子,长得着实像皇上。
柳太医顿觉眼前一黑,似乎自己随时可能被灭口,但在御前行走的,皇上又能挑中他过来,当然是因为他性格比较沉稳,且口风紧。
难道是皇上的外室?
皇上一直无子,若是有了,怎么不接回宫去?柳太医心想着,装成淡然自若地继续诊脉看病。
然则一通望闻问切下来,柳太医脸色愈发难看,他还没见过这么刁钻的案例,他乍一看这个小男孩的脸色就觉得棘手,可仔细诊断之后,似乎比他想的还要更棘手。
柳太医问:“小公子可是曾中过毒。”
秦月道:“是我在怀着他的时候,曾中过毒。我找别的大夫看过,说他的病是娘胎里带出的毒素。”
柳太医又问:“可知中的是哪种毒?”
秦月知道复哥儿的病该如何治,但神医也并非完全把握,假若能有别的法子,用不着萧叡的心头血就更好了。
她服用的假死药仅此一粒,她找不出第二颗,也不知成分如何,而且当时一个不慎,她极可能弄假成真,她能活下来,还能把复哥儿生下来都是个奇迹。
秦月摇了摇头。
柳太医沉吟:“这就难办了……”
柳太医琢磨了半晌,开了一副方子。
秦月拿复哥儿平日吃的那副方子给他看,柳太医颔首道:“还是照你原来的方子吃吧,你请的这个大夫是位高人,他的方子比我高明。”
他心里也生起一丝奇怪的感觉,既然都已经找了一位明医,又来找我作甚?他堂堂御医,居然比不过一个民间大夫吗?
柳太医琢磨这个案例,他在太医院当值,又只有一个小公主要照顾,小公主身体康健,平日里没什么病人,就算偶尔给京中的高官权贵家的孩子看病,也没什么大毛病。
这次遇上这么个例子,他的医者仁心让他怎么也放不下,必得好好研究一番。
柳太医道:“下回可否能让我与平素给小公子看病的大夫交流一下呢?”
秦月点点头。
柳太医愁眉苦脸地回太医院去了,他一路上都在想这个病人,打算一回去就去翻看医书,想得太入迷,差点被台阶绊倒。
可他才回来,椅子都还没有坐热,就被皇上召见。
柳太医赶紧过去,他心情有些凝重,不知前头等着的是灭口还是赏赐。
他实在看不出皇上是喜是怒。
萧叡不大关心那个小孩,他比较关心怀袖,但还是问了问怀袖拿来做借口的小孩子。
柳太医答:“那位小公子病入膏肓,恐怕时日无多,纵是不计代价地用药,大抵至多也只能再活一年。”
萧叡没想到那个小男孩是真的生病,且病得如此重。
他怔忡之后,回过神来,却想,袖袖还是那般善良,她必是看不过眼,才把孩子带过来看能不能一举两得顺带治个病。她心肠又软,以前那个谁,叫米哥儿的,袖袖也待他像亲儿子一样。
袖袖待谁都比待他真心温柔。
他这次下定决心要做好人,不如好人做到底。萧叡道:“你全力救治,需要什么药材尽管取用,朕都准。”
柳太医却在心底颔首,看来他的猜测不错,那个孩子说不定就是皇上的私生子,否则哪能让皇上这般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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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小院。
秦月坐在梳妆台前,她将长发拨到一边胸前,打量镜中的自己,卸了易容,素面朝天,她生得艳美,二十多岁是这幅模样,三十多岁还是这副模样。
她用手指触摸自己眼下下面原本有两颗小痣的地方,被她点了,现在只剩下两个浅粉色的小点印记,不大明显。
秦月拿起香粉,傅在其中,薄薄一层就盖住了。
她对镜画眼描眉,将自己装扮得不像自己一些,镜中之人似是怀袖,又不是怀袖。
秦月心下有几分不安,可只剩这条路了。
她和以前不一样,她不打算牺牲别人,就只能自己铤而走险。这一次假如她要逃,总比上次要简单。
实在不行,只保住复哥儿也可以,她赚下那么多银钱,够他一世无忧。
这别人都是要扮得像她,她却得扮成不像自己,反而叫她头疼。
秦月化完妆,起身,将挂在木桁上的一件女道袍取下,穿好,再戴上女冠,她站在落地镜前照了照,扶正女冠。
倒是很有女道士的模样。
她心底突然升起一股意气,心脏在跳动,像突然活过来。
倒也有趣,她要去捉弄皇帝。
她想了想,以前她曾经还求过出家,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这回真的阴差阳错,要做“道姑”去了。
第112章
毓秀宫。
梅常在身边的小宫女慧心去御膳房催了两次, 使了两钱银子打点,食盒才姗姗来迟地送到了,菜都冷了, 气得她进了屋以后就抱怨:“那群狗眼看人低的,去岁我们小主刚进宫时不知有多殷勤, 这才多久……”
毓秀宫是低等嫔妃的住处, 全是常在、才人之流, 每人一个小屋,配个宫女,饭食都是一般, 看尚食局那边做什么就吃什么, 有时送来的时候都冷了。
梅常在是教司坊的舞伎出身,系罪臣之女,同个院子的其他小妃子多是皇上早年入宫, 在宫中扎根多年,各有各的靠山, 视她为异类, 见天儿想挑她刺。
梅常在连忙让慧心噤声,大家挤着住, 就是夜里说句梦话,稍响一点, 指不定都会被人听见,她现下只是个小小常在, 哪敢惹是生非。
她没想到自己这冷板凳坐这么久。
明明入宫那么顺利。
皇上只看了一眼她的脸, 就封她做了妃子,要知道,这个皇宫, 已经五六年没进过新人。
所以她刚住进来的时候,虽只封了个常在,却没有太监宫女敢怠慢她,给她腾的屋子是毓秀宫里较好的,坐北朝南,开窗还能看到院子里的花。
她从窗棂望出去,瞧见院中的玉兰花,开得正好,一股带着料峭寒意的春风拂过,送来甜冷馨香。
她没什么胃口,胡乱吃了两口,便放下了筷子,尚食局给她送的菜多油重盐,她不敢多吃,要保持纤瘦苗条的身材。
听说,听说皇后就有一副好身段。
锈色的日光洒落进来。
她就着光,对着铜镜,拿起炭笔,在左眼眼角下试着点了两颗痣,看上去更加温婉柔顺,楚楚有致。
教她的人给她看过皇后的画像,皇后正有两颗差不多的泪痣,她端详镜中人,心想,有没有更像皇后呢?
她看了一会儿,用帕子沾水,轻轻擦了。
一来她其实并不知那两颗痣究竟长在哪个位置,二来这未免效仿得过于明显拙劣。
她幽幽叹了口气,气声儿还未落地,就听见小院外面传来一些响动。
梅常在打发慧心去看,过一会儿,慧心回来说是又住进了一位新的美人。
自梅常在进宫之后,皇上像是重新对女色开始感兴趣,宫中陆陆续续进了三位新人。
都有同一个特点,长得像皇后。
翌日,梅常在过去新来的妹妹那里坐了一盏茶的时间,他们打量了一下彼此,梅常在觉得还是自己更像皇后一些。
她回去以后,关上门,悄悄问慧心:“我们几个里面,你觉得谁最像皇后?你不是打小进宫,曾经见过皇后吗?”
慧心道:“还是您最像。……不过皇后身量较高,得有五尺多吧。”
她将后面的几句话咽了回去,神情尤其不像,几位美人都不像。
皇后无论是在做尚宫时还是皇贵妃都神采飞扬,像是发着光似的,叫人看一眼就想要依靠她,不似梅常在,菟丝花般弱质纤纤,惹人怜惜。
不过各人的境遇不同,若能得皇上的宠爱,哪个女人都能像皇后在世时那样嚣张明媚吧?
梅常在听了她的话,却没有安心,手指绞着帕子,坐立不安。
连皇上的身边都去不成,又何谈办事?
她拿起绣框,绣了一会儿帕子,轻声道:“皇上对皇后娘娘真是一往情深。”
慧心称是:“可不是吗?”她想的是,皇上这么多年不亲近后宫,一心抚养小公主,小公主幼时曾有人要危害于他,皇上谁都信不过。
如今小公主长大了,皇上才重新把子嗣之事捡起来,开始往后宫走动。
一个男人,能为一个女人痴心守身这么多年,而后找女人都要找白月光的影子,在她看来已是情圣。
梅常在想的却不是这个。
她刚封为常在时,皇上曾经召幸过她一晚上。
册子上记了侍寝。
其实只是叫她过去说了说话。
皇上生得那般英俊,就是年过三十了,亦不减风姿,与她说话也很温柔,叫她平身,还许她坐着答话。
皇上带着笑意地望住她,问她今年几岁,她嘴唇颤抖怯生生答了一句:“十六。”
这是她唯一有优越感的地方,她比这宫中所有的老妃子都要鲜妍,男人不是都喜欢年轻的吗?
皇上笑了一声,见她低着头,用一柄玉尺挑起她的下巴,打量她的脸,直把她看得脸红,才说:“你这张脸,确是像她。”
然后让宫女带她下去沐浴。
她净了身子,一丝不挂躺在被子里,忐忑不安地等着皇上临幸,强撑了一晚没睡却没等到皇上过来,到了天亮,就被宫女服侍着穿上衣服,又全须全尾地送回去了。
直到今天,都没再见过皇上第二回 。
只是往后这毓秀宫中一个又一个地送进来长得像皇后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