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事嬷嬷说:“小公主安好,对我们秀姐儿最好。”
大太太点头赞同,皇宫之中的事,他们也不好过多揣测。那日宫中突然通知他们说公主病了,把秀姐儿送回来,他们问了以后,连秀姐儿也不知道发生何事,说昨日还见公主身体康健。一会儿活,一会儿死,倒叫她不由地想起小公主的亲娘,那位亡故后被追封为皇后的女人,那女人活着的时候还是皇贵妃,也是毫无预兆地死了。
她曾经见过那位几面,可是个难得的美人,无怪乎把皇上迷得至今难忘,还爱屋及乌,对她留下的唯一的女儿的宠爱有加。
这时,有下人前来禀告,说是小公主的銮驾快要到了。
大太太连忙起身,去前厅迎接。
她走得稍微慢了两步,小公主已经下了马车。
她的幼子正在那跟小公主说话,两人有说有笑。大太太愣了一愣,却顾不上问他,先上前同小公主打招呼,然后她才注意到小公主身旁跟着的宫女,更是失态。
这个女子身着青碧和藕色相间的宫服,眼角眉梢含笑地注视着小公主,她不似一般侍女那样低眉顺目,反而脊背笔挺,耳上一双琉璃耳坠,晶莹洌滟的光漾在她光洁秀美的脸颊。
像。太像了。
简直就是当年她见过的那位“皇贵妃”。
大太太心下一惊,却又想起先前京中的一些传闻,道是皇上寻了数位面容与皇后相似的女子,其中有一位还进了蘅芜宫,只不知是伺候皇上还是伺候小公主,也可能是两者一起伺候。
但待女子转过头,五官似乎又没那么像。她记不清了,她的记忆里那位做女官时太沉默,让人瞧不清脸,后来做皇贵妃时又太张狂,但凡出行,必是玉裹金妆、美的耀目,而眼前这位跟在小公主身旁的女人却像是一丛文竹,秀致清雅。
大太太掩住诧异之色,将公主及身旁服侍之人引进院子,不落礼数地招待。
她一时间也拿不稳这女人是谁,有几分圣眷,不知该如何对待是好,但她笑眼瞧着起码公主黏这女儿黏得很,一路上都要拉着手,纵是亲母女也就这么亲密了。
秦月安步当车,宁宁一直紧握她的手,在宫里都没这么亲密,像是在显摆什么宝贝,手心都汗涔涔了也不肯放。
为了蹴鞠,她没穿花裙子,穿的一身窄袖的劲装,像是男孩子穿的衣服,梳了两个结实的包包头。
秦月并非没注意到顾家的大太太按捺住惊惶地打量自己,她觉得有几分好笑,怕是全然不怕。
还跟着个顾家的小儿子,一直想跟宁宁说话,宁宁爱答不理。秦月记得这个孩子,当年他出生时,萧叡送了一份贺礼,还是由她准备的,她记得这个男孩子叫蕴和,转眼也长得如此高大。
等在后院见到小姐妹,宁宁一头扎入女儿堆中。
大太太瞪了一眼身旁才十一岁的小儿子:“国子监放假,你才回来就惦记着玩吗?还不赶紧回院子念书。”今日女儿家们玩蹴鞠,她特意把家里的男孩子都支应隔开,虽说公主年纪还小,但小心一些总没有错,没想到这小子居然从学校跑回来。
顾蕴和又遥望了一眼宁宁,依依不舍地走了。
大太太脸都要烧起来了,抬头见秦月在看自己,讪讪地道歉:“是我管教无方,打搅小公主了。”
“您……唉,倒是我失礼了,以前没在公主身边见过您,敢问您如何称呼?”
秦月坦然地撒谎道:“在下‘妙清’,伺候公主的一介庶民罢了,大太太不必多礼。”
大太太更迷惑了,这名字听着不像是奴婢,像是出家人的法号。
这事从头到尾都透着一股邪门。
小公主看上去非常健康,连因为生过病的消瘦都没有,脸颊饱满,跟个蜜桃儿似的白里透红,踢起鞠球来脚下带风,左看右看不知病在哪了。
在场的大人不敢问,小孩子却是童言无忌的。
便有人去问小公主:“那个陪你来的女子是谁?公主身边何时多了这个婢女?”但凡是个没瞎的,都能瞧出他们俩长得像。
宁宁大大方方答道:“她不是婢女。”
秦月正在同这家的女眷寒暄,没听见那群女孩子的对话,是以没能阻止她。
秀姐儿问:“那她是谁?”
宁宁眼珠子一转,心里想到娘亲的叮嘱,她不能直接暴露,不然娘亲绝对会很生气,但她特意与小姐妹串通了这场出门,她心里早就有成算——若能拉拢到复哥儿与他一起捣鬼最好,若是不能,她就一个人干。
宁宁肃色道:“她是我中意之人,我父皇也中意于她。你们切不可怠慢。”
宁宁这边偷偷把娘亲推到京城女子社交圈子中,浑若无事地继续去玩,时不时地要娘亲给她擦汗,吃点心也不肯自己吃,非要人喂,又黏人又贴心,甜的不成。秦月就没这样被女儿亲近过,既觉得不习惯,有些受宠若惊,又觉得安慰,心想,果然日久见人心,相处久了,宁宁知道她的好了。
宁宁踢了一日的鞠球,在顾府简单擦洗,换了身衣服,重新梳了个头,美滋滋地回宫去了。
与顾府的人道别,上了马车,宁宁盘算着,这会儿顾大太太一定在问秀姐儿,她没让秀姐儿他们把她的话瞒着,以顾大太太的交际广泛,不多日,娘亲的事一定会传遍京城。不管怎样,她要先把人亮出来再说。
娘亲教她她是高兴,可是娘亲若是能直接留在她身边,她更高兴。
为什么小孩子就得听大人的,她偏要试试能不能把娘亲留下来。
路过酒楼时,宁宁闻见一阵香味,又去拉娘亲的袖子,撒娇道:“娘亲,你带我在外面吃饭好不好?反正来得及回宫的。我好想在这家酒楼吃饭,他们都说很好吃。”
秦月正要拒绝。
宁宁可怜巴巴地瞅住她,说:“爹从不准我在外面吃饭,我一直被关在宫里,我好可怜啊。”
秦月气笑了:“你还可怜,那天底下没有不可怜的小姑娘了。”
宁宁半真半假地说:“我就是可怜啊,我是公主又怎么样,明明我有娘亲,在别的小孩子面前却不能叫你‘娘亲’,爹爹也当我是个东西,说送给你就送给你。”
秦月瞬间败下阵来。
宁宁心里颇为得意,她发现了,该哭就哭,该闹就闹,听话的小孩会被大人摆布,像她不听话,她才总能如意。
因为是临时决定,秦月打算买楼上单独的包厢位置,没曾想已经满了,掌柜特意向她道歉,宁宁不愉地指使道:“问问有没有人要让出来。”
自小到大,没有她让别人的道理。
这时,楼上传来了一些动静,一个棕发蓝眸的男子拾级而下,见到她们,莞尔一笑,行了个礼:“参见公主殿下。”
满座皆惊。
还能是哪个公主?当朝就一位这个年岁的公主。掌柜脸色一变,若这是公主,别说是一个房间,把他们整个酒楼清场都没关系。
秦月终于无比后悔自己一时心软答应出门,她皱起眉,突然注意到一阵视线在看自己,她回望过去,瞧见那位狄人男子正在打量自己。
她觉得有几分眼熟,心下想了一想,终于记起来了,她是在去北狄做生意时见过这么个人。
第129章
大齐的商人去北狄做生意多是自南往北, 凭朝廷颁发的行商令,通过边城,才能贩卖少数商品给北狄, 管理严苛。
但她那次过去却是饶了一大圈,无意中闯进去, 还迷了路, 结果不小心遇上一支北狄人, 本以为要打起来了,对方的首领却下了马,问他们是哪来的商人。
之后那人问他们走哪条商道, 可否交易, 热情地招待了他们。她卖了一些货品换到粮食、盐巴和清水,在其帮助下,找到了方向。这名首领相较别的北狄人更瘦弱, 是以给她留下的影响比较深,她见过的北狄人也没几个, 略微一想, 便回忆起来了。
宁宁很有公主架势:“你倒是很有眼色……待我看看,你是北狄人吧。我仿佛听说过, 唔,你是北狄的大王子?我见过你的妹妹。”
秦月真是服了这个小家伙了, 天不怕地不怕,不知跟谁学的。
她一个小孩子, 不怕生就算了, 还敢盯着人看,像在看什么珍奇异兽似的:“真是蓝眼睛的!……我还想摸摸你的头发。”
秦月忍不下去了:“宁宁,先前我们是怎么说好的?我们该回宫去了。”
秦月觉得很不舒服, 她觉得对方应该没能认出自己来,毕竟她有做简单的易容。这人也只是瞥了自己一眼,就一直在目光热切地盯着她的女儿。
她什么腌臜事没见过,她知道世上有些成年男子不爱丰腴成熟的女人,偏爱还未长成的小女孩,想想就令人作呕。
说完,她不顾别的,直接把宁宁抱了起来,这小姑娘被喂养得好,沉甸甸,她一下子还差点抱不起来,宁宁没有再赖皮,乖乖听娘亲的,被抱回马车上,回宫去了。
乌术没有失礼地追上前去。
秦月回头看了他一眼,他还有模有样地作揖。乌术看着跟随在秦月身边的雪翡,心中有了一些想法。
宁宁见娘亲不高兴,小心翼翼地说:“娘,是我错了,您别生气……”
秦月问:“你哪错了?”
宁宁支支吾吾地说:“我、我就该乖乖待在宫里,哪都不去,你们是为了我好,怕我遇上危险。”
小小年纪就这么会阴阳怪气!一定是跟萧叡学的!秦月皱眉道:“是这样吗?”
宁宁:“不是吗?”
秦月看她一脸茫然,叹气说:“你怎么敢乱和陌生男子搭话?像今日在酒楼遇见的那个,特意和小女孩接近,看上去就别有用心的,你以后不准理,知不知道?”
宁宁乖巧地点头:“知道了。”她心下其实不以为然,她是当朝最受宠的公主,讨好她的人无论男女,多了去了。
小孩子忘性大,不一会儿,她就被别的东西吸引去注意力。
她瞧见路边有人卖花,买了一篮子,说要带回去送给爹爹。
秦月不禁酸溜溜地想,这对父女关系可真好,出一趟门都要惦记着买几支花送她爹。
萧叡果真很是为几支野花感动,更感动的是看到他们母女俩其乐融融,他想多和老婆女儿待一会儿,就拖着宁宁问今天都玩了什么见了什么,说了一大堆废话。秦月多多少少感觉出他的意思,也没说告辞就折身离开了。
萧叡才问:“你去哪。”
秦月道:“在外奔波了一日,一身风尘,去换身衣裳。”
萧叡不敢留她,怅然若失地看看她的背影,连看也不敢光明正大地看,怕看多了,更惹她厌恶。
宁宁看看娘亲离去的背影,再看看爹爹,拉了拉爹的袖子,说:“爹,你是不是还喜欢娘亲啊?”
她觉得自己这问的就是废话。
萧叡低头对女儿说:“这是大人之间的事,你不懂的。”
这话她就不爱听了,嘀咕道:“你才不懂呢。”
萧叡板起脸:“你在说什么?”
宁宁马上摆出笑脸:“父皇,我下回还想让娘亲带我出门玩,行不行?”
萧叡为难,摇了摇头说:“这次是你娘求我,说是破例的唯一一次,我才答应。她身份隐秘,不可能在皇宫久留,不能经常抛头露面。你长大了,已经做姐姐了,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任性,你也要为你娘亲考虑。”
宁宁相当不理解、非常不客气地揭他老底说:“你就不想娘亲留下来吗?你明明还很喜欢娘亲,不然你晚上干嘛一边做梦喊娘亲的名字一边哭,还抱着骨灰坛说话……”
萧叡快尴尬死了,最尴尬的是袖袖这时候突然回来了。
秦月乍一听见,禁不住脸颊微热,接着又疑神疑鬼起来,怀疑是萧叡教宁宁说的。她不相信,也不想去信。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就想安安稳稳地等复哥儿的病好了,出宫离开,偶尔回来一趟看看女儿。
秦月站在门槛之外,夕阳从她背后照过来,长长的影子斜在地上,一言不发地看着萧叡。
萧叡迟缓地站起来,也看着她。
两人之间的距离不算远,大约只有十尺远,像是几步就能走完,可他一看秦月的眼眸,又觉得像是永远都走不到彼岸了。
萧叡心下惴惴,他也觉得自己古怪,为什么就是觉得袖袖与别人不同,他只看一眼,就觉得满心喜欢,都这么多年了,还喜欢不腻。你说她美吧,也不甚美,未到倾城倾国的地步,性格还那么倔,他俩互相折磨那么多年,总得有个人服,他以前高傲,觉得自己是皇帝,必要这个出身卑微的小女子驯服,结果却是他一败涂地。
大概是天上管姻缘的老神仙将他的红线牢牢缠在怀袖的牌子上,死死打个结,这辈子是解不开了。
秦月深吸一口气,胸膛起伏,说:“我有东西落下了。”
萧叡低头一看,地上掉了一块帕子,没等秦月走过来,他赶紧先捡起来递过去。秦月连拿帕子都注意不碰到他的手,淡淡地道了声谢。
说罢又要走。
宁宁唤:“爹爹。”
萧叡忽地脑子一热,脱口而出:“方才宁宁说的都是真的。”
秦月停下脚步,回过头,神情复杂地凝望他。
宁宁这时候突然机灵了,她一溜烟跑出了屋子,还命人关上门,不许人接近。
秦月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既急且气,她觉得自己是魔愣了,明知道会会很烦躁,可是就是鬼使神差地留下来,又觉得这是意料之中,萧叡这家伙果然开始装模作样,每次都是来这一招,这么多年了,他想必更会演了。
可萧叡只说了这一句就没有再说下去,他心口有万语千言,但只撞上她的眸光,一切都结成冰,重重地沉下去,迟来的深情不过是无用之物。
他自己最清楚,时机早就错过了,他已无计可施,他若非要强求也不是不行,只是袖袖不可能再假死第二次,她这次再死就是真死了。已到而立之年,他们都折腾不起了。
萧叡道:“我没别的意思……只是这么一说,我晓得如今我做什么你都不信我。我只是把我这辈子最后的一点良心都留给你,单单在你和孩子这里,想做一个纯粹的好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