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宁从没被父皇这样凶过,两个孩子都被吓了一跳,宁宁眼眶一红,泪珠在一双眼睛里打转,还要好不服气地瞪着大人。复哥儿也被这吼声吓得心砰砰跳,脸色苍白,差点喘不过气。
萧叡黑着脸:“来人,把孩子都带回去。”
“再禁足一个月,连院子也不准去,在你的卧室里,不准出去半步!”
说完,便有太监过去要抱她。
宁宁跳脚说:“你罚我总要有依据!凭什么禁足?我只是带弟弟出来见人,有什么错?”
真是上辈子的孽债,萧叡再气却也不能在大臣们面前过多指责女儿,还得维护她的名声,闭眼道:“快点抱走。你再多说一句,朕多罚你一个月。”
两个孩子都被抱走了。
但几位内阁大臣都见着了那个小男孩,长得像皇上,而且还被公主称为“弟弟”,弱智都能猜到这个孩子的身份,只是不知孩子生母是谁,才会被皇上一直藏着。莫非是皇上怕孩子夭折,才未曾宣之于众?
脑子动得快的,立即想到这些日子京城传得飞沸沸扬扬的那位后宫女子。兰阁老想的是,可能皇上数年以前,在皇后刚过世时,心中哀恸,那会儿皇上经常往道观跑,蓦然遇见一位与皇后肖似的女子,或是意乱情迷之后一夜夫妻,没料到竟然珠胎暗结,诞下这个孩子。
那么皇上去年开始突然开始找和皇后相像的女人也得到了解释,想必就是在找这个女子。
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亏得他们几个老东西整日担心皇上的继承人,原来皇上早就有所安排!叫大家白担心一场。
这座用以内阁议事的枢密阁只是乾清宫里的一个侧屋,不算大,时间仿佛静止,气氛也如凝固,没有一个人先开口说话,足足静默了快有一刻钟。
萧叡还想装成无事发生,他觉得他不提,这些老家伙识相一点就该知道跟他一起装傻。
几位阁老互相使眼色。
最后还是兰阁老站出来:“皇上,刚才公主带来的那个小孩子是谁?”
萧叡心里一烦,眼也不眨地撒谎说:“是朕故友之子。”
这个说法就很微妙暧昧了。
有了兰阁老带头,大家纷纷上前,没有太严肃,如过来人般地劝说他:
“皇上不必觉得羞赧,这种事常有……若您有嫡长子倒是麻烦,现今后宫无子,这个孩子却可以想办法接进来。”
“正是,宗室之子就算能挑到一个聪慧的,也不如您的亲生孩子。”
“若您担心孩子生母的身份问题,我们也可以帮忙想想办法,一定能让她名正言顺地住进后宫,不过再绕一圈罢了。”
萧叡被他们念得头都要大了,但这却不是最麻烦的,最麻烦的还是等下他回去见了袖袖,袖袖又要和他发火。
他既有点期待,因为袖袖骂他起码是要和他说话,肯搭理他几句,又觉得害怕,如此捅了大窟窿,一定会被骂得很难听。
且不说复哥儿的身子能不能康复,假如他把袖袖带大的这个小儿子留下,那么袖袖生了两个孩子,全被他拐走了,她一个不剩,还不得和他不共戴天?
真是一群倒添乱的。
萧叡心浮气躁,不动如山,他只能厚着脸皮,说:“朕不懂你们说什么。那又不是朕的儿子。”
兰阁老道:“那小儿长得与皇上有起码六分相像。”
萧叡答:“朕不觉得像。一点都不像。”
这群老头子都快被萧叡气得心梗了,不生孩子就算了,这些年也不见他自己着急,如今好不容易冒出来一个疑似皇子的男孩子,他还死活不肯承认。
皇上为什么不承认呢?假如有了皇子,能省去多少麻烦!
萧叡咬紧牙,只说:“反正那不是朕的儿子,你们可莫要乱说,平白无故坏我名声。”
差点将人气吐血。
萧叡这边应付完了,他叫人给他倒了一壶茶喝,实在不想回蘅芜宫去。
于是在御书房这边批奏章批到快天黑,还用了顿饭,才鼓起勇气回去了。
一进院子,秦月正站在紫藤花树下等他。
萧叡老老实实往她面前一站,乖乖等被骂,秦月只冷冷看他,半晌没说半个字,萧叡被看得好不自在,他对自己现在的脸没太大自信,管理国家大事耗费心血甚多,又有好几年以为自己死老婆戚戚哀哀,老得快,不俊俏了。
他想,该把头发染黑才是。
萧叡摸摸鼻子,问:“宁宁呢?”
秦月说:“哭累睡着了,跟我告状你骂她。”
萧叡连忙自我辩说:“那是有缘由的……”
秦月打断他:“我知道,所以我也骂了她一顿。”
萧叡:“……”
秦月问他:“有没有旱烟?”
萧叡愣了愣,使人去拿了烟杆和烟丝过来,秦月拿了就走,萧叡跟在她身后。她走了一圈,却找不到没人的地方,秦月不知不觉地走到她以前住的尚宫小院,这里倒是跟鬼屋似的空无一人,东西却全都在,屋子也很干净,一看就是有人一直在洒扫。
只他们俩在。
萧叡看她不大熟练地抽烟:“你何时抽烟了?”
她在柔和晦暗的光雾中,眸光穿过灰白的烟雾,一点也不贤淑,却有种野蔷薇攀高而锐利的美感,她实在是太郁闷了,无处发泄,这两个孩子一个比一个让人操心,全是她和萧叡一道造出来的罪过。她抽完了一撮烟丝,仍生闷气,说:“孩子肯定是因为像你才那么顽劣。”
萧叡无语,只得认下来:“是,是,都是我的错。”
秦月眼眸之中怒火灼灼:“你还不服气不成?真不是你在算计我吗?”
萧叡也想抽烟了:“真不是我。我都违心骗他们说复哥儿不是我的孩子了!我不和你抢孩子!”
“我真的是想做个好人。”
第132章
萧叡不怪怀袖不信他, 换作是自己,被骗过那么多回,也会长点记性。
秦月不和他说话, 他便安静站在一旁等着她消气,甚至走神地想了一下, 觉得这幅场景却是像当年他总让怀袖在一边罚站, 那时他心思卑鄙, 是想磨磨怀袖的性子,让她心甘情愿地为奴为婢。
他站得脚有点麻,问:“回去吗?”
秦月趴在桌上, 一言不发, 他继续等,没一会儿,秦月声音发闷地说:“不想回去。这个年纪的小娃娃真是讨人厌。”
萧叡微愕, 袖袖这是背地里在跟他说孩子的坏话呢?
秦月没好气地说:“都是因为你,你在宁宁面前把我夸得像是仙女一样, 她还以为我多么温柔体贴, 我哪有啊……”
“就算是对复哥儿,我有时候也会不耐烦。”
这话她憋在心底很久, 一直无人可透露,如今一口气说出来, 心头倒是畅快许多,索性一口气都倾泻出来。
“小孩子是真烦人。”
“宁宁完全被你教成个高高在上的公主, 她在临安刚见到我时, 张口就要我当她的嬷嬷,把她的弟弟当成玩意儿似的,那颐指气使的劲儿……”
“我有时看她就会想到你那个母后, 心里怵得慌。”
“两个小东西都黏人黏得不成,我还得很有耐心,不能和他们发脾气,折磨得我头疼。”
萧叡不敢吱声,要不是他强求,哪来的两个小娃娃?
归根结底,他是罪魁祸首,他只是有些错愕:“我还以为你什么都能处置妥当……”
“我不能!”秦月郁闷道。
萧叡讪讪地问:“可你以前与那些小宫女不就相处得很好吗?”
秦月说:“她们入宫的时候都多大了?早就懂事了。哪里像宁宁和复哥儿,打小娇生惯养,被人宠着?就说你我,你像宁宁那么大的时候有那么任意妄为吗?还不是被你宠坏了,你再不收收她的性子,她能闯出更大的祸,她贵为公主,万一闯祸说不定事关国家。你身为皇上,就不防微杜渐,还如此继续下去,你究竟是宠她,还是害她?”
萧叡毫无还口之力,道理他都懂,他就是宠女儿宠惯了,以前是惦念她没有娘亲,总想着孩子还小,等她再长大点再教她规矩。
可面对秦月的冷眼,他只得回答:“我知晓了。”
秦月恨恨道:“慈父多败女。”
萧叡哑口无言。
秦月郁闷,他就不郁闷吗?他问:“我能坐下来吗?”
秦月立即牙尖嘴利地回他:“谁还罚你了不成?”
于是他拉开椅子坐下,边说:“我自己罚自己。”
萧叡真想倒一壶酒喝,他忍不住地说:“我自小没爹养没娘教,我也不会养孩子。你不知道宁宁多难带,她可会哭了,你刚走那会儿,她整晚整晚哭着喊娘,我得不停地抱着她哄。”
“那真是魔音灌耳,我一个皇帝,能号令天下所有人,却不能号令一个小娃娃不准她哭。”
“每天我都看过她了再去睡觉,一睁开眼,就去看她。你说我为什么把她养得那么任意妄为?因为我知道后宫可怕,还有前朝,也有人希望她去死的,我哪敢让她离开我半步?所以我连上朝都带着她。”
秦月打断他:“你压根不用看得那么严,但凡你松懈一点,我早把宁宁偷出宫了,何至于到今天你我都进退两难的地步?”
瞧,多铁石心肠的女人。萧叡又急又气:“我先前又不知道你没死。”
秦月看看萧叡,萧叡一副竭力装成无辜无害的模样,还被她戏耍得团团转。她突然有些想要发笑,一时间也没那么讨厌他了。
在孩子一事上,两人同为天涯沦落人,又像是共犯,一起犯错造孽,弄了两个小魔头出来自我折磨。
萧叡见她笑,怔忡了下,也跟着笑了,颇有几分憨傻。
秦月一见,立即收起笑脸。
萧叡碰了一鼻子灰,他挪动了一下,略带焦躁地哄道:“回去吧,袖袖。我们两个都不在蘅芜宫,只有两个孩子,我甚是忧心。”
秦月和他吵了一通架,心情畅快许多,可一想到孩子,还是想要静静。
萧叡又说:“那要么今日你歇在这儿,我找人过来给你铺床。我得回去看孩子了。”
秦月既嫌弃又讥讽地道:“你把我一个人丢在危机四伏的皇宫也不见你忧心,只是离了孩子小半个时辰,你就怕成这样?你何时变得如此软弱了?”
萧叡毫不羞耻地答:“我只是在你面前软弱而已,世上能欺我之人,只你一个。我自知欠你良多,再弥补也无济于事,你性情倔烈,无论如何不会原谅我,如今我只想好聚好散,对孩子,做个好父亲,对你,做个好人。你信或不信都无妨。”
秦月紧皱眉头,凝视他的目光,静默半晌,慢慢松开眉头,她着实分辨不出真假,心情复杂地轻声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我与你说过多少回好聚好散,你哪次应了我?现如今,倒是来和我说好聚好散。”
她是顺毛驴,心知这样最好,可萧叡说了,她就起逆反心理,不想照着做。
萧叡起身:“我得回宫去看孩子了。”
他才走到门槛,身后传来声响,秦月脚步轻俏地跟在他身后,说:“没的道理让你回去装好人,叫他们都喜欢你却讨厌我,都是我辛苦生下来的小娃娃。”
两人一道走回去。
没有人掌灯引路,这路他俩都走得熟,秦月以为自己离开久了,应当都忘了,但她不管走哪儿,都知道自己现在在何处,若要去某个地方该走哪条路。
尤其是这几条道,萧叡想,他少年时和袖袖偷偷亲热,就爱走这条路,那时总觉得路太长,要走好久,就是还没见到她,光是想要能见到她,心脏就会发热起来,而眼下,却不知怎的,觉得路太短,希望这段无人打搅的路程能再长一些,好让他和袖袖多心平气和地待一会儿,一句话都不说也没关系,像是陪在他身边,他就心满意足了。
秦月走回到蘅芜宫后门门外,停下脚步,愁云惨雾笼罩着她,她已听到孩子的声音,就像是要面对什么妖魔鬼怪似的,深深叹了口气:“孩子真可怕。”
萧叡附和:“真可怕。”
秦月瞪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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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月并不一直在宫中,就算有米哥儿、郦灵他们帮忙,她南边生意摊子也不好一直撒手不管。
开头是不放心,闷久了,她也没先前那样一惊一乍、草木皆兵,试探着直接跟萧叡说要出宫去,孩子先托他看顾,然后出去一趟回来,发现没什么事儿,于是愈发胆大,时不时要把孩子托给萧叡管。
本来两个小魔头就是他的崽,萧叡有责任要管。
转眼进了夏天,好天气却没持续太久。
去岁冬天下雪下得厉害,开春也开得晚,农人下田下得晚,还没等到收成,夏秋交接之际,有日下起雨,本应是好事,可是雨下个不停,眼见着要有洪涝之灾,水道变险,船队的生意也不好做。
各地险情的奏章纷沓跌至,萧叡纵是有所准备,还是忙得焦头烂额。他不觉得这是小事,这是他继位以来发生过的最大的一次天灾,必得好好处理,指不定有人在等着钻他孔子。
不过也因着国事重大,几位上回见着复哥儿的老臣没空再旁敲侧击皇子之事,暂且被他又糊弄过去。
萧叡问过钦天监,说这雨再过十多天,该下完了。
而复哥儿在御医们的治疗下,也一日日好了起来。
日子过得真快。萧叡心下感叹,抽空与秦月私下单独商量。
那是一个雨天。
雨打屋檐,劈啪作响。
窗户紧闭,屋子里闷湿。
秦月坐下之后,等了又等,没等到他开口,不耐烦地主动问:“是你叫我过来,有什么事?”
萧叡慢吞吞地说:“入冬以后又有大雪,复哥儿身体好了不少,我问过御医说是没有生命之虞,若是天气冷了,河道又结冰,你就难走了。不如等过几日,雨停了,你就带着孩子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