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南——陆归
时间:2020-12-02 10:48:35

  “好。”
  吴明川非常勉强地把思绪拉了回来,这顿饭总算又有滋有味起来了。孟书妍向他介绍本地的各种特色菜肴,还说这家店有渊源:“我爸妈谈恋爱的时候就来这儿吃饭。”
  这句话的语境几乎暧昧,吴明川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那开了好多年了啊。”
  孟书妍不声不响地把踩在三八线上的脚缩了回来:“对啊对啊,菜好吃嘛。”
  她早在心中盘算好了要带他去哪里玩,掰着手指头一样一样地说给他听,讲完之后才意识到自己现在这个破身体根本没法当地陪,灰心丧气地问:“你什么时候再来信川啊?”
  “我不知道啊。”吴明川见她的表情迅速黯淡下去,赶紧补了一句:“说不好,说不定过段时间还要来一趟。”
  一个人的表情竟然能如此多变,这是超乎吴明川的认知的。他看着她从遍数当地风物时的神采飞扬,到发觉他可能不会再来的沮丧,再到现在,他只是随口说了句不知深浅的话,她的眼睛就又被点亮了。
  “那你下次来还叫我吗?”
  “行啊。”他夹了一片糖藕放进自己的碗里,“忘了告诉你了,刚才老板给我打电话,假期延长到了一个月。一个月后你能吃东西了吧?到时候我请你吃饭,怎么样?”
  孟书妍的心里有两个小人,手牵手地跳舞。她使劲点头,嘴巴不说,笑意从眼睛里溢出来。趁着吴明川低头咀嚼,她肆无忌惮地观察着他的五官轮廓,看来看去,怎么看都欢喜,心想,这人也太帅了吧……
  一句话不经大脑地从嘴里冒出来:“小川,我还是喜欢你。”
  叫什么呢?小川?这才几天啊,连哥都不是了。小丫头顺杆爬倒是一把好手。吴明川拿筷子的手顿了顿,没接茬。
  孟书妍心虚了,小声说:“我说我喜欢你呢。”
  吴明川在心里叹了口气。“我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
吴明川:小丫头片子还有这么多副面孔
 
第28章
 
  将近年关,医院里的人流量却一点都没有要放假的意思。邵成禹值了一个大夜班,躺在值班室里精疲力竭地陷入昏睡,却被护士敲门叫醒:“有人找你。”
  他揉着眼睛出去,大脑疲累得无法运转。女孩正坐在走廊上等他,把自己包裹在一件毛茸茸的外套里,像一只身材壮硕、力大无穷的棕熊。
  “来复查?”他在孟书妍身边坐下,躯体疲惫到麻木。孟书妍把手揣在兜里,“早上给你打电话怎么不接啊?”
  “昨天值夜班,累死了,没听到。”她难得安静,看着他不说话,把他看得浑身不舒服,“你干嘛呢?”
  “我想啊,邵医生,白衣天使,辛辛苦苦干了一晚上没休息,现在跟你聊这个,显得我特别不是人。”
  邵成禹心里明镜似的。“聊什么,你男朋友?”
  “不是我男朋友。”孟书妍鼻子痒,正要伸手揉,被他眼疾手快地打下来:“手多脏啊,嫌医院没住够?”
  她也不介意,继续慢慢地说下去:“不是我男朋友,我单方面追他,有些日子了,他不答应。我原来想着这个不成就换个别的,可他一回来,往我跟前一站,我就知道这事儿还没完。”
  邵成禹点点头,若有所思,“没想到啊。”
  “没想到什么?”
  “没想到你一个傻大姐,心思这么细腻。”
  孟书妍的拳头并未如预期般落到他身上,邵成禹有些意外,但隐约觉得也在情理之中。她这个人看起来咋咋唬唬爱搞笑,单是交朋友,邵成禹也喜欢和这样的人来往。他不是没想过和她谈恋爱试试,可两人一起出去吃饭、看电影、玩耍,总有某些瞬间,她会露出一种奇异的神游的状态,好像拥着自己独一份的遐思和眷念,游走在这个吵吵闹闹的世界。
  现在她就坐在他边上,轻轻笑起来:“嗨,我可不就是傻大姐吗?不是傻大姐能干出这事儿?”
  她还想再说什么,邵成禹做了个stop的手势:“差不多了,话说到这儿就行了啊,再说下去伤人了。”
  孟书妍撇嘴:“不说就不说。”
  
  日子迅速地流走,吴明川当真如他所说没有回去。他先好好在信川玩了一圈,接着又走访了以前读书时认识的几位中国同学,把信川周边的几座城市也玩了个遍。
  江南的冬天时常落冻雨,吴明川坐在暖融融的咖啡店里,看着窗外夜幕缓缓降落。万家灯火将这座城市笼罩在温暖的黄色光雾里,羽绒服、围巾和帽子把路上的行人包裹成球状,每一个人都行色匆匆,奔赴归途。
  这样悠闲的日子对他而言,珍稀如沙中金。从有记忆开始,他就被各色各样的人推上舞台,先是扮演一个好儿子、好学生,接着角色转变成了助手、精明的商人。这些面具偶尔令他透不过气,但他没办法说不。舞台华丽又庞大,脱掉戏服,他什么都不是。
  再过小半个月就过年了,陈季琰给的假期也即将结束,他很快又要回到自己的日常当中去。生意,合同,应酬,商人和政治家的裙带关系,还有剑拔弩张的父亲和陈季琰,这就是他的日常;而假期之所以为假期,正是因为它与日常截然不同。他走进一个陌生的世界,甩掉压力和包袱,见一些平时不能见的人,说一些不适合在平时说的话,安然地浪费着时间与生命。
  假期终结,这一段幻梦就要结束。要告别,要清理所有的痕迹,就像酒店清洁工打扫旅客离开后一片狼藉的房间。
  不给别人带去麻烦,是吴明川一贯的信条。
  玻璃窗上突然传来一声闷响,吴明川吓了一跳,扭头就看见孟书妍正趴在外面,笑眯眯地跟他挥手,头上戴着顶毛线帽子,脸颊两侧各垂下一颗绒球,像小孩子爱的玩意儿。
  她颠颠地推开门跑进来:“等很久了吧?叶嘉文太讨厌了,又拖着我不让走。”
  “也没有很久。”他笑笑,“吃饭去?”
  孟书妍只能吃一些比较清淡的东西,就带他去了一家粤菜馆。吴明川说过他母亲祖籍广东,做得一手好菜,最美味是老火靓汤,她一一记在了心里,指着菜单给他介绍。
  吴明川照着她的指点点了菜,两人坐在临窗的卡座上,听她叽叽喳喳地讲今天发生了什么。讲到最后,孟书妍的眼睛滴溜溜地看着他:“小川哥,你呢?说说你吧。”
  吴明川舀了一碗汤放到她跟前,说:“我没什么好说的。”
  “我的事你都知道,可你的事,我就知道那么一丁点。”她还伸手比了比,吴明川被逗笑了:“你知道我什么?”
  孟书妍老老实实地摊手:“我知道你家住在金边……你爸爸有点凶,我上次去都快吓尿了。”
  她只知道这些东西。小孩子就是这样的,见到漂亮的玩具就要抓到手里、吞到口中,对其中的风险一无所知,没有说明书可以给她看,给她也看不懂。
  吴明川轻声说:“我得走了。”
  孟书妍的笑容凝固在嘴边。“不是说放一个月的假吗?”
  “嗯,准备去泰国见一个朋友。”
  “你说什么呢?”孟书妍咬牙切齿。
  吴明川抬起头,一字一句地告诉她:“机票已经买好了,明天下午就走。”
  女孩脸色惨白,比刚在医院里见面的时候还要难看。脑海中无数个念头飞快闪过,她竟然笑起来:“问你一个问题行不行?”
  “……你说。”
  “你这次来中国干什么?”
  他再次出现在她生活里,不声不响、毫无头绪。老老实实待着不提离开的时候,孟书妍总是提心吊胆,疑心第二天早上起来这人就不见了;如今他亲口说了要走,话说到这里,她惊奇地觉察到自己有巨石落地的释然。
  吴明川没想到她会骤然发难,还在组织语言,孟书妍不依不饶地逼上去:“我说过的吧,我喜欢你。”
  “我也说过,我们不合适。”
  “所以你千里迢迢来这里,就为了跟我说这个?告别不是早就说过了吗?吴明川你是嫌上次告得不够好,要来补考吗?”
  仔细算算,他们在一起的日子屈指可数,都在干什么呢?吃饭、聊天、在公园里走来走去,大多数时间都是她单方面输出,大坝泄洪一样没头没脑地把自己的人生说给他听。吴明川永远是个好人,给的问候不温不火、距离不远不近,心里有一把尺子,将分寸感拿捏到了极致——除了偶尔一点点出界的关怀。
  就是这一点点出界的关怀,让她猪油蒙了心。男人遍地走,可除了吴明川,她谁都不要。
  孟书妍有一种强烈的直觉,如果说上一回在金边的道别还是“以后有机会再见”,有十万八千里的余地可供她再接再厉,那么这一次就是干干脆脆的永别。
  他不会再见她了。
  鼻子酸酸的,孟书妍觉得丢脸而努力忍着。在吴明川面前,她的名片是动不动就哭鼻子的小孩,仿佛想用委屈和眼泪逼他妥协,可她根本不是这个意思。
  饭是吃不下去了,孟书妍把三百块钱甩在桌上,站起来往外面走。吴明川跟上来,她根本不能看他:“我自己回家就行。”
  “……你的帽子忘了。”
  孟书妍破涕为笑。“不必吧?”
  “不必什么?”
  “我今晚够丢人了,你就不能假装没看到吗?让我潇洒一下。”她吸了吸鼻子,“哦,你怕下次还要特意跑来一趟拿给我,对吧?不用,你扔了吧,我不要了。”
  
  孟书妍在外面游荡到半夜,坐了末班公交车回家。
  老孟夫妇在外地参加了老同学儿子的婚宴回来,孟书妍才动完手术没多久,本应该在家好好躺着,现在人不知道去哪里了,电话也打不通。就在孟太太即将拨出报警电话的前五分钟,她没事人似的悠悠地走进了家门。
  孟太太气得要死,可不管怎么骂她,好话烂话说了一箩筐,她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到后来甚至进都懒得进,径自站起来说我要睡了,趿拉着拖鞋,臭烘烘地就往床上爬。
  表姐昨天才打电话来说邵医生的事黄了,孟书妍眼下又像根实心木头,油盐不进的,孟太太一肚子邪火没地儿撒,只好狠狠捶了丈夫一拳。
  孟书妍躺在被窝里,毛衣散发着一股猪肚鸡的味道,真奇怪,在店里闻起来让人馋得流口水,带回家就成了馊味儿。她闭上眼,听到爸爸在外面说:“你打我干什么?”
  “不打你我打谁?打妍妍吗?”
  来打我吧,把我吊起来狠狠打一顿,打过才能长记性呢。孟书妍心想。
  手机压在枕边,嗡嗡地震动起来,她看了一眼,是叶嘉文发来微信:“孟女士在吗?”
  这个笑话还是在她住院前发生的。有一回跟邵成禹说起来前台小妹奶茶蛋糕成堆收的事,邵成禹笑眯眯地问她:“那我也给你送一回?满足一下你的虚荣心。”她老不客气地说好啊好啊,还现场指定了要哪一家。
  次日下午就有外卖送上门来,上头写着三个大字:孟女士。孟书妍在全组同事的目光下前去认领了这一份点心大礼包,笑得要死,心想邵成禹,你挺闲啊?
  叶嘉文看她不回,又加了一句:“孟女士,我明天开始休年假了,还有几张图纸要你帮忙去送,没问题吧?”
  等了好久,对方发过来一个字:“好。”
  叶嘉文摸着脑壳,心想她又生病了吗?联想到某人就在信川,他一拍脑袋,明白了。
  孟书妍这个傻大姐,撞上了南墙也不回头,非得把头都撞掉了才罢休。不过看看自己,谁又比谁好到哪去了?
  但他满脑子都是要休假去金边,顾不上她。陈季琰通过视频看着他收行李,不住摆手:“别带了,家里都有。”
  “你给我买了?”
  “你上高中时的衣服都还在呢,一件都没扔。”
  叶嘉文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高中时代对他而言并不是什么愉快的记忆,先是陈季琰不在身边,两人隔着太平洋打仗,后来她好不容易回来了,又为时局所限,把自己的婚约写进了合同里送给郑修齐。他的青春期空虚而漫长,荷尔蒙在身体里横冲直撞,爱的人或是远隔万里,或是咫尺天涯,一直触摸不到。
  “小文?”屏幕里的叶嘉文回过神来,陈季琰松了口气,“我明天去机场接你吧。”
  “好。”叶嘉文点点头。猫又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巡视领地,被他一把抓起来:“跟姐姐打个招呼,明天就把你送去寄养了。”
  陈季琰立刻被带偏,对他发布号令:“拿远点,你怼着摄像头,我什么都看不到啊。”
 
第29章
 
 金边有种非常神奇的特质,仿佛被一层透明的塑料膜包裹着,时光在此格外宽容。从路上飞驰的摩托车、韩国进口的二手大巴,到尘土飞扬的乡间公路,乃至陈季琰在城郊的那一亩三分地,整整六年流水一样过去,这里什么都没有变。
  刚进门,就有佣人上来把叶嘉文的行李运到楼上去,陈季琰问:“要不要去你的房间看看?”
  二楼东侧有个带阳台的小卧室,叶嘉文上大学前在这里住过一年。
  床铺和书桌应该都被提前整理过,家具的表面一尘不染,被褥喷香洁净,阳光从窗外投射进来,好像这屋子的主人从未离开。叶嘉文在书柜前站定,里面放着的东西也没有动过:书籍、词典、篮球比赛的奖杯……青春期的回忆像晚风迎面扑来。
  陈季琰从后面搂住他的腰,脸贴在他背上。
  “我不让他们动。”
  邀功和撒娇的意味交织在一起,叶嘉文敏锐地感觉出来了,转身把她拥进怀里。她仰起头问:“怎么样?”
  她的手又不老实地在背后摸来摸去,被他一把抓住:“都跟原来一样。”
  真奇妙。他以为只有自己念念不忘,没想到她也不曾好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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