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淮听罢,眉目稍沉。
真要让慕珏吃,派个宫人送到东宫便可,这女人还是想见那小子,这才寻了个借口。
这般想着,慕淮却还是道了声:“好。”
慕珏本来高高兴兴的被太监又抬回了椒房宫的这处,可进了偏殿,却又高兴不起来了。
只见罗汉床上,自己年轻登对的父母便跟连体似的,父皇单手圈着母后,亦用大掌替她焐着肚子。
慕淮见慕珏并没好好吃圆子,反倒总是偷偷看他和容晞,便沉声命道:“吃完就赶紧回去。”
慕珏却不解地问:“父皇为何要给母后焐肚子?母后是身体不舒服吗?”
容晞听罢,双颊愈红,便挣了挣,可她的力量自是不及慕淮,只得任由慕淮继续圈着她。
慕淮语气严肃地同慕珏解释道:“你记住,日后若你娶了太子妃,她每逢月事的那几日,你也要像你父皇一样,好好照顾她。”
——“皇上!”
容晞略有些愠怒,慕珏还那么小,慕淮怎么什么都同他讲?
慕珏自是不知道月事到底为何物,他有时虽看似喜欢同慕淮对着干,但若慕淮郑重地教他、或叮嘱他时,他都会认真记着。
慕淮这时单挑锋眉,又对慕珏道:“照顾不好了,她的脾气就会如你母后现在一样大,再哄就哄不好了。”
慕珏这时对慕淮揖礼,一本正经地用小奶音回道:“儿臣必当谨记于心。”
容晞趁慕珏不察,用那双桃花眸瞪了慕淮一眼,压低了声音道:“你怎么能同珏儿说这些?”
慕淮也小声回她:“朕难道说的不对?”
容晞气鼓鼓地噤住了声。
她只希望,珏儿长大后,可千万不要像他爹一样无耻。
***
几日后,容晞月事终毕。
是夜,汴京遭逢一场淅沥的春雨,不时伴着惹人心惊的阵阵春雷,积雨沿着檐沟滴滴答答地落于青石板地。
待云收雨歇后,容晞却明显觉出,慕淮全无平日这时之后的餍足,周身反是散着阴戾之气,眉间亦掩着郁色。
容晞清楚,慕淮做怒的缘由,应是邺境来的那几个织工惹的。
倏然之间,格栅窗外闪过了一道刺目的裂缺。
随后,惊雷骤响。
慕淮从龙床坐起身后,神情略有些阴鸷。
——“朕要杀了她们。”
容晞心跳如擂鼓,温柔地用纤手顺着男人的背,她知慕淮近年虽待她温柔体贴,但骨子里仍是个性情暴戾狠辣的帝王。
他眼中向来揉不了沙子,能忍那些织工到这时,已然实属不易。
容晞细声劝慰道:“皇上…皇上不急,先别急着杀她们…臣妾替您想想办法。”
慕淮冷声道:“朕意已决,这些邺人属实不识好歹。”
容晞将男人硬朗英俊的脸捧覆,轻柔地亲了亲他,想借此平息他心里的怒火。
待男人勾碾着那寸温甜,同她厮磨良久后,容晞方才美目含雾地又道:“皇上今夜先好好睡下,明日上朝才有精神。臣妾明日替皇上去会会那几个邺境的织工,若臣妾也劝不动她们,皇上再杀了她们,可好?”
慕淮阖上了泛红的双眸,亦替自己揉了揉眉心,他强抑着心中冉起的杀戮之意,终是嗓音沙哑地回道:“好。”
第99章
那些邺国织工原本被暂时安置到了汴京的一家馆驿中,近日慕淮耐心渐失,他起了杀戮的念头后, 便命官兵将这五名年岁不一的织工押送到了天牢中。
容晞的父亲虽然曾因被冤下过狱,但今日却是她头一次来大齐的天牢, 这刑狱之地潮湿又黑暗, 隐隐间,总沁着股难闻的霉味。容晞同丹香和宫女进于其内后, 总觉得四下随时都会冒出一只叽叽直叫的老鼠来。
大理寺卿薛睿听闻容晞来了天牢这处,还特意从大理寺赶来,陪着容晞一起去了那五名邺境织工所在的牢房中。
此番, 容晞并未戴帷帽掩貌避嫌。
如今齐境之内不论男女, 无人敢直视她的脸, 提灯随行的狱卒和薛睿在前往牢房的路上, 都有意避着视线,丝毫都不敢看容晞半眼。
他们只能嗅到容皇后身上好闻清甜的香气,这香气亦将这天牢里的霉味冲淡了许多。
果然,美人走路, 都是自带香风的。
因着牢内的潮湿,两侧的石墙上也都挂了些斑驳的青苔。
众人到了牢房处,那略有些生锈的铁栅栏后, 便是在那场火灾中活下来的五名织工。这五个女人的头发都乱蓬蓬的, 许是因为其上生了些虱子, 有两个织工正在不断地搔着发顶。
一缕日光从牢房内逼仄的小窗照入了牢房中,让容晞得以看清这帮人的的长相。
那些织工也觉出有人至此,待她们看向容晞时,不禁面面相觑。
直到她们互相确认了眼神, 方才认定这一切都不是错觉。
毕竟这种地方,怎么会有穿着华丽,且生得又如此貌美的女人。
容晞命狱卒打开牢门后,丹香和宫女便提着食盒,小心翼翼地跟在了她们的主子娘娘身后。
那五名织工猜测着容晞的身份,皆都不发一言地保持着适才的坐姿。
薛睿这时沉声命道:“这是皇后娘娘,你们还不赶快向她磕头请安?”
为首的宽颧骨妇人嗤笑一声,不屑道:“这是你们齐国的皇后,又不是我们邺国的皇后,凭何要我们叩首?”
薛睿站在牢房外,沉眉冷目地斥道:“邺国早就亡了,如今疆域尽归我大齐,你还在那儿做什么白日梦?”
容晞听着二人激烈的争辩,柔声对薛睿道:“薛寺卿,你留几个狱卒在此护着本宫便好,大理寺的案件繁冗,本宫不欲过多占据寺卿判案的时间。”
薛睿恭敬地回道:“臣遵旨。”
薛睿来这儿是因为慕淮事先交代过他,让他陪着皇后一同下狱。
但既然皇后都这么说了,薛睿也不欲在此久留,他想着一会便先去狱卒的休憩之地侯上一会儿,若皇后娘娘遇到什么事,她想再寻他,也来得及。
待薛睿拱手告退后,容晞扫视了一圈牢房内的五名邺境织工,见年岁最小的织工,也就十五六岁的模样。
此时此刻,那名少女正垂涎地看着丹香从食盒中端出来的烧鸡炙肉、酱肘等荤物。
容晞曾听慕淮提起,说狱卒虽给她们强灌下了粥糜,可这些邺境的织工又都将其从胃里吐了出来。
当真是有骨气。
为了旧国,不肯食齐国的半粒粟谷。
但眼前的这位少女,可不像慕淮所说的那般冥顽不化。
果然,容晞见那宽颧骨的妇人立即便用眼剜了那少女一下。
那少女虽然饥饿,却还是将眼神从那冒着香气的烧鸡上移了下来。
容晞从前也饿过肚子,她深知饥饿的滋味有多么痛苦难言,有多少无家可归的乞儿曾为了一口饭食抛弃了全部的尊严。
当然也定会意志坚忍的人,不会受饥饿的胁迫。
可那少女,却明显不是这样的人。
纵是她想吃下齐国的粮谷,但在其余四名织工的威胁下,她也不敢去吃半口。
宽颧骨妇人面色悻悻,复又对容晞道:“劝齐国皇后不要白费功夫了,我们不会吃下这些饭菜,亦不会归降你们齐国,去为齐国君主慕淮做事。”
站在容晞身后的丹香,神色渐变得难看,这妇人的声音恶狠狠的,无论是在宫里,还是在宫外,还从未有人敢对皇后娘娘这样说话过。
容晞并未理会那妇人的话语,反是用纤手撕下了个鸡腿,她将那鸡腿往身前递着,示意那个邺境少女过来吃下。
邺境少女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那个鸡腿,她刚颤抖地伸出了手,可少顷之后,却又犹豫地收回了手。
容晞这时柔声道:“别怕,你吃了它不会有事的,在齐国境内,本宫还是能护得住你的。”
话刚落,那宽颧骨妇人扬手便打了那少女一个巴掌,她冷声呵斥道:“你敢!”
其余三个面色蜡黄的妇人也是一脸鄙夷,其中一个看着三十左右的妇人也嘲讽那少女道:“真是个小贱人,一个鸡腿就能让你叛国!”
容晞听着这帮妇人的咒骂,美目泛冷地走向了她们的身前,因着她身后有狱卒在,所以待她想将那个邺境少女拽到身前时,那些妇人并不敢轻举妄动。
宽颧骨的妇人在狱卒的瞪视下,未能将那名少女拦住,复又啐了一口,同其余织工骂道:“早便知道这个小贱蹄子不是省油的灯,来的路上便该将她先掐死。”
邺境少女听罢这话,面上终于闪过一丝怨意,这番,她终于毫不犹豫地走向了容晞的方向。
待容晞将那个鸡腿递给她后,那少女便开始狼吞虎咽地啃食着上面的肉。容晞被这少女的吃相吓得一怔,只见她脸上虽有脏污,可仔细一瞧,也能觉出她的容貌是很清秀的。
她纤细的胳膊上还存着半月前,那场火灾留下的烫伤疤痕。
容晞眸色复杂,待缄默地看了那少女半晌后,方才对其余织工道:“听闻你们原先的织造局中,少说也有三千余名的织工锦官,可那自尽的邺君却丝毫不顾这三千余名织工的性命,他命人放火时,怕是连眼都未眨一下。”
余下的四名邺境妇人想起那日的大火,仍是心有余悸。
宽颧骨妇人强自镇定,冷声道:“那又如何?”
——“你们若愿意下去陪他,甘愿为你们先前的君主殉葬便去,本宫和陛下都不会拦着,因为原本你们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物。索你们的性命于陛下而言,就像捏死蚂蚁一样容易。我大齐的钦州盛产名茶,靠每年的官茶买卖便足以支撑国库开销,不缺你们这几个织工传授造锦工艺。陛下将你们接到齐境,本是想许你们好前程,是将你们当成了自己的子民,也想让大齐的丝织业锦上添花。可你们放着大好的前程不要,偏要为了那个视你们性命为草芥的邺君去死。既如此,本宫就成全你们。”
宽颧骨的妇人面色微变。
齐国皇后的嗓音原是个细软偏嗲的,可说出这种杀伐果决的话时,却让人觉得一点都不违和。
反倒让人觉得,她说的每一字,每一句,都极富穿透力。
她们以死相挟的缘由,原也是发现了齐国皇帝慕淮很想让她们将邺国的丝造之法传授给齐国的织匠,她们也因此觉得自己身份重要,而齐国皇帝也奈何不了她们。
可如今皇后亲自来了趟刑狱之地,又说她们的性命没那么重要,这突然让她们恐慌了起来。
听皇后的话意,就算她们死了,也丝毫不会对齐国造成什么损失。
那她们死了,又有何用?
容晞不欲再同这些妇人多费唇舌,又道:“你们既不想活,也别拦着想活的人,这个女孩本宫带走了。”
话说到一半,容晞复又垂眸看了看地上的食盒。
“这些吃食都是本宫特意让人从御街酒楼为你们买的,无论你们是想活下来还是想去寻死,都先将饭吃下罢。”
***
容晞带着邺境少女归宫后,那些妇人还是被慕淮让狱卒秘密处死了。
容晞心中庆幸,好在她这番下狱,至少还带回来个年少的织工。
她命尚衣局的尚监将这少女照顾好,那少女的心愿很简单,她只想活下来,有口饭吃便成。
她自是清楚,容晞是能保她的贵人,那少女虽在邺国织造局待的时间不长,却是个聪慧且好观察的,便将她在织造局这一年的所见所闻,和自己的心得体会都告诉了容晞。
容晞近日一直在看大司农陶畅编纂的农书,待听完那少女的话后,心中便生出了主意。
时近盛夏。
乾元殿内,几名宫女正用手转动着镂金华绢所制的七轮扇,为罗汉床上端坐的年轻帝王输送着清凉的风。
容晞见今夜慕淮心情尚佳,便准备将近日想出的造锦之法同慕淮讲讲。
她平日话并不多,从不敢逾矩去插手朝政之事。
如今夜这般,表情郑重地要同慕淮谈些什么,却是第一次。
慕淮将手中书卷放在身侧后,见面前站着的美人儿欲言又止,便示意她坐在他身侧,嗓音温淡道:“说罢,朕听着。”
容晞心中略有些紧张,毕竟这也是她头一次向慕淮献策。
她知道慕淮回齐后,也想仿造原先的邺国在汴京城内专门圈一块地,用来做为织造局的地界。
但这其中,便存在着一个很大的问题。
她听闻这织造局的官员还是会向民间去收野蚕,却不知从蚕农养蚕,再到收蚕的过程便要耗上很大的功夫。桑蚕难养,运输的过程中也很容易死掉一批。
容晞便建议慕淮,反正这织造局现下并没有开始修建,不如便将这织造局选在桑树茂密的地方,在其内既能养蚕,又能让锈娘织锦。
她还同慕淮类比了秦州的骑骥院,当初慕淮在这处设置骑骥院,便是因为秦州的水土宜养战马。
慕淮听到这儿,原本还有些严肃的神情渐变得温和。
虽说容晞同他说什么,他都会耐心且认真的听下,但适才他并不相信容晞会对她说出什么有用的法子来。
却没成想,她却然找到了大齐官锦织造的弊病之处,还提出了颇有见地的解决方法。
——“听那邺境年少的织工讲,邺境之所以能盛产大量的锦缎,无外乎是先将织造一匹锦缎的步骤厘清。然后再将各个步骤分摊给不同的织工。这些织工往往对其中的一个工序极为熟稔,且在日后,亦只会做这一种造锦的工序,时日渐长后,她们完成这道工序的速度也会越来越快。所以,邺境每年锦缎的产量才会这么多。”
美人儿的嗓音很甜柔,明明是在同慕淮讲着严肃的事,却让人觉得心旷神怡,亦让他觉得,她的这番话还疏散了不少酷暑的炎热。
待容晞讲完后,慕淮便用大手覆住了她的纤手,温声赞道:“晞儿真是替朕分忧的贤内助。”
容晞听后,却略有些赧然。
这还是慕淮第一次这样夸赞她,他眼神略带着欣赏,绝非是在打趣她,而是真心觉得她的这番话,能帮了他。
这般想着,容晞的嗓音却低了几分,小声道:“皇上不要嫌弃臣妾这些话是拙见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