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只要他不否认,她就觉得离成功又近了一步,可以自顾自高兴两下。
只是脚底好痛,痛得她冷汗直流,为了忍住不和他哭闹抱怨,她吸着凉气说:“大师打架的时候真帅。”
释心抱她跃上矮墙,应了句“过奖”。
饶是那么高冷的人,挨夸的时候也会分神,然后悲剧发生了,这仓库本来就建得隐秘,到处都是明沟暗河。仓库为避免潮湿,地势还选得比较高,释心抱着公主从后墙上跃下来,明明看着是平地,结果着地之后,发现是一片泥沼。
这下子就尴尬了,释心的大腿以下陷进了泥里,公主是被他打横抱着的,屁股因惯性往下一沉,像秃笔杵进了墨汁里,只觉屁股一凉,浸出个又圆又厚实的泥印,恰好完美勾勒出公主俏臀的形状。
释心没想到,凭自己的身手,这次居然栽了,站在泥坑里好半天,一动都没动。
公主搂他脖子的胳膊紧了紧,努力让自己的屁股脱离泥坑。天上一汪大月亮明晃晃地照着,公主看见释心大师面无表情,大概这平静的外表下,掩藏着无尽的唏嘘和悲凉吧!
“现在……怎么办?”
释心目光坚定地望向前方,没有后路,只有前进,于是趟过这片泥地,登上了彼岸。
黑灯瞎火,四野茫茫,释心说:“翻过这座山就是达摩寺,现在是子时,如果运气够好,能在天亮之前赶到。”
公主说行啊,“只是我走不了了,得劳烦大师背我。”
到了这步,也没有其他选择了,释心将她放下,换了个姿势继续负重前行,公主趴在他背上感慨:“早知道和知虎兄他们汇合多好,人多力量大,他一定有办法把我弄回去,就用不着你背得这么辛苦了……”
公主是最会趁火打劫,哪壶不开提哪壶的高手,凑在他耳边又问:“大师,你累不累啊?累的话咱们还是回去找他们吧!”
释心说不累,“施主须得和谢小堡主保持距离。”
公主哦了声,过了良久幽幽蹦出一句写实诗来:“月夜空山美人,和尚步履销魂。”
释心的双臂分明一僵,认识她这么久,终究还是不能适应她时不时的歪理邪说。
如果她就此抒发完情绪不再多言,那也算了,偏偏她还不罢休,“大师,你说我这诗编得怎么样?”
释心无奈道:“很押韵。”
公主高兴得想笑,可是脚心的阵阵刺痛让她分神。她想起毒死了两个镬人那件事,很遗憾地告诉了他一个不幸的消息,“大师,以后你只能觊觎我的美色,不能再想着饱口腹之欲了。我有毒,剧毒,要是敢吃我,你可能会死的。”
第32章
这事对公主来说, 确实不算多坏,没有性命之虞的日子是很值得享受的,所以她说这话的时候, 语调里满含遗憾但又庆幸的味道。
释心听了,沉默良久才道:“那些毒会在你身体里囤积一段时间, 但不是永远, 最后会被中和的。对于知情者来说, 确实会有忌惮,但对于不明真相的镬人,施主依然是个美味的飧人。还请施主继续好好保重自己, 不要仗着自己有这项异能横行无忌。今天那些人取血, 只是在你脚底划个口子,若明天划的是脖子,那么就算你的血肉能毒死人, 自己先死了,便没有意义了。”
公主不由有些失望, “还是会消耗掉的吗?我以为能永远留在我身体里, 有需要的时候可以自放一杯,请那些想害我的人品尝呢……”说完发现不对, 忙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上次请你喝,我是无心的, 那时候还不知道自己有存毒的本事。话说, 大师是知道我的血有毒,才坚决不喝的吗?”
释心叹了口气,觉得她的问题有时候真的很笨, “贫僧是出家人,出家人不能吃荤腥,更不能喝血。”
公主哦了声,“出家其实挺无聊的……不过没关系,有我,本公主会充实大师的僧侣岁月。”
释心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赶不走甩不掉,发现她出事了还得不辞辛苦来救她,就是这样一个累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自己醒悟,放弃纠缠他。
可是后来公主好半天没说话,隔了很久,轻轻吸了口气说:“我的脚好冷。”
眼下已经是初夏时节,山里气温虽偏低,但也不至于会冷。她的冷,很大程度是因为失血,因为疼。
释心只得将她放在道旁,自己蹲下来检查她的伤口。
女孩子的脚很精贵,膳善民风开放,或许不讲那些俗礼,但就天岁来说,看了姑娘的脚,必是要对姑娘负责的。要说他是否严格恪守了佛门的规矩,其实也未必,很多事因为轻重缓急的划分,似乎是可以稍稍逾越的。像现在,道一声阿弥陀佛,说一声得罪了,便将那只玉足捧在了掌心里。
公主的脚,娟秀玲珑,像敦煌壁画上慈悲的女菩萨。但和尚看见的不是色相,是色相后的实质。
他卷着袖子,小心翼翼替她擦了刚才溅到的泥渍,公主不经疼,擦一下便瑟缩一下。
他抬头看看她,月光下也看得见她脸颊上挂着的泪水,好像有点不好意思抽泣,努力忍住了,只说了句“疼”。
他重新低下头,擦拭的动作再放轻些,因为忍痛,公主圆胖的脚趾无措地抓紧又放松,看上去像四五岁时,最最可爱的孩子。
其实这足,应当是脚踝上戴着金铃,踩在狐裘织成的地毯上的,不该出现在荒郊野外,更不该受伤……那道狰狞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但残留的血迹和淡淡的腥香,还是会激发出他一点本能的反应。
阿弥陀佛,色即是空……思绪被扯得太远,他强自拉回来。定了定神,隐约听见有潺潺的流水声,便背起她循声寻访水源。
月下的小溪,在林间泛起跳跃的银芒,他替她清洗伤口,拿僧袍擦干了那只湿漉漉的脚,然后问她好些了没有,“等回到寺里,让药僧替施主好好看看。”
公主说不,“我不能让他们知道我的来历,这样会影响我的前途。”
说得很委婉,实际是怕老和尚阻止她妨碍释心修行,把她赶出达摩寺去。她只有继续丑着,继续平凡着,这样才能安安稳稳在寺里扎根下来。
当然,食堂大妈和释心大师的纠葛,还是必须谱写的,只要发挥得好,可以成为云阳大妈热议的话题。公主发现自己大多时候还是很注重“名”的,在老家务求青史上有她,在云阳,则要成为大妈们心中的神话。
释心没有办法,只得考虑回去讨了药,自己给她包扎。
“现在觉得怎么样?可以继续上路吗?”他抬头看看月亮,怕耽搁下去,天亮前赶不回寺里。
公主当然是存着一点小心思的,她比较希望给寺众一点暗示,启发他们更大胆的猜测。于是有意磨磨蹭蹭,一会儿说血虚头晕,一会儿说小腿抽筋。
释心蹲在她面前,好耐性都快被她用完了。正常的交流好像达不到效果,他便哄孩子似的安抚她:“贫僧一直觉得,施主是位不娇气的公主……”
“嗯?”公主抬起晶亮的眼睛,“大师不会是想说,本公主皮厚扛揍吧?”
所以女人真的太难相处了,明明两点之间直线最近,她偏要走个蛇形,再自以为是胡乱理解一通。
然而公主心里还是高兴的,不娇气,是对这高贵身份最大的褒奖。
和尚真是慧眼独具,而且头光面滑讨人喜欢,公主出其不意,张开双臂搂住了他的脖子,嘴里感叹着:“大师对我真好,除了我哥哥,你是第二好的人啦!”
她孩子气的举动,惹得释心大惊,他一面挣脱一面大念阿弥陀佛,“不可……施主请自重……”
公主坚持了半天,最终还是被他强行摘了下来,气咻咻坐在那里,怨怼地看着他。
怨也没用,他脸上神色淡然,可是淡淡的最伤人。
“你要拒绝我到几时啊?我脚疼得要命,必须用其他更厉害的刺激分散注意力。大师,你想不想破色戒?”
释心已经没脾气了,他说:“施主,你是姑娘,姑娘要懂得矜持。”
公主不以为然,“矜持是做给外人看的,在你面前我不要矜持,我比较喜欢发散天性。”
又黄又暴的天性,实在不可取。释心道:“等回到寺里,贫僧给施主送几本经书吧,闲时读一读,可以修身养性。”说罢又看看天色,“时候不早了,请施主忍一忍,伤口必须用药,不能再耽搁了。”
他重新背起她,继续朝着月亮落下的方向进发,因为怕她冷,广袖严严包住了她的双足。
公主趴在他背上,百无聊赖地和他搭话,“你看你手上有道伤疤,我的脚底也会留疤,好巧啊,我们越来越像了。”
释心当然不理她,公主也不气馁,枕着他的肩头说:“你这辈子,没和其他姑娘这样亲近过吧?”
她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他仅仅是听着,赶路的过程中也不觉得寂寞。如果说亲近,此生大概也不会有第二个人了,毕竟世上没有那么多奇葩,如此不要命的飧人,也只有她一个。
他背负着她,继续前行,月色如练,天顶星河璀璨,山路两旁有树影晃动,枝叶向上伸展着,在风里摇得款款。
公主问:“那些办黑市的镬人,会受到惩罚吗?”
释心说会,“官府会杀一儆百,也会还那些飧人公道。”
“可是飧人在上国的处境就是艰难,你之前告诉我的,我听过就听过了,没往深处想。谁知道……”公主轻轻哽咽了下,“镬人怎么就不能克制一下呢,为什么不能像谢小堡主说的那样,再馋也得尊重别人,不能看见别人的糖葫芦就去抢啊。”
释心倒有些意外,“谢施主这么说过?”
公主说是啊,“所以我觉得他人不错,有正义感,而且知识面也很广。”
释心没有再说话,他的看法不变,镬人再好也是镬人。这类人天性中带有嗜杀的成分,譬如自己,追求清净心,花了那么大的力气自省禅定,有时候不经意间也还是有恶念滋生,然后就必须费更大的心力去阻止它。
不过要说耐力,他的耐力是真的惊人,背着公主翻山越岭都不带休息的。公主中途提醒了他几次,说大师你累不累呀,需不需要在路边坐一下,他说不必,倒不是一心为了赶路,是真的不累。
于是背后的公主暗暗咋舌,偷着在他肩膀上捏了两下,哇,是真的壮!公主想起暴雨中半含半露的美,一双爪子开始蠢蠢欲动,装作不经意地碰了碰他的胸肌——哇,确实大,比有鱼的大!
释心怎么能不知道她的花样,她得寸进尺,就要向腹肌伸出魔爪,他蹙眉告诫她,“不许乱摸。”
背后的人扭了扭身子,那火辣辣的身材可不是白长的。
释心唯有叹气,最近他经常陷入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绝望境地。每到这时候就安慰自己,一念放下,万般自在,就当她是个不讲理的孩子,是母妃肚子里没来得及看见世界的弟弟,不要苛责她,众生皆苦,而她苦中带甜就是了。
翻越一座山,尤其还负重,脚程要比想象的慢很多。他背着她紧赶慢赶,终于在天色朦胧欲亮的时候,赶到了达摩寺的后山。
后山常年只有一个年幼的小沙弥看守,开启的机会不多,偶尔有僧侣通行,从这里进寺庙,可以不惊动任何人。
释心待要上前敲门,公主说等等,脱下半臂蒙住了脑袋。脸上的妆被那个歪脸镬人蹭了,就这么进寺庙,怕庙里的僧人不认她。
等她收拾停当说好了,释心才上前叩了叩门环。很快那扇乌油油的小门打开了,小沙弥合什一拜,“释心大师回来了?”
释心颔首,扶着公主跨进门槛,再一抬头,面前出现了伙房全体僧人,个个瞪大眼睛,直勾勾看着他们。
释心一惊,僧侣们瞅瞅他,又瞅瞅打饭的大妈,神情比释心大师还要尴尬。
释心毕竟见过大风大浪,清了清嗓子道:“怎么都在这里站着?”
还是圆慧沉稳,行了个佛礼道:“今日十六,是菜农送蔬菜的日子,我们在这里等交接。”
释心诧异地转头看了公主一眼,她拿衣裳盖住了脑袋,看不见她的脸,想必一定躲在衣下偷笑吧!伙房什么时候进菜,她是知道的,难怪极力游说他从后门进去,看来又是她的奸计。
僧人们一头雾水之余,当然要揣度大师和大妈昨晚到底经历了什么,这二位一夜未归,是参加什么活动去了吗?
看看释心大师,明月皎皎的大师,从来不着污垢,清冽如山巅的白雪。这回弄得下半截浸透了淤泥,时间可能有点长,泥巴都干涸了,斑斑驳驳附着在僧袍上,很有不拘小节的癫狂。
大妈倒还好,衣裳稍稍溅了几处泥星,鞋没了,穿着一双罗袜。不过这罗袜有点大,不确定是不是释心大师的,反正就是一脚着地,一脚踮着,看上去像只丹顶鹤。
圆觉说:“尉大娘,你还好吧?”
公主的声音从衣服下传出来,“好啊,好得很……诸位大小师父这么早进菜啊,真是辛苦了。”
圆觉又问:“大娘,你蒙着头干什么?”
公主道:“我还没洗脸,怕师父们看了害怕。”
这是多么哀伤的自知之明啊,知道自己丑,尽量不妨碍到人家。
本来大家都抱着一点桃色的想法,误会大师和大娘之间有点什么,但想想大娘的尊容,再看看释心大师的脸,就知道这两人是八竿子打不着的。看来是寺庙修行太无聊了,以至于胡思乱想,这二位之间能有什么呢,释心大师慈悲为怀,可能帮大娘解决什么实际困难去了。
于是让出一条通道来,让大师和大妈通行。然后目送一下是基本礼貌,结果眼尖的僧侣们发现,大妈粘上泥巴的部位那么神奇,正面看着没什么问题,原来问题全出在腚上了。
从人体形态和当时受力的姿势上推断,僧人们得出一个结论:“公主抱!”
无法想象释心大师抱着尉大娘时,是怎样一种奇妙的心情,圆慧发出由衷的感慨:“释心大师口味挺重啊!”
没想到,真是没想到,风光霁月的释心大师,竟会和食堂打饭的大娘发展出一段不可告人的关系。可见人不能单身太久,太久了心态失衡,连看见一只母蚊子,都会觉得眉清目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