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身上凝着斑斑血迹,似乎是受了严重的伤,它已经昏睡了过去,只有鼻部还在微微喘着气。
龙是戚国千万百姓信奉的神灵,但这几百年,无人见过一条真龙现身,龙神也仅存在于街头巷隅的传说里。据说它们都居住在杳无人烟的深谷中,终日以“龙莹草”为食。
在凡人看来,龙莹草的模样平平无奇,像极了路旁的野草,既不能食又不能赏,堪称百无一用。但龙族却极其沉迷这龙莹草的气味,它们日间以龙莹草为食,夜间则以此草为枕。
但这是真的,他真的遇见了一条龙,戚龄呆滞了片刻,满心既是敬畏又是欢喜,方才笼罩在心头的阴云也一扫而空。
“或许我命不该绝。”他思忖道,这定是上天给他的启示,上天垂怜他,才会在他欲自尽时将他引到此处,让他瞻仰龙神的尊容。
想到这儿时,他感激涕零,两眼不由得浸满了泪水,但转念一想,又迷惑不解。若他命不该绝,上天又为何如此待他,何故逼得他流落至此?
他放轻脚步,慢慢朝这条龙走去,越是靠近,那鼾声越是响亮,如天上滚的闷雷一般。
这龙每呼出一口气,便在空气中凝成了霜,在距离它还有几步的时候,戚龄已觉得遍体生寒。
若他能向戚国百姓证明自己遇见了龙神,若他能取走这龙身上的一块鳞片,定会叫整个戚国为之癫狂。到时候,万千百姓都会跪倒在他脚下,向他磕头并高呼万岁。
但这如何办得到?他手无寸铁,即便这条龙已经奄奄垂绝,但想从它身上取下一块鳞片无疑是妄想。
戚龄站在那儿想着对策,面色阴郁,但突然的,他听见了一阵奶声奶气的咿呀声。
他仔细搜寻了片刻,发现龙身旁躺着一个女婴。她身上覆盖着一大片龙的软鳞,将整个身子遮住了。
这女婴皮色白净仿佛玉藕,她眉心处却有一个殷红的印记,像是血滴一般。
这婴儿应当是由这条龙分娩的,难怪方才它会发出如此痛苦的叫声,这举动耗尽了它的力气,所以此刻它才一动不动的躺在地上,暂时睡了过去。
虽尽显疲态,但它仍会时不时的睁开眼睛,瞥向婴儿的方向,见婴儿无恙,才会再次安然睡去。
戚龄悄悄凑近,打量着这婴儿,婴儿见戚龄靠近,挥舞起两只白胖的手,急切的抓住了戚龄的手指,然后咯咯笑了两声。
戚龄盯着她额上的那个红色印记,那印记跟龙族图腾一模一样。
若他将这孩子带回宫中,并声称自己的皇妃诞下了带有龙神印记的孩子,那他自然能在众人面前树立威严。
极好的法子。想到这儿,他露出一丝势在必得的笑。
如今这条龙身体虚弱,感官也迟钝了许多,但如果就这么贸然将婴儿带走,它很快便会察觉,会立即暴怒而起。
戚龄看了看自己怀中的孩子,又看了看龙身旁的孩子。这两个婴儿的外形相差无几,若是偷偷调换一下,兴许能够暂时骗过这条龙。
于是他将女婴抱起,又悄悄将泷羲放在了那龙身旁。泷羲不哭不闹,一双黑亮眼睛却盯着戚龄,盯得他心中发虚。
“孩儿,休得怪我。”他在心中默念道,“俗话说,孩儿生下来便是亏欠爹妈一份人情,如今你还了,咱们父子也算两不相欠了……”
半夜时分,七皇妃从睡梦中惊醒,下意识的寻找着自己的婴儿,但放在她枕旁的襁褓已经没了踪影。
“羲儿——”她惊慌起来,跌跌撞撞的走下马车。但戚龄正背对着她站在那儿,身影冷峻挺然。
“殿下,羲儿他不见了!”
戚龄将襁褓交给了她,她满心欢喜的接过来,面色却转喜为惧。
“这是……这不是咱们的孩子。”她惊异的说道,“我的羲儿呢,他在哪儿?”
“他不在了,但咱们又有了新的孩子。”戚龄拿出一条丝帕,拭着手上的血迹,“这婴儿是由一条龙诞下的,是龙神之子。”
皇妃惊愕,“那又如何?”
“想想看,你诞下的孩子是龙神所赐,这个理由足以证明我是受龙神眷顾的。”
“殿下,您怎可如此狠心?”皇妃激动异常,“羲儿他是你的孩子,就算你为了皇位,也不可如此不顾及父子之情……”
“若是我当不成戚国的国君,那我此生恐怕只能颠沛流离!大皇子他不会放过我的!”戚龄暴喝道,“若想保命,我只能放手一搏。”
“我不管你们之间有什么恩怨,这是你们宫廷纷争,与我无关,更与羲儿无关!”皇妃哭喊起来,“我要羲儿,我要去找回我的羲儿……”
戚龄被这哭喊声闹得不耐烦,遂猛地伸手扼住她的脖子,她挣扎了几下,很快昏迷了过去,倒在地上。
戚龄非但没有于心不安,反倒觉得洋洋得意。那皇位似是已经摆在眼前,触手可得。
这之后,戚龄驾车赶了几个时辰,来到了龙丞苑所在的位置。那已是黎明,值守的侍从打开龙丞苑大门,却见一披头散发的男子出现在门前,怀中还抱着一个婴儿。
“我乃戚国的七皇子,我要见你们的苑丞巫九胥。”他口气坚定,“我有要事相商。”
片刻后,巫九胥前来会面,见戚龄衣衫不整,浑身血迹斑斑,大吃一惊。
“七皇子,您为何突然来此啊?”
戚龄没说话,而是将婴儿递给了他,如同交递一件物品般冷漠。
“这孩子是哪儿来的?”
“她是被一条龙生出来的,她是龙神的孩子。”
巫九胥大惊,随即他看见婴儿眉心的印记,他用手碰触后,印记突然漾起了微微的红色流光,他感到一阵灼热感在指尖流窜。
“的确是龙神,是龙神的法力残迹……”他喃喃自语,“龙神竟还存在于天地间,老夫有生之年,居然能遇见龙神的子嗣……”
巫九胥语无伦次的说着,几乎要泣出声来。
“七皇子,那条龙,此刻在何处?”
“我离开时,那条龙已经奄奄一息,或许它已经死了。”
听闻这个消息,巫九胥很是失望。
他日日夜夜向上天祷告,希望能目睹龙神英姿,却终究是与其失之交臂。
他望着怀中婴儿,叹了口气,“那这婴儿,该如何是好?”
“你需要帮我编织一个谎言,就说——你亲眼看见皇后娘娘诞下了这个婴儿,这是龙神赏赐给我的孩子,是龙神的旨意。”
巫九胥吃了一惊,“七皇子,你是想篡夺皇位?”
“龙丞苑若是能助我登上皇位,我就许你们荣华富贵。”
巫九胥听了这话,似是不屑一顾。
“七皇子,我龙丞苑的人,可是稀罕荣华富贵的?我们乃龙族后裔,秉承祖训,从不为七斗米折腰……”
“龙神能许你无数金银财宝吗,能许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势吗?”戚皇反问道,“瞧瞧你们这龙丞苑,一贫如洗,你们若是再清贫下去,恐怕连供奉龙神的香油钱也拿不出来了。”
巫九胥不言语了。
“你们现在仅有护国法师的头衔,无官也无职。但若是助我登上皇位,我叫你们跟我平起平坐——这戚国的任何东西,除了皇位,我都可以和你们分享。”
巫九胥似乎被说动了,但仍是犹豫。
“包括这婴儿,我也定会当成自己的孩子抚养,未来,她会以长公主的身份登上国君之位,继承这戚国江山,这岂不也是你们龙族的荣耀?”
巫九胥沉吟片刻,遂倏地跪了下来,恭敬叩拜。
“龙神赐予您龙子,乃戚国之福,乃百姓之福。”他口中念道,满怀敬畏与欣喜,“愿龙神庇佑我族人,庇佑戚国这万袤江山!”
通过一连串的谎言,戚龄坐上了皇位,开启了长达十几年的统治。而他的亲生儿子却被抛在了山谷之中,再无音讯。
他深知自己恶贯满盈,却并未感到愧疚。做了皇帝之后,他很快忘记了这件事,也忘了被他丢掉的儿子。
他的冷漠是骨子里带来的,他能若无其事面对一切。
那日之后,皇后便患了失心之症。戚龄本想暗中除掉她,但见她成日糊里糊涂,口不能言,便心软了。
至于他偷换回来的那个女婴,他为其取名叫做珑曦。她虽是龙神诞下的孩子,但淘气异常。幼年时,她便生的如娇花一般,所见者无不夸赞她的容貌。
但戚龄对这个女儿实在并没什么好感,有时甚至会因为她的粘人而感到厌烦。幼年时他将珑曦丢给婢女们照管,对其不理不问。
他并不喜欢珑曦,也不打算叫珑曦当储君。他后宫有成千上百的妃子,他料想着怎么也能添个一男半女。
然而许多年过去了,除了一个病恹恹的九皇子,他再无其他子嗣。
眼看珑曦越来越淘气,他不得不退而求其次,选定珑曦做储君,并派遣太傅悉心教导她。
原本一切都顺利的很,直到某天,珑曦表现出了法术天赋,才叫戚龄惶恐起来。他想尽办法试图压制住她的法术,但无济于事。
正如巫九胥说的那句话:“法术天赋生来有之,可疏不可堵。”
再后来,那个叫慕离的小男孩出现在了面前。他看上去又瘦又小,眼眸里却有着异样的冷静和傲气。
除了他之外,没人能制服住珑曦,于是戚龄执意将这孩子带回了皇宫中。就如同他料想的,这孩子既聪明又明事理,远胜过珑曦。珑曦虽是龙神之子,却顽劣任性,脾气直冲,远不及慕离的一半。
将慕离指派给珑曦之前,他曾犹豫过,担心二人会做出什么不轨之事。
他时不时的在二人中间挑拨些事端,让二人彼此厌恶。他故意表现的更喜爱慕离,只为了让珑曦对慕离心生厌恶。
自始至终,慕离表现的十分规矩,时间久了,戚皇也逐渐打消了这份担心。
二人私下里时常有亲密举动,他只以为是小打小闹,假装视而不见,但当他亲临慕离别苑,亲眼见到那一幕的时候,仍旧愤怒不已。
珑曦的美貌是一项外交资源,他本打算将珑曦送给陈国,换来一些话语权,没成想她却私下里被慕离给吃干抹净。
“朕如此信任你,你却做出这等好事?”那时戚龄朝慕离嚷着,失了理智,“珑曦是这一国的公主,你怎么敢染指她?”
那些慕离跪在地上,对于这番斥责,看上去毫不在意,“皇上为何如此生气,是觉得我配不上公主吗?”
“原来如此,这就是你的目的?”戚龄惊愕道,“你接近珑曦,究竟是为了什么,难道就是为了荣华富贵?”
“荣华富贵?皇上,您怎么如此的肤浅。”
慕离似乎被逗笑了,但紧接着,他敛了笑意。
“父皇,难道您就不想吞并周边大国,从而使戚国成为一方霸主吗?您就不想让陈国那些家伙跪倒在脚下,听他们的臣服之语吗?”
“什么?”戚龄一愣,脑中仿佛一个惊雷炸开,“你叫我什么?”
这时,慕离突然上前一步跪下,面带着恭敬。
“父皇,孩儿有罪,这么多年了,孩儿都未能对戚皇尽孝道。”他如此说着,脸上却带着讥讽,“父皇,还记得孩儿被扔到山谷里的那天吗?”
“你——”戚皇脸色变得惨白,这一个字,已经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那时慕离被丢在山谷里,待那条龙完全清醒过来后,见一旁婴儿的额头上没有红色印记,立即认出这不是它的孩子。
那之后的几个时辰,山谷内都回荡着这条龙的哭声,直惊得鸟兽四散,鼠窜狼奔。
“那,你是如何活下来的?”
“自然是天助我。”慕离悠悠说道,“那时候,恰好有人路过山谷,将我从龙口中救了出来,否则,孩儿可早就命丧龙口,化成一堆尸骨了。”
戚皇恍惚了好一阵,待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跌坐在了椅子上。
“这是那儿?”他茫然的抬头,望着站在面前的慕离,“你是鬼吗,你是来向我索命的吗?”
“父皇,你怎么了?”慕离走上前,用手扶起他,声音佯作出疑惑,“我是泷羲啊,你怎么认不出我了?”
“来人,来人——”戚龄躲开他的手,又支撑起半个身子,无力的朝四周喊着。
他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大殿里,夕阳的余晖斜斜的照进殿门,将一切事物裹上了粘稠厚重的暗色,显得沉重又窒闷。
门外等候的内官们听见了这阵叫喊声,纷纷来到殿门前,但没有戚皇的命令,又不敢擅自踏入,只得隔着门试探性的问候着。
“朕知道你想干什么,你是来索命的。”戚龄看着他,呵呵冷笑起来,“朕不怕你,朕向来敢作敢当,从不后悔自己的决定!”
说完,他拔出腰间的长剑,起身指着慕离,“你想报仇,你想索命,那就动手!”
戚龄极少有这样惊慌失措的时候,当年他与自己的兄长争夺皇位,他率数百兵突围,血溅到脸上,也懒得皱眉。
但此刻他憔悴失意,他怎么会有这等顽劣的子嗣,竟会做出向亲生父亲逼宫之事。
“我就知道父皇会这么回答,父皇从来都不会认错的。”慕离说着,语气一转,“但父皇就不怕我伤害珑曦吗?”
“你就是为了这个才接近珑曦的,你就是为了利用她?”
“应该是泷羲。”慕离纠正道,“这个名字是我的,她抢走了我的名字,我的地位,我的人生,现在该是物归原主的时候了吧?”
“你想对珑曦怎么样?”戚龄无力的看着他,“这不是她的错,她对这件事一无所知。”
“珑曦她已经是我的人了,父皇只要不多嘴多舌,我就不会伤害她的。”
“你是想重新入皇籍,还是想夺回自己的位子?”戚龄想表现出往常那样的威严,却不由自主的带上了一丝恳求,“不管你想要什么,朕都能答应你,只要你别做出过分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