晷安山上,寒气逼人。
陆九霄屈膝坐在石碑前,提壶斟了杯酒,他用掌心擦去碑上的灰尘,月色之下的眼尾微微泛红,他近乎呢喃地道了句,“哥,他死了。”
贺凛顿了一下,侧身隐匿在松树后——
卯时一刻,天尚灰暗,陈暮叩了薛家的大门,将那封陈年旧信亲交给薛宁。
二十二岁的薛宁,一身品竹色长裙,搭了件雪白短绒上衣,褪去了年幼时的几分俏皮劲,显得十分端庄素雅。
陈暮双递上信封,“薛姑娘,这是五年前大公子要给您的,尚未有人拆过。”
薛宁怔住。
小室内,绿意正烧着地龙,见她沾了冷气回来,忙递上热茶道:“姑娘,这么一大清早,陈护卫来作甚?”
薛宁不言,只是拆信封的指间隐隐发颤。待到揭开后,她两指捏着泛黄的纸业,最左侧写着偌大的个字——
解婚书。
而右下角的签押处有她最熟悉的名字。贺忱。
整张解婚书的字迹都十分潦草,似是匆匆落,似是怕再不下,便没有会了。
薛宁蓦地捂住唇,捏着纸业的指腹用力到整个身子都在发颤,一滴一滴泪水从指缝渗出,沿着腕落进衣袖里。
她此生最记他两面。
一面初见,一面离别。
万和十年月,她初至京都。不甚从望江楼上跌落,恰逢他驾马从迎安大道奔来,又恰逢他伸将她接住。
男人握缰绳,她近乎是被他整个圈在怀里。马儿继续向前奔,薛宁紧闭的眸子睁开一条缝,入眼的是男人硬朗的下颔。
再往上,是一张一眼误终身的脸。
他直视前方道:“抓稳了。”
薛宁抓了他的衣袖。
直至城东门,马儿堪堪停下,候在那儿的赵淮瑨笑道:“贺忱,这回我赢了,你也有输的时候啊。”
他将薛宁从马背上放下来,笑应:“行,今日我请你喝酒。”
那年她十四,目光追了他很远很远。
再是万和二十年十一月,雪意涔涔,压弯了绽开的寒梅。
临出征前夕,他陪她游街赏景,至天色暗下才送她回府。
薛府门外,男人拢了拢她的小袄,垂下的眸星星点点皆是笑意,“阿宁十了,能嫁人了。”
他说:“这次回来,我们成婚。”
薛宁嘴角翘起,想听他再说两句。
贺忱好脾气地抚了抚她的乌发,压低的嗓音在冬日的夜里很是迷人,他道:“可以准备婚服了,你们姑娘家的婚服,最是耗时。”
她拿鞋尖踢了踢他的长靴,“谁说我要成婚了,我还想再当两年姑娘呢。”
贺忱笑着亲她的背。
绿意叫她这突如其来的泪意吓着,足无措道:“姑娘,姑娘你怎的了?您别吓奴婢啊……”
薛宁紧紧捂住唇,但怎么捂,那一声声破碎的哭腔依旧是从喉间溢了出来。
绿意瞥见她的解婚书,蓦地一滞,她轻拍了两下薛宁的背脊,随后轻声退到门外,朝屋外的丫鬟比了个噤声的势,悄悄阖上屋门。
纸页落地,背面上方有一行小字,写得十分端正——
愿我的阿宁,此生再得良人。
愿他珍爱的姑娘,有人能将其妥善安放,予她好,予她笑,予她满心欢喜到有一日能忘了他。
可他终究没能如愿——
辰时至,宫内传来“咚”地一声响。
是丧钟敲响了。
第97章
一个突如其来的风雨夜,骊国易主了。
李家逼宫弑君,李国公率军包围皇宫,二殿下领兵救驾,虽终是晚了一步,但好在剿灭了李氏一党,救阖宫于水火之。
十一月廿,丧钟敲响之际,坤宁宫发出一声哀嚎,祥月瞧见倚在贵妃榻上了无生气的女子,重重跪下哭喊道:“娘娘,娘娘!”
李氏一族的逼宫谋逆是板上钉钉之事,赵淮旻身为李皇后之子是脱不了干系,几乎是丧钟敲响的同时,皇子府被许驰琰的人团团围住。
许驰琰拱作揖道:“四殿下,微臣奉命护送殿下前往宗人府。”
赵淮旻深深凝他一眼,一言不发踏出府门。
先帝驾崩,接踵而来的就是丧仪。宫无后,此事多由五皇子之母贤太妃主持。
十一月廿八,太妃诏公典丧事。百官皆衣白单衣,白幘不冠。1
城门宫门紧闭。近臣黄门持兵,虎贲、羽林、郎蜀皆严宿卫,宫府各警,北军五校绕宫屯兵,黄门令、尚书、御史、谒者昼夜行陈。2
太和殿前,百官恸哭。乾清宫,妃嫔、公主、皇子日夜哀哭。
如此日后,丧仪过,便迎来迎新帝登基的大事。
宣武帝驾崩突然,一未立储君,二未留遗旨,眼下骊国除去二皇子赵淮瑨外,还有五皇子赵淮安,皇子赵淮平,八皇子赵淮诚,但这五皇子志在玩乐,无帝王之质,皇子体弱多病难堪大任,八皇子更不必说了,还是个奶娃娃呢。
而就凭赵淮瑨乃先皇后嫡子,又有肃清奸佞之功,自是顺理成章地被推上皇位。
秉着国不可一日无君的原则,钦天监就近择了吉日。
十二月初八,新皇登基,大赦天下。
而赵淮瑨登基第一日,便翻了役都的旧案。当初一口咬定贺忱谎报军情的韩余被陆九霄亲自押进太和殿内。没了李家庇佑,韩余便什么都招了。
贺小将军的军报乃字字实情,只还未送到京都便被李国公的人扣了,辗转交由圣上的军报,已是被人掉了包的。
韩余只是个为李家做事的小喽啰,他说的便是他所知的全部实情。至于宣武帝在幕后扮演什么角色,除了寥寥几人,无人再知晓。而此事有损天家颜面,赵淮瑨便顺水推舟,将所有脏水泼向李家,治了李家一个通敌之罪。
谋逆加通敌,十二月初十,李家满门抄斩。
一时间,树倒猢狲散,那些个依附李家生存的蝼蚁,不得不夹紧尾巴做人。
兵部侍郎卞威利用职务之便与李家共谋,一人死罪,满门流放。而这新上任的侍郎官,便是这五年无甚存在感的贺都督,贺凛。
新帝归还兵权于贺家,另设九门提督,命贺将军贺禄鸣兼管。
另追封贺忱为一品天策上将,骊国朝以来独一份的殊荣。
沉寂多年的京都贺家,仿若一夜之间焕然一新,又回到五六年前战功赫赫时的盛况。
太和殿的城楼上,赵淮瑨负立于前,他缓缓舒出一口气。冷风瑟瑟,打小看顾他的太监随公公给他添了件大氅,“圣上,天冷,小心冻坏了。”
赵淮瑨“嗯”了声,望向巍巍宫门。
此时尘埃落定,但回不来的终究是回不来了。
他想起年前他对贺忱说过一句话。他道:“你们贺家永远效忠我父皇,你也效忠我父皇。”
贺忱道:“我们贺家永远效忠明君。他日你若是明君,我也效忠你。”
“你说的,若他日我成储君,登上皇位,你要辅佐我。欸,我想想给你封个什么官好……”
贺忱笑出了声。
思此,赵淮瑨萧索地弯了弯唇角,“随安,拿壶酒来。”
随公公微愣,忙遣人送了壶酒过来。
赵淮瑨提壶,对着身侧的位置洒了半壶酒。
他心道,赵淮瑨,你要对得起他,要对得起他那夜对你说的珍重。
“欸,圣上,酒洒了。”一旁的小太监不知事,懵懵提醒道。
随公公拍了拍他的脑门,给他做了个噤声的势。
这酒啊,是祭故人——
十一月十,京都又飘起了细雪,落地堆积成厚厚一层,布满了来来往往的脚印。
乾清宫,陆九霄座椅扶边搭着件灰褐色大氅,他百无聊赖地碰了碰小几上的小物件,皱着眉头瞥了眼批奏折的赵淮瑨,候了约莫半柱香,终于还是忍不住道:“圣上究竟是有事没事?”
听听这口吻,“圣上”二字也没让他喊出半分恭敬来。
赵淮瑨失笑搁下狼毫,起身过来坐下道:“陆家如今是爵位官职兵权皆有,此次只能再给你添个无甚实用的头衔,怎么样,要不要趁讨点别的?”
他口无甚实用的便是云麾将军一衔,这对钟鸣鼎食的侯府陆家来说,无异于是锦上添花。
陆九霄眉梢微微抬了下,这种天降的好处他自是不会拒绝,是以便认真思忖了起来。
赵淮瑨提醒他
道:“比如赐婚什么的。”
这陆世子与贺家女的渊源,赵淮瑨也都知晓了个大概,实则他若是真下旨赐了婚,依贺凛那恨不得磨死陆九霄的性子恐怕要不悦,但吧……
眼前这个好说也是亲弟弟,贺凛的白眼他还是能受住的。
然,陆九霄轻轻瞥了他一眼,“多谢圣上好意,但这还是免了。”
他轻咳一声道:“您多在朝夸我两句就成。”
赵淮瑨一顿,蓦地低头笑起来,“怎么,这是岳父难攻,还是岳母难攻?”
陆九霄不言,自是岳母。
自古以来,女人最是麻烦——
近日来,陆贺两家所处的含平巷门庭若市,笑语喧哗,热闹得仿若集市一般,叫别家瞧着只有羡慕的分。
长子的沉冤得雪让岑氏的身子骨一夜间忽然爽利不少,整个人瞧着容光焕发,笑意满面。
是以,素来冷清的贺家借着此次名头,在京郊马场办了场蹴鞠宴。
赴宴的无非是王孙公子、深宅夫人和芳华姑娘们。
眼下最忙的不过就是岑氏了,膝下一儿一女皆未定下亲事,难免遭人觊觎。
陆九霄与孟景恒、唐勉坐于下处第二排的观赛席上,孟景恒偏了偏头道:“喏,贺夫人周遭的几个夫人,有一半都是奔着贺姑娘去的。”
陆九霄顺着往那处一瞧,就见自家那小姑娘正被不知哪家的夫人拉着小。
他眉头蹙了一瞬。
然,不仅是他,不远处袁氏亦是蹙了蹙眉头。
不几时,袁氏起身去到主座席旁。
大理寺卿家的任夫人倏地道:“陆夫人,这世子如今快二十有二了吧,可相看了哪家姑娘?”
话落,几个夫人便都竖起耳朵听。
袁氏笑笑,“他啊有意的人了,好人家的姑娘,我也很是欢喜,等着挑个黄道吉日提亲呢。”
众人纷纷提前道喜。
不得不承认,袁氏这话让岑氏也很是欢心,她笑着瞠了她一眼,那意思似是在说——
少替你家那混小子说话。
又话了几句家常,待诸位夫人皆回到自个儿的席位上赏蹴鞠赛时,袁氏轻咳一声,吩咐人道:“世子不是给贺夫人备了礼吗?去把世子叫来。”
闻言,沈时葶背脊下意识挺直,余光瞥见一袭深蓝色衣袍的人影走近。
陆九霄递上一个木匣子,“贺伯母,听阿葶说您近日身子略有好转,这山参药效温和,倒也不至太冲。”
听听这话,字里行间都透露着亲昵。
沈时葶攥了攥绢帕,耳尖都绷紧了。
岑氏余光瞥了眼自家幼女,又看了看陆九霄,抿了口茶,颔首道:“你有心了。”
她状似无意地对袁氏笑说:“我这女儿命途多舛,过得实在辛苦,回府没几日,我这还没疼够呢,你说这些日子那些媒婆上门,我一想要将她嫁出去,怎么都不舍得。”
袁氏从善如流地笑着接话,“人之常情,阿葶……也才十六岁大,倒是不必太急。”
沈时葶低头去喝杯盏里的梅子茶,避开了陆九霄看过来的目光。
“我也是如此想的。”岑氏叹了声气,“她这性子,我还怕她受了欺负受了气。”
袁氏顿了一下,声音都比方才低了几分,颇有些哀怨地昵了陆九霄一眼,讪讪一笑道:“我瞧你是多虑了,阿葶如此招人疼,谁瞎了心肝去惹她?”
陆九霄:“………”
岑氏颔首,“这做母亲的不就盼着儿女过得好吗,我啊不奢求她嫁个甚高门大户,就盼她未来夫婿的脾气性子是个温和能容人的,世子说是不是?”
陆九霄一顿,硬着头皮称是。
岑氏与袁氏你一句我一句打太极似的,且这你来我往时不时便要在陆世子心上扎上一针。说来说去,岑氏就两个意思。
姑娘还小,不着急嫁。
就算嫁,那人也得是个温和会体贴人的。
陆九霄人都麻了,饮下第杯茶。
倏地,垂在膝头的被碰了碰,他眼尾一跳,掀眸看她。
小姑娘偷偷伸在桌下捏了捏他的食指,似有安抚的意思。
陆九霄嘴角微翘,反握住她的,在心处摁了两下。
那头马场上,两边打得如火如荼,得分已拉开距离,岑氏与袁氏说累了,饮茶润了润嗓子,暂作停歇,纷纷将目光放在蹴鞠赛上。
陆九霄捏了下小姑娘的虎口,与岑氏道了句便离开主座席。
但他没回到宾客席上,而是拐了道弯,往后头的亭子走去。
沈时葶又坐了半刻钟,小声道:“阿娘,有些热,我去换身衣裳。”
岑氏应了声。
沈时葶这才提裙离开。
第98章
离开看台,沈时葶碰了碰鼻尖道:“桃因,我有些闷,一个人走走,你不必陪了。”
桃因不放心地四处瞧了眼,“那姑娘莫要走远了,奴婢就在此处候着您。”
沈时葶点点头,随即沿着马场后的小路走。
四处竹苞松茂,花团锦簇。她刚提裙跨过一簇野菊,便被墙根后伸来的一只拉了过去,她低呼一声,下意识双捂住唇,瞪圆眸子。
陆九霄扶住她的腰,密密麻麻的吻落在她眉心唇角。
实则自十一月初六他潜进翡苑见她一面至今,一月之久,二人并未单独见过,前面对岑氏说的那句“听阿葶说”全然是他胡诹的。而最近一次见她,大抵是前日他下值路过迎安大道,远远瞧见她阿娘带她在成衣铺子瞧最新样式的棉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