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贵妃入宫后封吴妃,毓秀宫中长史之职是由一位年纪四十出头的范嬷嬷担当。
现下入宫也有七八年了,范嬷嬷年纪也过了五十岁,要说退休也差不多到了年纪,庄贵妃却没和慧贵妃一样让老人退休,把自己信任的新人推上去。
庄贵妃照旧还是让范嬷嬷做毓秀宫的侍中,让叶女史做女史,告诉她说她现在还年轻,这侍中的位置晚两年再坐上去也没什么,要紧的是多和范嬷嬷学些东西。
自家主子一向能拿主意,叶女史是被指挥惯了的,也无异议,还是和从前一样,一有空就黏着范嬷嬷学东学西。
范嬷嬷在宫里四十多年了,那肚子里得有多少东西!就是娘娘想要让范嬷嬷走,叶女史还得劝劝,娘娘让她跟着学,她就好好多学些。
叶女史看看庄贵妃神色,在旁笑道:“慧贵妃娘娘折腾了这么久,谁知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看上去还赔进不少。到底不如娘娘一直安享尊荣,按兵不动的好。”
庄贵妃今日倒是有了谈兴。她放下茶碗,微微一笑,慢悠悠的说道:“本来我看周静姝近日不大对劲,以为她要使出什么了不得的招数。”
“谁知道呀,这招数虽然看似拿准了皇上的脉,可手段到底粗糙了些。”
“她这些年虽然争宠,却搞的都是小动作,无伤大雅。她自打入王府就这样,生得又娇艳,还是皇上身边的老人,就是骄纵些也无妨,我本来以为她是个聪明人。”
“谁知道这回一看,底子里竟然是个蠢的,哎呦真是……大过年的,白白的去长乐宫叫皇上,有皇后娘娘在,她能讨到什么好处?”
难得庄贵妃一次说这么多话,叶女史只在旁边带着笑应和。
庄贵妃谈兴犹未完,抿了口茶水,接着慢慢笑说道:“做个妃位就罢了,这一品贵妃能是这么好做的?”
“位分在后妃之首不说,还是有子女的贵妃,咱们这样的立在皇后娘娘跟前儿,不夹着尾巴老老实实做人就算了,她以前那样儿也没有大错,偏偏这回拿自己的儿子出来当靶子。真是没想到她这么蠢呐。”
庄贵妃今日连着说了两遍慧贵妃蠢,觉得自己说得有点多,再喝了口茶,就不再说这事了,起身笑道:“走,咱们一起看看启浩做什么呢。”
叶女史凑趣儿笑道:“二皇子定然在那里好好读书练字,绝不会错的。”
说起她唯一的儿子,庄贵妃面上笑意浓了些,穿过回廊,来到二皇子房门外,还未走近就听到里面朗朗的读书声。
庄贵妃就站在门外听了一会,等二皇子把这篇书读完,才进得门去,笑着问了一番二皇子的功课。
二皇子燕启浩今年九岁,样貌随了他母妃庄贵妃,清秀中带着一丝寡淡,这长相放在男子身上也可以说一声温润如玉。
他的性子也随了庄贵妃,沉稳安静,听见母妃夸奖羞涩的抿嘴一笑。
庄贵妃疼爱的摸了摸儿子的头,看见儿子犹豫了一下问她:“母妃,今日我还是不能去给父皇请安吗?”
她听见这个问题,就想起大年初一那一日她枯坐在宫里等了一整日,才终于把儿子等回来。
大人们熬夜一晚上无妨,但小孩子都是长身体的时候,缺了觉怕伤身。
所以按着往年的规矩,过了子时小辈们给上皇拜过年,就都会被送回各自宫中休息。
大年三十守完了岁,她就和往年一样赶紧回到宫里等着启浩。
谁知道左等右等还是不见影子,她便命人去宁寿宫打听,去的人远远看见宁寿宫都被禁军围着,枪尖寒光闪烁,吓得屁滚尿流的跑了回来。
再后来,便是圣上派人知会她上皇卒中,二皇子无事,晚些便会送回毓秀宫中,请她不必但心。
庄贵妃就这么一个儿子,怎么能不担心!
她自入王府便不大受宠,服侍皇上十来年,只得这么一个孩子。
近几年皇上虽然偶然来用饭,却不大留宿了。二皇子就相当于庄贵妃的命根子,她一刻见不着二皇子回来,就多心焦一分。
终于在傍晚等到二皇子回来,庄贵妃来不及多说,先看二皇子面色尚可,身上也未受伤,就是神情有些惊慌,放下心后先抱着二皇子哭了一场,才问究竟是发生了什么。
二皇子虽然那夜受了惊吓,精神头还尚可。
因父皇嘱咐了他今日的事除了他母妃外不许和别人说,现下是母妃问,二皇子便照实说了昨夜听见是三弟不在,皇爷爷生气训斥母后,父皇为母后分辨几句,皇爷爷就拿杯子砸父皇,母后替父皇挡了杯子,皇爷爷就突然晕倒了。后来不知怎么,五皇婶也晕在地上。
庄贵妃听了这几句描述,一想就知道当夜究竟是有多惊心动魄。她虽然一夜未睡,却毫无困意。
把二皇子哄睡之后,她便从头到尾细细捋了整件事情,知道虽然是上皇发疯才致使启浩受惊,但归根究底,若不是慧贵妃自作聪明让三皇子生病,上皇想找个借口发疯哪儿那么容易?
和慧贵妃十来年的情分也稀薄得很。慧贵妃又是带累了二皇子受惊,又是让她今年无法省亲归家,庄贵妃心中已然对慧贵妃有了一丝恨意。
这几日看着慧贵妃日日吃瘪,庄贵妃颇有种报了仇的感觉,每次听见昭阳宫的消息都心情愉快。
现下听着二皇子问父皇,庄贵妃又是心疼又是心酸,拉着他坐下,笑着安抚道:“你皇爷爷病了,父皇忙着照顾皇爷爷,暂时没时间见你们。”
“况且你父皇不是传了口信,说让你在宫里安心养着,你们还小,不必去给皇爷爷侍疾。你父皇心里是有你的。”
二皇子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仰着脸和庄贵妃说道:“可是我已经好几日都没见到父皇,我想父皇了。太子哥哥天天都能在宁寿宫见到父皇,我也想日日见父皇。”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更下午六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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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6章 关园
庄贵妃听见二皇子说的话, 张了张口,想用君臣兄弟嫡庶的道理再教给他一番。
可她看着儿子的脸,这话说得越来越慢, 越来越不忍心, 也越来越没底气。
最后,庄贵妃匆匆结了个尾,让二皇子好好读书,也别太劳累了, 便匆匆出了二皇子房门, 踏入冷峭的北风之中。
她虽然出身不如皇后娘娘,却也是官宦人家的嫡女, 父亲现也官至江西巡抚,若不是当年被选为四皇子侧妃,她必会与门当户对的青年才俊结为连理成为正室, 所生子女也都是嫡子嫡女, 可以光明正大享受他们父亲的宠爱。
可既做了偏门侧室,还是正室宠爱家世子女威望都比她好上几倍的侧室,就得夹起尾巴老老实实做人。
周静姝能仗着皇上的宠爱撒个娇, 她却从来都恪守本分,只盼着不要得罪了人,让启浩平平安安长大,往后做个不用操心的富贵王爷就是。
可她做娘的这么想, 却忽视了孩子对父亲总有孺慕之情, 除了母亲的爱护外,还需要父亲的关爱。
眼看着这宫里, 皇上只把皇后娘娘生的三个孩子放在心尖儿上,她们妃嫔生的孩子皇上也不是不疼爱, 可一有大事就显出了分别。
庄贵妃心中的动摇在她回到毓秀宫正殿时就停止了。
孩子还小不懂事,她到今年活了三十年,难道也这么不懂事?
现在是盼着多见父皇几面,往后就是盼着父皇多给两分权力,再往后贪心越来越大,只怕还想要这天下至高无上的位置。
可夺嫡是多么危险血·腥的事,十年八年之前她们都领教过。赢了的坐上皇位,输了的尸骨无存。
宫里就她们母子互相依靠,她不能任由启浩走上歪路。
等进了殿门,庄贵妃沉声吩咐道:“去悄悄儿的查查,这几个月有没有什么人在启浩跟前乱嚼舌根子,查出来了立时回给我,不要惊动了人!”
叶女史听见吩咐,严肃应了一声,转头就去找范侍中请教商议办法去了。
苏皇后伤得不重,养了十日已经好得差不多,头不晕目不眩,伤口也已经结痂。
她已经能日常理事无碍,皇上却万事不要她操心,只让她精心养神,还命太医院司药属调制出上好的祛疤方子来,务必使皇后伤口恢复如初,不留疤痕。
苏皇后“真心实意”的推辞了两句,在皇上的坚持下心安理得的受了。
上皇卒中,太后皇上日日都在上皇跟前侍疾,她不必去应酬他们任何一个人。宫妃们知道宫中有大事,她又受伤,也无人敢来叨扰她。
她又救驾有功有伤在身,太后心疼她,主动分了宫务去担着。膝下三个亲生的孩子都已长大懂事,最小的启洲虽还有些淘气,羽双却日日都帮她照顾着。
苏皇后自与皇上大婚后,第一次有这么长的悠闲时光。每日晨起无事,一整日都在看书习字陪伴孩子们,觉得身心格外放松轻快。
虽说宫中上皇卒中是大事,连宫妃省亲都取消延后了,却不耽误皇子皇女们的功课。
是以诸公主郡主伴读照旧是在正月十六日回宫。
正月十五晚上,潘家小院里,李夫人正打点着梅婷的行礼,絮絮叨叨说些叮嘱的话。
这些话梅婷心里都知道,此时听李夫人翻来覆去的说,却一点儿也不觉得厌烦,心里只有浓浓的不舍。
哥哥今年会试成绩还不知如何,听李表哥和哥哥的意思,若是不在庶吉士之内,便要去陕甘一带做父母官。
下次再出宫和家里人一起过年,也不知是几年之后了。
李夫人也十分不舍梅婷。看箱子内已经是装得满满当当再也插不进手,李夫人只得遗憾的收了手,感叹道:“可惜今年没有花灯可看。不然出去看一晚上花灯,逛逛也好啊。”
梅婷搂住李夫人的胳膊,笑道:“年年正月十五宫里也有花灯看,都做得极精致,好看的我也不知看过多少了,娘不用在意这个。”
李夫人疼惜的摸一摸女儿的辫发,看女儿的身量已经同她一般高,又想起来过年这几日明诚一有机会就来和女儿说话,终究还是试探了一下梅婷的意思。
梅婷哑然失笑,认真对李夫人说道:“我对表哥只是普通兄妹之情,并无它意。”
李夫人看梅婷面不红气不喘,知道女儿要么就是还没开窍,要么就是真对明诚不感兴趣。
可梅婷的年纪放在这儿,是到了谈婚论嫁的岁数。而且明诚这孩子除了那一处毛病儿之外,再就是有些吊儿郎当,别的再没什么不好的了。
李夫人是李家出来的,深知李家教子严格,家风又正,书香世家,明诚又出息,若梅婷身上没有这六品才人的官职,是和明诚说不到一处去的。
在李夫人看来深合心意的婚事,偏梅婷不感兴趣。李夫人只得说个两句就罢,终究晚上搂着女儿说了一肚子的话,十分不舍。
第二日梅婷回宫是宫中车马来接。
李明诚和李夫人潘梅真一起站在大门口,看梅婷上了宫中来接的马车。
等马车渐渐远去,李明诚心里忽地涌出一股不舍来。
潘表妹……潘表妹确实与众不同。
荣国府内,王夫人和贾政两个说完了话,无言相对半日,最终还是贾政先开口艰难道:“既然如此,我去和大老爷珍哥儿商议,娘娘省亲回来之前,省亲别院就暂且关了罢。”
今日王夫人和贾政夫妻两个在此对坐不为别的,只为贤妃娘娘不能归家省亲,省亲别墅多开一日就是多一日的钱。
灯烛柴炭,洒扫人手,各色纸花绢花,还有放置帐幔帘子软垫的损耗,哪一项不要掏出钱来?
而荣国府现在实在是没钱了。
去年冬日庄头就送来五千五百两银子,早已全都支到装点省亲别院上头,化成了树上的绢花挂着的灯烛。
荣国府库里的银子也全都盖园子花得精光,还欠下薛姨妈二十万两银子的外债来。
王夫人为了这二十万银子的外债,好容易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说服了老太太贾政两个,把宝丫头聘做宝玉媳妇。
若婚事能成,不说赖账不还,往后都是一家人了,就是还得慢些也能多体谅体谅。
谁知道前儿宝丫头进了宫,昨儿薛姨妈就来找她说宝丫头现在不愿意嫁人,只想着在宫里挣一份前程出来。
王夫人本来还想着若婚事有了眉目,再暂借薛姨妈一二万银子周转周转,支过这一阵子再说。
现下打算落了空,家里册子上上千人口,也还总要穿衣吃饭喝水。账面上就剩下几百两银子,王夫人只得暂时把库里用不着的东西押了几千银子回来周转。
这几千银子若一家子俭省些,这一年过日子撑到今年庄子上送出息来,是差不多够用,但多了一个省亲别院,是万万再支撑不开。
所以才有了今日王夫人找贾政说家里实在没钱,要关省亲别院的事。
夫妻两个说完了话,对坐着叹了一会气,又说了一回宝玉的功课,竟再没什么谈的。
贾政看着时候差不多,便起身去找族中男丁商议关省亲别院之事。
王夫人独个坐在那里,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早已冷掉的茶水,觉得心肝五脏都被冻住。
做了三十年贾家的媳妇,生育两儿一女,操持了三十年家事,侍奉公婆丈夫也未有懈怠。
可忙碌了这三十年,不说赚着什么,连嫁妆都贴补进去不少。
想想现在她苦苦支撑家业,日日操心,反倒是袭了爵位的大房安享尊荣。想到此处,王夫人心里升起一股浓浓的不满。
现下她的珠儿没了,只剩下李氏和兰儿。元春在宫中做贤妃娘娘,看似繁花似锦,可那宫里岂是什么良善之地?
只剩下一个宝玉在身边,好歹现在认学了些。可宝玉再怎么好,爵位终究还是大房的,除非琏儿琮儿芃儿一下全都没了,如何轮得上她的宝玉?
凤丫头这两年已经和她疏远了,近来老太太还颇有抬举大太太的意思,过年各家吃年酒,竟也让大太太去了两家。
忙忙碌碌三十年,感情全都是填送他人。
王夫人环顾她住的这间屋子,忽然觉得疲惫极了,心中涌上一个念头。
若是从此分家各过各的该多好!
荣国府除了老太君和元春外不过就剩一个空壳子,论官位没官位,论财产没财产,她在这里住着还有什么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