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的厮杀声似乎越来越大,刘悦薇却觉得心里越来越安定。
过了十多日,北边的声音忽然变大了,一阵地动山摇的声音响起,镐京城许多人家的房顶似乎都要被炸散了。
知府后衙本就不大结实,立刻簌簌掉下了几片瓦片。
刘悦薇拉起沛哥儿就往院子里跑,在院子里站了好久,她也没听到破城的声音。
家里护卫早就被她派出去各处帮忙,连一些身强力壮的仆人都不在家里。
过了半晌,刘悦薇安慰沛哥儿,“你爹说朝廷送来一批重型火炮,我估摸是火炮到了,说不定已经炸到胡人窝里去了。”
果如她所猜测,那轰隆隆的声音响了没多久,城外安静了一阵子,然后是越来越远的马蹄声。
刘悦薇派出去的护卫立刻回来报信,“郡主,胡人被韩将军赶走了。韩将军正率军追赶,郡马让小人回来送信,一切平安。”
刘悦薇努力维持镇定,还没等他开口,沛哥儿先对着护卫道,“知道了,你去吧。”
说完,他立刻吩咐家里人,“切莫乱走动,防止城里有胡人余孽作乱。”
母子两个一起把家里守住了,第二天晚上才等到了郑颂贤的归来。
当时刘悦薇正带着沛哥儿一起在屋里写字,就见他斜着身子倚靠在门边上。
他身上的官袍有些凌乱,上头挂满了泥水点子,连头上都有草屑,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从哪里逃难回来。
他默默站着,看着屋内母子两个安静温馨的画面,几乎不忍心打扰。
还是沛哥儿先发现了他,“爹!”
郑颂贤笑着开口,“娘子,我回来了。”
刘悦薇抬头,然后对他笑了,“三哥回来了。”
一家三口的多日没见,场面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激荡。刘悦薇起身帮他脱了官袍,吩咐家里人烧水做饭。
他身上都馊了,刘悦薇有些心疼,“三哥是不是好多天没睡觉了”
郑颂贤笑,“倒不至于没睡觉,我在前线也帮不上什么忙,就是随时听候韩将军和边巡抚吩咐,做一些小事情。累狠了就倒在草窝里睡一觉,军营开饭我跟着一起吃。我是文官,还算好的,那些将士们才辛苦。娘子不知道,陆兄弟从回到西北,就一直在和胡人厮杀,有时候几天几夜不睡觉。”
刘悦薇的手顿了一下,“也不知道三妹妹怎么样了。”
郑颂贤安慰她,“娘子别担心,三妹妹机敏,身边有陆家身手好的护卫。我听说前一阵子胡人刚到边城时,她还带着一群身强力壮的妇人一起上城门守城。她品级高,一声令下,许多百姓都跟从。后来城破了,胡人急着南下,也顾不上满城搜索她。我估摸着,这会子肯定躲在哪里呢。”
钟妈妈来说热水好了,刘悦薇带着郑颂贤一起到耳房,将他洗的干干净净。
洗漱过后,一家人一起坐在了饭桌前。
沛哥儿问郑颂贤,“爹,您吃了饭是不是还要走?”
郑颂贤点头,“胡人虽然走了,还有许多事情要做。爹后面还会很忙,爹不在家里,你也不小了,要学会保护你娘。”
刘悦薇笑着给儿子表功,“我们沛哥儿这些日子在家里跟个男子汉一样,每天盯着家里的守卫,有一点动静就拉着我往外跑。我们还商量好了,要是胡人来了,我们娘儿两个一起跑。”
郑颂贤鼻头一酸,她们母子两个,一个比一个弱小,要是真破城了,岂能活命。
他给妻儿各自夹了一筷子菜,“快吃吧。”
吃过了饭,郑颂贤就躺下了,睡了个天昏地暗。第二天天还没亮,他就出门了。
胡人走了,镐京城百姓奔走相告,许多人家把留存的鞭炮都拿出来放。
郑颂贤要安抚城中百姓,配合边巡抚做好受灾百姓的抚恤事宜,还要考虑后续秦西省要怎么继续走下去。
胡人这次趁火打劫,惹怒了韩世梁。他把人马分成三队,后面追,两边包抄。
大后方追击的是他的主力,遇到胡人就开炮。胡人虽然弓马娴熟,但火炮这方面比周朝差远了。
包抄的那两路,一路阻碍胡人逃跑,另一路先于胡人主力部队到达各个被胡人夺去的城池,防止胡人进城,据城池而不退。
陆铭这回又被派了个不一般的任务,他带领另外几千骑兵,配备最好的骑手和刀枪,绕过所有城池,直接往北而去,一路快马而上,插入胡人腹地。
韩世梁给他的任务有两个,一是遇到胡人的粮草补给,立刻截杀,遇人杀人、遇粮烧粮,二是遇到小部落胡人,不乱男女老幼,全歼,一个不留。
陆铭领命而去,这一场仗下来,大家都知道陆家二郎脑子灵活,最擅长奇袭,用兵之诡让人防不胜防。
他带的粮草非常少,一路就靠抢胡人的东西,遇人就杀,这个时候也不管男女老幼了。
陆铭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了战争的残酷,上一次他深入胡人腹地,还特意交代手下人不要杀妇孺,而韩世梁却命令他遇到小部落就全歼,遇到大部落,杀多少算多少。
他一路北上,遇到了散落的胡人部队,遇到了放羊的胡人,还有运送粮草的部队,到了最后,他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杀了多少人。
他只知道,边城被胡人破了,他的妻子不知所踪,边城所有的百姓在胡人的蹄铁下哀鸣了几个月。
他杀红了眼,最后直接到了杀胡人的最北边,几千人马跟着他一路奔袭,少了许多,剩下的人都跟他一样,只想着尽最大的可能消灭胡人的力量。
又过了近一个月,韩世梁主力部队终于把胡人赶到了离周朝几百里之外的北边,擒获了大量的俘虏,路上遇到的所有散落胡人都被抓了来,连牛羊马匹都不放过。
追到了这里,韩世梁停下了脚步。他同时给朝廷和胡人王庭发信,向皇帝报喜,让胡人拿牛羊金银来换俘虏。
胡人王庭立刻写信来求和,道歉,请求周朝放了他们的俘虏。
韩世梁没经过皇帝的同意,自作主张威胁胡人,若是不要俘虏,周朝将十天杀一批,直至杀光为止。不得不说,韩世梁和胡人打交道久了,性子里也带了些胡人的铁性。
皇帝倒没在意韩世梁的自作主张,你趁我家里有事情来偷东西,难道道歉两声就够了?那不行,我家里丢的东西你要赔偿!
胡人穷惯了,除了牛羊马匹还能有什么东西。
韩世梁再给皇帝的奏章里写了自己的建议,要求胡人拿多少牲口来换这几万俘虏,光求和不行,以后必须每年送过来许多贡品才行。
对于韩世梁的自作主张,朝中褒贬不一,这个时候自然没人说用圣人道理去教化胡人的屁话 ,唯一让人值得商榷的是韩世梁的态度。
一是他大量杀俘虏和胡人男女老幼,有人觉得有伤天和,二是他私自威胁胡人王庭,要求用牲畜交换俘虏。
皇帝这回一点不糊涂,立刻准了韩世梁的奏折,并另外派出官员至北方和胡人和谈。
和谈的官员还没到,胡人又和韩世梁耍赖,不想出牛羊,说送一些女奴过来换取俘虏。韩世梁本来想拒绝,郑颂贤立刻飞奔了过去。
西北多缺女子啊,韩世梁不想要,郑颂贤想要。
他围着韩世梁打转,“将军,这回战乱,许多贫苦人家的女子都没保住,既然胡人愿意给女奴,咱们收一些又何妨,等生了孩子有了家,她们也就不惦记回去了。”
韩世梁觉得有些亏,“郑大人,外族人多了,怕我朝民心不稳啊。”
郑颂贤继续劝,“将军,咱们也不是什么人都要,挑那老实的留一些。下官听说,胡人的女奴也不全是胡人,还有许多异族人,这些女子并不把胡地当家。其余的胡人女子,让她们着汉服,说汉化,吃我们的米粮,住我们的屋子,不比整日牵着牛马流浪要好?咱们留一些吧,将军,虽然此次和胡人打仗,但以后也不能说再也不来往了,只有把胡人更多的汉化,才是最好的办法啊。”
韩世梁没时间和他争论,“那就留下一部分,你领回去好生教养,要是犯了错,切勿手软。”
他不傻,这回他自作主张和胡人王庭谈条件,说不定京中有人想参他呢。西北二十万军权,这一仗下来虽然折损了一些,但现在全部归他统领,岂能没人眼红。
郑怀瑜憨了一些,一心为民,和皇家关系好,把他拉进来,总能少几个人参他。
郑颂贤心里也清楚韩世梁的算盘,现在他和韩世梁多少有了些联系,扯是扯不开的,不如继续搅和在一起。五皇子阵前得了皇帝的传位白绫,已经退无可退,他只能跟着五皇子继续一往无前。
西北的和谈很快进入了正轨,朝廷官员来了之后,韩世梁立刻甩手,只管带兵守边,其余的事情一概不管。
与此同时,陆铭也顺利归来。
他先到镐京这边向韩世梁复命,然后只给郑家夫妻留了一句话,匆匆赶回边城。
边城被收回来之后,城里伤痕累累。刘悦蓁躲了几个月之后,挺着大肚子出来了,又迅速和知府太太一起,带着许多妇人们为重建边城而绞尽脑汁。
胡人破城的时候,她被身边的几个护卫强行带走了,换上了破旧的衣裳,在一处破烂的院子里跟着灾民们躲了好久。
护卫说要南下,刘悦蓁不肯。胡人会继续南下,等他们走了,这里反倒是安全的。
她躲着躲着,意外地发现自己怀了身孕。为了孩子,她继续隐藏。因为日子艰难,她刚开始很煎熬,身边的人都在尽全力保全这个孩子。
等胡人彻底被赶到北方,她终于从那个小破院子里出来了。
陆铭到家的时候,家里空荡荡的,他焦急地四处寻找,拉着人就问。
有熟悉的人认出了陆将军,告诉他慧娴郡主正在城里忙活呢,陆铭拔腿就跑。
等他看到刘悦蓁时,只见她插着腰,正大声吩咐人干活,那挺起的肚子十分明显。
陆铭有些发愣,那是三妹吗,怎么肚子胖了那么多?
刘悦蓁的贴身丫头眼尖,立刻喊道,“郡主,将军回来了。”
刘悦蓁一转头,就看到站在不远处发呆的丈夫。他身上又脏又乱,人又瘦又黑,像是从乞丐堆里爬出来的一样。
刘悦蓁高兴极了,急忙奔了过去,“二哥,你回来了。”
陆铭这才确定,这是他老婆。
他紧锁眉头,“三妹,你吃了什么,怎么肚子胀的这么厉害?”
旁边的侍卫们忍不住都笑了起来,丫头连忙解释道,“将军,郡主有身孕了,将军才走没多久就发现了。”
陆铭这才反应过来,他以为自己吃了药,一时半会根本不会有孩子。
他高兴地把手在衣服上搓了搓,“三妹,你,你怎么样了?”
刘悦蓁笑了,“我好得很,二哥,咱们回家吧。”
夫妻两个手拉手一起回家了,二十多岁终于有娃的陆铭回家后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他一会儿担心他之前吃的药会不会伤到孩子,一会儿又担心肚子这么大刘悦蓁能不能吃得下饭,甚至还担心这么大的娃以后怎么能生得出来啊!
陆将军每日操心自己的娃和老婆,连升官的事情都变得没那么让人激动。
朝廷和胡人终于谈妥了,俘虏必须用女奴和牲畜来换,第二,胡人以后每年要向周朝进贡一定数量的良种马匹。这是韩世梁提出来的,要牛羊除了宰了吃也没作用,好马匹可以做种马啊。
胡人也有条件,周朝继续开放边境贸易,不得区别对待胡人。
双方你来我往谈了好久,等谈妥之后,该封赏了。
皇帝这回能顺利回京,全靠韩世梁一力支撑,他丝毫不小气,给他封了个世袭三代的侯爵。
韩世梁接了旨意之后,主动把自己的嫡长子一家打包送回了京城,同时要求皇帝选派其他将领充斥西北军。他做了这么多年的统帅,十分了解做皇帝的性子。现在你好我好,万一哪天觉得我权利大了,岂不是要搞我,干脆你先另外派几个人过来,我不吃独食,这样京城也放心,自己也安心。
韩世梁的乖觉,得到了朝中重臣们的一致称赞,皇帝给韩家赐了府邸,还把韩世梁的嫡长孙女许给了宣王嫡长子。
这个信号顿时让满朝都轰动了起来,韩世梁现在手握兵权,他的嫡长孙女给了宣王嫡长子,他就是妥妥的宣王党了。
明眼人都看了出来,陛下这是在给宣王铺路了啊。
除了韩世梁,西北所有跟着一路挣扎过来的人都有了新的出路。
最高兴的莫过于边巡抚了,他终于可以回京城了!
边巡抚在西北吃了多年的沙子,心心念念就是想回京城,在自己有生之前去六部混个像样的差事,也不枉自己一辈子兢兢业业。
周家倒台后,庄大人重掌吏部,皇帝念在边巡抚此次抗击胡人得力,把他召回来做了个吏部右侍郎。
边巡抚高兴的好悬没飞上天,他终于能离开这个鬼地方了。西北再好,以后留着郑怀瑜折腾去吧,他老了,想回家。
秦西省巡抚没了,自然要有人接任啊。皇帝也不派人来了,着原镐京知府接任秦西省巡抚,原镐京同知接任知府一职。
大家对这个结果一点不意外,人家都是四品知府,只有郑怀瑜是个三品知府,现在做二品巡抚,接任的顺顺利利,除了搬个家,都不用出城。
边巡抚走的时候,大家把他送出了好远。
边巡抚高兴地拍了拍郑颂贤的肩膀,“怀瑜啊,你年轻有为,这秦西,这西北以后就要靠你了。你还年轻呢,不要急着回京,多干几年。西北好不容易富裕了几年,这回战乱,又回到了以前。不过你经验丰富,要不了几年又能恢复了。等我去了京城,有什么难处,只管给我写信。”
郑颂贤拱手,“多谢边大人,愿边大人一路顺利。”
边巡抚笑眯眯的走了。
他一走,郑颂贤和庞世渊立刻走马上任。师兄弟两个一刻都不得闲,秦西省民生被破坏严重,他们必须尽快想办法恢复。不仅如此,皇帝还给他们下命令,继续开通边境贸易。
而此时,远在边城的陆铭,正抓耳挠腮看着老婆的肚子不知所措。
天爷,他头一次知道,小娃儿在娘肚子这么能翻腾,你看那小手小脚,动不动就顶起来了,这里一个包那里一个包。他粗手粗脚的,又不敢摸,怕伤着孩儿。
刘悦蓁要出门,他也不敢拦着,只能让人仔细看守。一有工夫,他就自己亲自跟在身后。
前几日朝廷封赏的圣旨到了,陆铭升了从三品云麾将军,这一座城的驻军,以后都归他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