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
埃及使臣开始发挥他抬杠的天赋了:“尊敬的巴比伦的王啊,您难道尝试过,打开一个人的胸膛,尝试过检查一个人的心脏吗?用的是锤子还是刀子,它在什么时候是坚硬的,又在什么情况下变得脆弱……您说它是世界上最坚硬同时也是最脆弱的,有什么证据吗?”
所有人都在心里骂了一句这个埃及使臣:有这么爱抬杠的吗?
你方辩友出题的时候就可以用“早晨中午晚上”比喻人的“幼年壮年老年”,我方就不能使用“坚强”与“脆弱”的另一层含义,而非得是字面意义的吗?
汉谟拉比也显得很烦躁:“你这么说,有什么特别的用意吗?是认为本王太过残暴,还是你们埃及的王早已习惯了,随意打开一个人的胸膛,用他的心脏来验证这种问题的答案?”
“小臣并无此意……”
“轰”的第四声传来。
埃及使臣听着这声巨响已经比第一次近了很多,更加战战兢兢地回答问题:“……小臣只是说,王的这个答案,无法用实验来验证。”
“轰”的第五声。
王宫里的人这次甚至感受到了震动。
卫队长从宫门外冲进来,朝汉谟拉比看了一眼,见到王的神色不对劲,只得又行了一礼,赶紧又跑了出去。
汉谟拉比紧抿着嘴,一言不发。
使臣也不敢再说什么。他低着头望着脚面,甚至在心里计算,按照刚才那样的节奏,什么时候才会出现第六声、第七声。
“轰——”第六声如约而至。
这次再明显不过,巴比伦王宫附近的哪一处建筑物倒塌了——从巴比伦人的反应来看,这建筑物倒塌应该是人为的。
可是,这是什么样的力量,能够接二连三地把建筑物都弄塌呀?
事到如今,汉谟拉比反而镇定下来,他甚至还随手拿起了身边桌几上放着的一只水晶玻璃杯,稍稍晃动,让里面的玫红色葡萄酒反映出炫丽的色彩与光芒——这是在埃及人面前妥妥的炫耀,毕竟现在世上只有巴比伦王国一处,能生产又便宜又好的水晶玻璃杯。
“轰”,第七声响起。
外头的人声已经越来越近。埃及使臣耳朵动动,似乎能听见女人的声音。
为什么会有女人的声音?——巴比伦王国这次的安排,着实是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呀。
“不行,王正在召见埃及使臣,你不能进去。”应当是王室卫队的卫队长在大声呵斥。
“为什么?”一个娇俏的女声响了起来,“我就是想见见王。他见他的埃及使臣,我在一边等着就是——不说话!”
这姑娘的声音很可爱,说到“不说话”三个字的时候,特意将声音压低,似乎示意自己一定能够遵守承诺。
“我以前好歹也是见过王的……卫队长大人,你让我进去,见一见王嘛!”
“这个……”
姑娘撒娇撒得厉害,王室的卫队长左右为难。
外头那接二连三的响声,倒是不再响了。
汉谟拉比将手中的玻璃杯放下,出声招呼门外的卫队长:“放人进来吧!反正你们也拦不住。”
他心知肚明,人都已经到这里了,自己的卫队是万万没办法抵挡的,倒不如大方一点。
再说,这姑娘既然说他以前见过的,听起来也不像是有什么恶意。
果然,下一刻,从门外走进来一个穿着苏美尔传统服饰帕拉装的年轻女人。她的美貌连同她身上的那等勃勃生气,让整个王庭瞬间为之眼前一亮。
埃及使臣更是看得直了眼:“天,天下竟然有这么美的女人……”
汉谟拉比终于有些得意:这么美的女人,是他巴比伦王国的属民。
“巴比伦王,您为什么不用她来联姻?”埃及使臣魂儿都似乎不在了,第一次冒冒失失地开口,说出了一句授人以柄的话。
“胡说!”
“想得美!”
“难道你们埃及,难道还有能配得上这位美人的美少年不成?”
“您也配!”
使臣赶紧晃晃脑袋,向汉谟拉比解释说:“小臣,小臣一看见美人,就失言了。”
能让埃及使臣自承过失,倒令汉谟拉比很高兴。
他先辨认了一下缓步走进王庭的女子,随即回头,问周围的人:“希律,希律呢?希律在哪里?”
在一旁侍奉的王室礼官哪里会想到汉谟拉比这时竟然问起了希律——他低着头,哪里敢说半个字。
“唉哟,瞧王这记性——没有希律在,还一时真记不起,你是……”
“王难道忘了,去年您出巡路过乌鲁克,恶龙食日,黄铜打制的护身符……”
“想起来了,”汉谟拉比的记性没那么糟糕,一经提醒,真的想起来了,“伊……伊丝塔小姐。”
伊南缓缓地行礼,送上笑靥如花,表示感激汉谟拉比记得自己。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汉谟拉比看似宽和地问。
“我?”伊南的眼珠转了转,眼光落在与王庭中人穿着打扮截然不同的埃及使臣身上。她决定给汉谟拉比留点面子,于是说,“我听说王要见埃及使臣,我觉得好奇,所以就来了呀?”
这给面子是“硬给”——她身后的卫队长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他们这么多人,拦一个少女都没拦住,愣是让人直接冲到了王庭的门口,而且还……
汉谟拉比也知道“伊丝塔小姐”口头留情,是在为他保留颜面,于是问:“你刚刚是从‘七重门’上来的?在那里,和守卫闹了点脾气?”
埃及的使臣在一旁呆呆地接:“天下怎么会有这么愚蠢的守卫,竟然冒犯这么美的美人。”
伊南顿时莞尔,答道:“是呀,我说想上来王庭看看,守卫们却说戴这么多首饰见王不太合乎规矩,就和他们说了说道理。”她一边说,还一边伸手去托一托鬓边垂下的金叶子。
至此汉谟拉比大致已能猜到发生了什么事:“七重门”,七声巨响……他心头很是窝火,憋在那里无处发泄。但是这姑娘出现的时机太不巧了,埃及使臣正在这里。万一有个不妥,这巴比伦王国在邻国的名声,就会变得很糟糕。
如今就只有把她先稳住再说。
“我记得你,你家还有个首饰作坊,对不对?”汉谟拉比真的当着埃及使臣的面,与伊南闲话起了家常。
“现在已经是玻璃作坊了。”伊南非常谦虚地躬了躬身。
“真的?”汉谟拉比失声道,“王宫里的这些玻璃器皿,全都是你家作坊的出品?”
伊南笑着点了点头。
汉谟拉比当即向埃及使者转身,大声道:“你看,这位年轻的美人,就是敝国唯一一座特供王室的玻璃作坊的主人。”
当通译把这话向埃及使者翻译了之后,使者也大为赞叹,向伊南躬身,赞美了伊南的美貌与年轻有为之后,又向伊南提出了与埃及往来贸易的可能性。
伊南却不置可否,笑眯眯地问:“我来之前好像大家谈论得很热闹,我好生好奇,王与使臣大人在谈些什么?”
汉谟拉比的脸色已经终于和缓下来,他巴不得将话题转回刚才的战场,从而绕开关于那“七声巨响”的话题。
于是,汉谟拉比乐呵呵地将刚才与埃及使臣的争论复述了一遍,并且笑着问伊南:“年轻的姑娘,你来评评理,世界上最坚硬同时也是最脆弱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伊南眼一转,说:“刚才两位说的都有道理。王所说的‘坚硬’与‘脆弱’是指抽象的‘坚硬’与‘脆弱’。但是埃及使臣反问王,有没有真的把人心取出来,这就是把抽象的概念具象化了。”
大臣们一起琢磨:抽象……具象……
“所以这根本就不是同一个问题。使臣大人反问王的,根本就是另一个问题嘛!”
伊南轻轻巧巧地,就解了双方的围。
谁知道埃及使臣抬杠成性,再加上被伊南用“抽象”“具象”两个概念绕了又绕,现在确实比较晕,一开口就又追问:“那么,按照伊丝塔小姐所说的,‘具象’,也就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世上又有什么是既坚硬到无可损坏,又脆弱到一碰就碎呢?”
这可把所有人都问住了。
连汉谟拉比都觉得,今次是自己挖坑,然后自己掉到了坑里。
谁知道伊南唇角上扬,冒出一句说:“我知道。”
她说:“东西就在我的玻璃铺子……哦,不对,名义上该算是我姐姐的玻璃铺子里……”
她说话的时候,眼光越过汉谟拉比王,望着王身后立着的一位身着黑袍的王室礼官。那个礼官被她盯得心里发毛,双膝一软,险些就跪了下来。
汉谟拉比不是一个擅长猜谜的王,但是他老于心计,擅长察言观色,只这么短短的一个瞬间,汉谟拉比已经大致想明白了事情的始末,已经猜到了伊南硬闯通过那道“正义的七重门”直抵王宫的真正原因。
他瞬间想要发作——为了任何原因,都不该在这时硬闯他的王庭。
但这时候埃及使臣听完了通译翻译的话,又惊又喜地叫了出来:“真的吗?这位像伊西斯②一般美丽动人的小姐,您真的能向我们展示这样的奇观——既坚硬……同时又脆弱不堪的,神奇的物品?”
伊南像是能听懂他的话似的,点了点头。
埃及使臣惊叹不已,然后转向汉谟拉比:“尊敬的巴比伦的王啊,请您如这位小姐所请,让小臣也见证一下这样的神奇吧!”
汉谟拉比耐着性子点了点头,转向王室礼官——他顿了顿,又转向了一向终于自己的卫队,命那卫队长出列,从伊南这里聆听指令,然后去巴比伦城中的玻璃铺子去取东西。
“鲁珀特之泪。”伊南告诉他,“转告铺子的工匠。将东西拿来的时候,请千万小心——因为它虽然很坚强,但同时也非常非常脆弱。”
“鲁珀特之泪”,这个名字,连同伊南的叮嘱一道,立即勾起了王庭里所有人的好奇心,包括巴比伦王汉谟拉比的。
卫队长得令离去,其余人都还留在王庭里。
伊南像是想起了故人一般,左右看看,故作天真烂漫,问:“尊敬的王啊,上次您路过我那座首饰作坊,那位负责与我们作坊结算的礼官,他在哪里呀?”
汉谟拉比一经提醒,又想起来了:“希律,希律在哪里?”
汉谟拉比身后一直侍奉着的王室礼官这时连滚带爬地抢出来,趴在地上向王陈词:“希律他……他有点儿其他的杂务要干……”
“哪里还有比王接见使臣更要紧的事?”
希律博闻强记,汉谟拉比颇为倚重他。
“还不快去,把希律给王找来!”汉谟拉比虚踢一脚,这王室礼官就又连滚带爬地抢出去。
没过多久,希律就出现在了王庭门外。
他的脸色很难看,他在门外的时候就已经在紧张地四下查看——直到他看见伊南。
他惊愕地睁大了眼睛,似乎他最不愿意见到的景象终于出现了——
可是待他定睛看了个仔细,只见她全身完好无损,依旧明艳动人,甚至连头饰上的金叶子,都不曾掉落一片。
她亭亭玉立在王庭的正中,身边的埃及使臣正以无比崇敬和怜爱的眼神望着她。
希律在这一瞬间低下了头,掩饰他眼里剧烈的情绪波动。他觉得双膝发软,几乎无法移动——可是他心头最大的恐惧已经去了。
仿佛他的生命,他的灵魂,顷刻间又回到了他的躯体。
下一刻,他再抬起头来时,依旧是那个镇定而平静的王室礼官。
他稳稳地迈着步子,上前向汉谟拉比行礼,然后转头看向身边的伊南,说:
“乌鲁克的伊丝塔小姐,您也来了。”
第88章 公元前1756年
王室的卫队长领命离去之后, 王庭之中陷入一片尴尬的无所事事之中。
汉谟拉比王多数时候盯着手边的玻璃器皿发怔,偶尔抬起头,异常严肃地瞪一眼他身边的王室礼官。
那名王室礼官双膝发抖, 几乎站都站不住了——虽然知道汉谟拉比不可能当着埃及使臣处置王国内的政务,可这就跟一把刀子悬在头顶一样,随时可能落下来。
伊南却微笑着在与埃及使臣交谈。
他俩完全不用通译。通译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汉谟拉比勾勾手指, 让通译过去。通译只得说:“那位……来自乌鲁克的小姐, 说的好像完全是底比斯口音, 比我的埃及话还要好……很多。”
于是汉谟拉比直起身, 朗声笑问道:“乌鲁克的伊丝塔小姐,你究竟是从何处学得埃及人的语言?你难道去过埃及?”
伊南转过身来, 也笑着向汉谟拉比行礼,说:“我年幼时, 家中的首饰作坊里曾经来过一个埃及的首饰工匠, 据说他是底比斯人, 教了我不少埃及人说的语言。”
埃及人的首饰工艺,与早年间乌鲁克人一样, 冠绝天下。双方进行首饰工艺方面的友好交流再正常不过。这个理由非常站得住脚。
但也足以让人惊叹了,这位小姐看起来也不过尚在妙龄——这么年轻, 却又有如此精妙的语言能力, 不止是埃及使臣, 连汉谟拉比都起了爱才之心。
正在这时,卫队长带着玻璃铺子的两名工匠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