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人好端端地站在王庭里,卫队长说的那些,自然都是真的。
汉谟拉比脸色相当难看,眼里怒意横生。
这个姑娘,确实出面帮了他一把,让他能在埃及使节跟前扬眉吐气。但是,当众破坏王宫的建筑,尤其是按照神谕建起来的“正义的七重门”,这是妥妥的藐视王权与神权。
汉谟拉比身为一国之君,不可能接受这样的犯上行径。就算是眼前这位伊丝塔小姐圆满诠释了他的谜题,汉谟拉比认为,该惩罚的,还是得惩罚。
“你为什么要毁坏‘正义的七重门’?”
汉谟拉比语气不善地问眼前的人。
若是寻常人,定然早就汉谟拉比的怒气吓坏了。就如伊南身后那两个工匠。
伊南却仰着脸望着汉谟拉比,异常真诚地说:“因为我想要见您啊!”
汉谟拉比语塞:“见我?”
“是呀,‘正义的七重门’,难道不是通过这七座门,就可以见到王,请求王主持公正吗?”伊南很天真的问。
不少官员和卫士都低下头,心想:并不总是如此。
汉谟拉比更加气愤了:“王治下的巴比伦,公正永远居于第一要务。民间起了纠纷,可以直接向王室礼官投诉……”
伊南马上接口:“如果王室礼官,正是造成不公的原因呢?”
王身边的王室礼官们,除了希律以外,大多低下头,紧紧抓着自己黑袍的领口,一个个都想往后缩。
汉谟拉比:“那你也可以选择通过‘正义的七重门’来见王。但又何必真砸了这七座门?”
伊南顿时笑了,笑得甜美而纯真。
此刻她的笑容与她年轻的容貌一道,像是邻家小妹,叫人生不出邪念。而在汉谟拉比看来,却又时时刻刻让老国王记起自家小女,让人没法儿对她生气。
只见伊南突然伸手,开始解头发上的发饰。
“在第一道门,守门人要收走我头上戴着的头饰;”
汉谟拉比闻言立即变色。他完全没有想到,那座他自以为能够作为伸诉解冤之用的“七重门”,竟然成了一个王宫守卫们勒索敛财的渠道。
伊南解下发饰之后,随手抛在面前铺着的羊毛地毯上,然后开始解她耳上的耳饰。
“在第二道门,守门人要收走我耳上的耳饰;”
“在第三道门,守门人要收走我颈中的颈饰;”
“在第四道门,守门人要收走我胸前佩戴的胸饰;”
“在第五道门,守门人要收走我腰间的腰带;”
“在第六道门,守门人要收走我的手镯和脚环……”
瞬息之间,她已经将身上佩戴着的华丽饰品全都解下来,全都随手掷在地毯上。
似乎这些价值不菲的金银首饰对她来说,并没有什么特别值得珍惜的,送给守门人,其实也无所谓。
在她身后,以王宫卫队长为首的守卫们,已经全部趴下来了,随时准备接受王的怒火。
多年来肆意盘剥勒索为了冤屈而求见汉谟拉比的人,他们从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被人用这种方式,毫不留情地捅到王的面前。
可这还没完。
伊南此刻身上不再佩戴任何首饰,她就像是一枚刚刚出水的鲜嫩小荷,没有多余的装饰。
她唯一有的,只有身上这身窈窕合身的帕拉装。
伊南冲着高坐在王座上的汉谟拉比微微一笑,说:“在第七道门,守门人会要解下我这一身帕拉装,让我如新生的婴儿一样,来到王的面前,拜见王。”
如果取下她身上的衣服,她就真的一无所有,连最后的尊严都不剩了——失去一切,再求公正,又有什么意义?
“来此之前,我一直想象,见到王,就像是见到了我自己的父亲。”
“父亲会期望我穿戴得整整齐齐,不需要如何炫富,但是穿戴得有尊严。”
“因此我不想衣衫不整地来见王。”
“就像一个女儿,不会希望自己衣衫不整地见自己的父亲。”
“我想这就是,我故意损毁这‘七重门’的原因。”
“够了!”汉谟拉比突然举起右拳,重重地砸在王座一旁的矮几上。那张矮几被砸得四分五裂,当场碎开。上面的玻璃杯也随之倒下来,“啪”的一声碎裂开,玫红色的酒浆四处飞溅。
这位巴比伦的王,浑身被气得发抖,双眼圆睁着,似乎要裂开。
他眼中看着伊南,就像看见他膝下那位远嫁去了埃及,终身都无法返回故土的公主。
同样的年纪,同样的美貌与天真。
难道他能够坐视这一切?天下像自己的亲生爱女一样的姑娘们,还有所有被他视为子女一般的子民,受到那些“守门人”以他汉谟拉比之名而强加其身的侮辱?
且不要说,眼前这个姑娘,以让人难以置信的力量,毁去了这座肮脏到了极点的“七重门”;
汉谟拉比心想:如果换了是他,是他自己,他也一定会选择自己亲手毁去——
第89章 公元前1756年
有希律在, 关于艾里伽尔和伊丝塔这两位小姐的继承纠纷,所有的事实都清晰明了地摆在汉谟拉比面前。
希律昨晚连夜找出的泥板成为证据,直接指向古伽兰那和艾里伽尔之前确实存在婚姻。
很多王室官员也纷纷“回忆”起了古伽兰那与乌鲁克一家“尊贵的阿维鲁”结亲的事实, 并且小心翼翼地撇清他们与这桩继承案之间的关系。
而令汉谟拉比震怒的,则是泥板档案的“遗失”,如果宫里的官员人人都可以为了私利, 随意更改与销毁官方保存的档案, 那么官方保留这些档案还有什么意义呢?——现做不行吗?
偏偏负责这桩继承案的王室礼官被带到汉谟拉比跟前的时候, 百般狡辩, 反复抵赖,口口声声, 说是只有以“泥板”为证据。毕竟他作为经办的官员,看不到婚书泥板, 就只能当做这段婚姻不存在。
他又抵死不承认自己进去过泥板仓库, 损毁过档案, 只说王室礼官之中,只有希律一个人经常去那仓库待着。
谁知说话之间, 汉谟拉比的卫队长已经带着人搜过了这名王室礼官的住宅,搜出了古伽兰那与艾里伽尔的婚书——
想必这名王室礼官的算盘打得很精彩:
他想先帮助古伽兰那和艾里伽尔办妥了这一桩继承案, 然后再以这些证据为手段, 敲诈这两人。这样他这辈子都可以源源不断地从艾里伽尔夺来的产业里得到他想要的那份利益。
就因为这些私心, 王室礼官没有毁去全部档案——现在一搜就被搜了出来,作为确凿证据。
这下还有什么好说的?
汉谟拉比立即宣布,剥夺这名王室礼官的穆什钦努身份,将他贬为瓦尔杜。并因为他此次的罪过, 将会得到当众受笞刑的惩罚。
而古伽兰那和艾里伽尔那一对夫妇, 则因为隐瞒婚书, 被指为“诬告”,理应驳回艾里伽尔继承遗产的请求。汉谟拉比宣布,早先划归艾里伽尔名下的财产,全部划还至伊丝塔小姐名下。
至于古伽兰那与艾里伽尔应得的处罚……
汉谟拉比正在沉吟的时候,王庭外忽然响起一个沙哑的女声。
“巴比伦英明的王啊,在这桩案子里,伊丝塔小姐觉得不公,而伊丝塔的姐姐艾里伽尔,事实上也是一直都在默默忍受着不公呀!”
汉谟拉比皱着眉,望向王宫卫队长,心想这“七重门”一旦被人打坏了,就连王宫卫队也成了摆设,什么人都摸可以到王庭来了吗?
王宫卫队长今天跪了个没完没了,这时赶紧又跪下来请罪,同时心里委屈:来人是王室礼官的妻子,一向熟门熟路的。再加上今天外面出了大乱子,这位夫人真的摸到王庭来,也确实不会有人拦她呀。
“来自乌鲁克的艾里伽尔,见过巴比伦英明的君主。”
早先,艾里伽尔听说“正义的七重门”被损毁,就已经知道不对。她一听到消息就偷偷溜到了王庭附近等着,一直到吓得半死的丈夫来找她。
“夫人,以后就不想着妹妹的那些财产了,咱们就一家人该怎么过还怎么过,好不好?”
古伽兰那亲眼目睹同僚被剥夺身份,贬为瓦尔杜,还要遭受笞刑,他自己先吓傻了,抓着老婆的衣袖,连声哀求。
而艾里伽尔却一甩袖子,寒声道:“经过这些,你觉得我还能做回以前那个穆什钦努的夫人吗?”
艾里伽尔一向羡慕巴比伦的繁华,喜欢热闹、喜欢漂亮的首饰、喜欢有几十个阿姆图前呼后拥,喜欢过最精致的生活。嫁了个穆什钦努之后,她日常能够出席王室的各种饮宴——这打开了她的眼界,也更孳生了她心底的贪欲。
自打见过妹妹的玻璃铺子,知道了玻璃有多么值钱,多么受欢迎,每天这商铺能赚那么多舍客勒的银子,艾里伽尔就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了。
她没办法再跟古伽兰那过以前那种生活了。
所以,现在的艾里伽尔,鼓足勇气,来到了汉谟拉比王的面前。
妹妹伊丝塔能够有胆气去做到的,她艾里伽尔也能。
因此,现在艾里伽尔像伊南当初一样,直接闯入王庭,来到了巴比伦王汉谟拉比的面前。
“你是艾里伽尔?就是你,伙同古伽兰那,想要谋夺你父母遗留给你妹妹的财产,因此买通了王室礼官,刻意篡改证据,造成伊丝塔小姐无辜受屈?”
汉谟拉比心里也很窝火:要是没有这一桩继承案,至少他王宫门口“正义的七重门”现在还是完好的。
艾里伽尔非常沉稳,她低着头柔声说:“请问王,我与妹妹伊丝塔同样是父亲与母亲的子女,为什么我俩的结果如此不同?为什么我嫁了一个穆什钦努,父母留下的财产我一点都不能继承?而我妹妹依旧是身份尊贵的阿维鲁,同时又能继承父母的所有财产呢?”
汉谟拉比沉吟道:“巴比伦王国的习俗,在没有儿子继承家产的前提下,由未嫁女继承父母的所有遗产。财产在未嫁女之间平分,你既然已经出嫁了,你的父母已经为你提供了大笔的陪嫁,因此你不再拥有继承遗产的权力。”
艾里伽尔平静地抬起头,双眼直视王座上的王,反问:“习俗就是必须要遵循的吗?”
汉谟拉比顿时语塞:为什么这一家子姐妹两个,说话都这么秀?
“不是习俗必须要遵循,而是王的裁决必须要遵循。”汉谟拉比最终答复。
艾里伽尔欠身行礼,表示她对此是服气的。
“王从公平起见,认为你的父母留下的遗产,应当由他们二位过世时的未嫁女,也就是你妹妹继承。”汉谟拉比反复斟酌以后,回答了艾里伽尔的问题。
“那么,如果那时我已经与古伽兰那离婚了呢?”
外头古伽兰那听着不知道作何感想,但总之艾里伽尔从她随身的长袍里取出了一块泥板,递给了希律。
希律飞快地扫了几眼,马上说:“这一块泥板,并没有在官方登记。”
他将泥板转交给汉谟拉比:这是一份“离婚契约”。
巴比伦社会中,“离婚”是可以存在的,但通常需要由原本地位较高的一方提出。如果双方地位相当,则有更加繁琐的认定程序。
“离婚不是什么值得宣扬的事,因此我与古伽兰那没有去官方登记此事。”艾里伽尔说话得时候很平静,确实有些心如死灰的模样。
“离婚的日子是在父母过世之前,因此我想我依旧有权利继承父母留下的财产。”
“但是你依旧把持着家中留给你的陪嫁?”希律追问了一句。
“依照婚书,会全部留给孩子。”艾里伽尔淡淡地说。
这下可好——艾里伽尔是豁了出去,之前的嫁妆全都不要,又表示自己已经与古伽兰那离了婚。她破釜沉舟,就是为了把父母留下的财产,从妹妹手中抢过来。
“伊丝塔小姐,你对此有什么看法?”
汉谟拉比想了半天,转向了一直在旁静静立着不做声的伊南。
“您问我?”伊南笑眯眯地接口,“事实上,我认为,如果从公平起见,已嫁女凭什么不能继承遗产,一定只能由未嫁女继承?”
“尊敬的巴比伦的王啊,您也是有子女的人,您是不是也希望您的子女能够和睦友爱,您看待膝下尊贵的公主们,已嫁的、未嫁的,是不是也都是您心爱的女儿?”
她这话说出来,王庭里登时一阵唏嘘。
而艾里伽尔则脸涨得通红:她万万没想到,妹妹给出的,竟然会是这样一个答案。
如果早知道是这样,艾里伽尔当初放下身段,在父母过世之后,好好关心一下妹妹的身体、过问一下田庄和作坊的生意,妹妹未必就不愿意把一部分财产的管理权和收益也分给她。
汉谟拉比则对伊南的观点非常感兴趣。他笑着回答伊南:“是的,伊丝塔小姐,巴比伦所有的公主都被我视作宝贝女儿,实在不愿意因为她们有或没有归宿,就硬要分出差别来。”
“可是,难道你愿意把父母留下的财产,分一半给你的姐姐?”
伊南点头:“当然,我当然愿意。”
伊南的出发点很直接:她才是那个冒牌货。伊丝塔小姐一家人的财产,现在都掌握在她手里,她的良心也过不去啊。平分——一点问题都没有!
但是低着头的艾里伽尔浑身都抖了起来。
旁人看着艾里伽尔现在这副样子,再想到艾里伽尔所付出的代价,顿时都对她生出同情。
——咋不早当面问个清楚的呢?
汉谟拉比伸手摸摸他下巴上的胡须,看了看站在他面前的两名女子,突然点了点头,说:“好,王就依照伊丝塔小姐的意愿,将你们父母留下的财产,‘公正’地平分给你们两位。”
艾里伽尔的心在短短的片刻之间,从山尖跌到谷底,再从谷底飞到山尖,来回激荡了数次。当她终于听见了汉谟拉比的“最终裁决”,兴奋得无以复加,立刻跪在了王庭正中的地毯上,向王谢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