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行刑的礼官大人就是希律大人。王正是授命由他来重建‘正义之门’。他这一番举动,可真是有魄力啊!”
“什么有魄力?这不是得罪所有同僚吗?你看看……其他那些穿着黑袍子的礼官,望着他的眼神都怪怪的。”
“所以说他有魄力啊!”
“这……”
行刑持续下去,最后竟轮到了所有的王宫卫士,包括王宫卫队长在内,都受到了被笞棍打十下的处罚。这些王宫卫士都是因为被“守门人”同僚的连累,以及曾经参与分赃,收取好处,从而受到了处罚。
王宫卫队长带头,袒露了后背,然后咬紧牙关,受了重重十下的责打。
他带着所有王宫卫士接受责打,每次被打一下,都会大喊一声:“维护正义是王宫卫士的天职。”
穿着黑袍的希律,冷着一张脸,站在小广场跟前,木然监督行刑。
眼前被狠狠责罚的这些人,要么是他所熟识的卫士,要么是他的同僚。
然而目睹这些人受刑,希律神色之间却完全没有半点波动——他就像是个冷酷的天神,来人间就是为了监督罪恶受到处罚,正义得到伸张。
被行了笞刑的“守门人”与前任王室礼官望着希律的目光,可没有围观市民那么友好。
他们望着希律的眼光大多充满了愤恨,大约觉得若是没有希律多事,王也许就会忘了这茬儿,至少不会折腾出这样一番“当众行刑”。
这个希律,为了自己立威,却要那他们作伐……太可恨了。
但是围住了小广场的巴比伦人却显然不是这样想的。
人群里有人高喊一声:“这是件好事啊!王不会任由那些‘守门人’和礼官们联起手来糊弄。以后受了委屈的人就有法子出头啦!”
“你别高兴得太早,万一你自己觉得委屈了,拿到希律大人面前,未必会判你赢。”
“这我不管,你看见了‘正义之门’上那座天平没有?只要希律大人既不偏向我,也不偏向对方——那么如果是我自己错了,我也认啊!”
“对,就是这个理儿。”
一群人正议论纷纷,忽然有人在后面大声喊:“各位,请让一让,请让一让啊!”
“什么?难道真的有要伸冤的来了?”
果然,昔日在“七重门”跟前耀武扬威的“守门人”,现在当众受到处罚,甚至连王宫卫士都一并被牵连——汉谟拉比王的态度表露无疑,终于触动了某些人,重新对“公正”生出了希望与信心。
“赶紧让开,赶紧让出一条道路来啊!”
“正义之门”跟前,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竟然自动让出一条道路。
一个戴着面纱的女人,三步一叩首,正向着这道新建的宫门走过来。她手上捧着一件东西,黑乎乎的一团,旁人都不知道那是什么。
她眼中蕴含着热泪,来到“正义之门”跟前的时候,她驻足,抬起头,向门上用瓷砖拼成的天平深深地看了一眼,然后在门前跪下,郑重拜倒,口中念念有词,似乎在暗自祈祷。
接下来,她起身,独自一人,从“正义之门”门内穿过,双手依旧捧着那件物事。
希律那边已经得到了消息:他来到这小广场边亲自迎接,迎接从“正义之门”下穿过的第一人——他站在正义之门对面,眼看着那女人穿过门洞,来到自己面前。
而希律很快就认出了这女人手里的东西——是一件黑袍,王室礼官的黑袍。
而这个女人口中正在喃喃自语,正在感谢上天赐下的好心人。这件黑袍支撑着她熬过了最艰难的时刻,让她得以重新站起来,来到这里,为自己,重新讨回公道。
希律站在“正义之门”跟前,面色凝重,显然是感受到了肩上的胆子。
——如此沉重,却又如此紧要。
“这位女士,请您放心。我,希律,会努力让正义之光照耀大地,消灭一切罪与恶,使强者不能压迫弱者。”①
希律站在这座门之前,朗声发誓。
*
自从希律的“正义之门”接受了第一起案件,这里就一发不可收拾,几乎每天都有人投诉到“正义之门”跟前。
刚开始还都是“求正义”“求翻盘”,要求希律对以往王室礼官的判决进行重新审视,让他们有机会能申诉解冤。
待到后来,巴比伦人不管以前是否曾向王室礼官投诉——他们甚至只要遇到纠纷,就会跑到“正义之门”跟前,要求希律帮助他们进行裁决。
在这段时间里,希律遇到的绝大多数案件,都能在汉谟拉比以前的判决之中找到类似的案件,为他提供判决的依据。
每次宣布判决的时候,“正义之门”跟前就会围满了人。人们听见希律口中说出某年某月某日,汉谟拉比王针对同样的案件作出了何等样的判决。
随后,希律就会命人前往王室的泥板仓库,按照他提供的索引,去把相应的泥板档案取来,当众阅读。
在一旁聆听的大众每每感叹:希律的记性,就从没有出过错——王果然选对了人。
但是私下里,伊南会笑嘻嘻地向希律说:“大家是没有见过你背地里独自用功的情形。”
希律这份无出其右的“业务能力”,是他长年累月的积累,外加最近这段时间里夜夜苦读的结果。
每此被伊南夸赞,被巴比伦人誉为“铁面无私”的希律,面上就会微微泛起红晕,但他会强自辩解:“眼看着案件越来越多,我必须得想个办法,把王以前判决过的案件能够整理整理,总结出一些判决的规律和原则。”
“这样将来我可以把一些简单的案件交给其他的王室礼官,要求他们依照这些原则进行案件的判断。”
伊南一听,立即竖起了耳朵:希律这是……终于进行到制定法律这一步了吗?
她的心开始激动地跳跃。
只听希律说:“但是我越是整理以前王判决过的案件,我越是觉得……王的判决,也未必全都有道理。”
这竟然是开始公开质疑汉谟拉比以前的结论了。
伊南眼珠转转,怀疑地望着希律:“那……你最近如果遇到相近的案件,又是怎么参考王此前的判定的?难不成……”
难不成希律还能将错就错吗?
只见希律笑笑:“王对类似案件的判定,也不是每次都完全一样的——这稍许给了我一些余地。”
也就是说,汉谟拉比以前在判定不同的案件的时候,也会有些出入。前后两次判决的结果不同——这样希律就可以按照实际情况,挑选一种“更公正”的判例,应用在案件上。
“但我还是希望,能够找到一些基本原则,因为我自己也想要让自己相信,从我口中说出来的这些判决,确实给世人带来了公正。”
“好呀!”伊南拍拍手,她索性在希律身边坐下,说,“或许我可以帮助你。”
希律很吃惊,眼睁睁看着伊南就这样在自己身边坐下来,她的发丝几乎能擦到他的面颊。
他赶紧收摄心神,扭头看向自己面前的泥板——上面有他刚才草草写就的一些笔记。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伊南抱着那副泥板念道。
“怎么以眼还眼?”伊南扭过脸,故意瞪大眼睛,望着希律,“这样吗?”
只是这眼神,一点儿也不可怕,只见可爱了。
希律也忍不住瞪圆了眼:“哪有这么……儿戏?这句话是说:如果一个人打瞎了另一个人的一只眼睛,那么他的一只眼也同样应被打瞎。”
“如果一个人打掉了另一个人的牙齿,那么他的一只牙齿,也应当被打掉,作为处罚。”
这正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本来含义。
“同理,如果一个人打断了另一个人的腿,那么他的腿也应当被打断。”
“如果一个人杀害了另一个人,那么他就应当偿命。”希律不断类比。
伊南点点头,说:“所以这是——同态复仇。”
一个人做了什么恶,就以同等程度施于自身。这是人类早期文明发展出的朴素“平等”与“公平”。从某种意义上讲,它确实是公正的,虽然极其简单粗暴。
“同态复仇?!”希律听见伊南说的,赶紧把这话记下来,觉得伊丝塔小姐所概括的,比他说得还要好。
“但是,如果‘同态复仇’的一方,是瓦尔杜或者阿姆图怎么办?”伊南想起了这个社会的阶层不平等问题。
“你是问,如果一个阿维鲁杀掉了一个瓦尔杜会怎么样,对吗?”希律反问。在得到肯定的答案之后,希律引用了一段汉谟拉比的判决,最后说:“这个杀掉瓦尔杜的阿维鲁,应当向这瓦尔杜的主人支付二十舍客勒银,作为对该主人的赔偿。”
伊南对此震惊不已:原来,在这个社会里,身处较高阶层的人,完全没有把奴隶看作是“人”,他们是完全被物化的了。她得好好想想,怎样才能改变这样的状况。
“事实上,汉谟拉比王还曾经判过一个案子,我至今想起,还是觉得很不安。”希律又提起他看过的一个“判例”。
“你说?”伊南偏过脸,望着希律。她将这个外表冷漠的年轻人眼中的忧虑看得十分真切。
希律开口讲述,那桩案子的犯错者是一个建筑师,他设计的房子出了问题,房子倒塌,压死了主顾的妻子和孩子。那主顾就告到了汉谟拉比面前,请求惩罚那位建筑师。
最终汉谟拉比判决“同态复仇”,下令处死了这个建筑师的妻子和孩子②。
伊南目瞪口呆,希律也心生不忍,半天才说:“但这也……确实是‘同态复仇’。”他已经飞快地掌握了伊南教他的术语。
伊南顿时低头思考:这样的“同态复仇”,是不是太绝对也太武断了?竟然能得出这样的结论……
“我想,‘同态复仇’,虽然是一种原则,但也应该设置一个条件。”伊南终于抬起头望着希律。
希律紧抿着嘴侧耳倾听,生怕错过了伊南口中说的任何一个字。
“‘同态复仇’原则,应当只适用于始作俑者本人,不应牵扯任何其他无辜的人。”
“就拿这个例子来说,建筑师的妻子与孩子因为这名建筑师而死,他们也可以说是被这名建筑师给害死的。按照‘同态复仇’的原则,妻子与孩子也应该要求建筑师偿命……然而事实上,这名建筑师却还活着,这足以证明,处死妻子与孩子这个判决,没有做到完全的公正……”
伊南一口气说下去,希律在一旁赶紧把这些内容都在泥板上记录下来。
他直觉伊南帮助他提炼的这些“原则”非常重要。即使日后把这些原则在汉谟拉比那里无法获得通过,他也要据理力争。
两人谈谈说说,不知不觉间,时间过得飞快。
伊南一瞅窗外:“哎呀,都已经这么晚了。我得回去了。”
除了那晚为了保护希律的安全,伊南曾经在泥板库房里留宿一晚以外,伊南再也没有在希律的“单身宿舍”里留宿过。今天也不例外。
她站起身,在她身边坐着的希律突然一抬手,颇有些冲动地说:“不要走!”
伊南惊讶地回头——她还是第一次看见希律露出如此感情用事的一面。
希律家的虎皮鹦鹉这时也恰如其时地跳了出来,一面在窗台上跳跃,一面用它特有的嗓音尽力模仿希律的语气。
只听它反反复复地叫道:“伊丝塔小姐,伊丝塔小姐!”
第93章 公元前1756年
希律的确是不想放伊丝塔小姐就此离开的。
天色已晚, 身边的女人离开以后,这漫漫的长夜,就又只剩他一个人。
在这一刻, 希律再次感受到心内有异兽在蠢蠢欲动。他自己都没想到自己竟伸出了手。
只有神明知道他希律的深心里原本就有那么一片阴影, 随着他主持“正义之门”的时日越来越长久,那片阴影竟会随之扩张。
每天晚间他在泥板库房里翻阅那些“判例”的时候, 他都清楚地听见有个声音对自己说:
“这些……哪里是人?”
“分明都是些兽类——”
贪婪的世人, 善变的世人……
嫉妒、阴险、欲壑难填的世人。
他读得越多, 心底的那一片阴影就会随之扩大。
他越是接触阴郁,他整个人也就变得越来越阴郁。
他——难道也是“兽类”之一?
渐渐地,他觉得自己都不敢相信人类曾经拥有过“善”。
或许人心生下来就是险恶的——他能感觉到他在断案的时候会一点点地把涉案之人的出发点想得很阴暗。
更让他感到惊悚的,是大多数时候他的这些假设都被证明是正确的。
每当夜晚降临, 阴影扩大, 他就格外需要伊丝塔小姐——这个女孩就像是一道光,她拥有的不止是聪明与美貌,她更是驱散阴暗的一盏明灯。有她在, 他就会清晰地觉得自己还活着, 像一个好人一样。
可是,当他伸出手去牵住她的小手,刚刚感受到那一点温暖, 心底就有另一个声音在提醒:希律, 你只是一个穆什钦努。
于是希律愣住,然后起身,松开了手,若无其事地掸了掸身上的黑袍, 说:“天都黑了, 我得送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