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尼尔漠然地抱着双臂,将这一幕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似乎是在考究对方是不是动了真心,又有些像是在借此证明他真的没有动心。
以牙还牙,以吻还吻——公平得很。至少唇齿之间,伊南可压根儿没让别人占去什么便宜。
这一段影像放映到末尾,“隐私”二字标签去除,表示在这之后伊南就很正常地继续开展她对古代文明的观察活动。她和那个巴比伦王室小官之间,并无任何事发生。
丹尼尔微闭双眼,似乎稍稍松了一口气。
突然,他似乎记起了什么,睁大双眼,颤抖着双手操作键盘,重新将影像资料倒回去,将最后那一幕,那最是缠绵悱恻的一幕,几乎是一帧一帧地再次重放了一遍。
他贪婪了看了每一个细节,双方物理接触的每一个位置……他根本不在乎实验室的门尚且敞开着,随时可能有人进来,撞见他正盯着这些女研究员的“私人事务”细细研究。
末了丹尼尔似乎终于确认了什么——
他面带震惊,将手指紧紧贴在自己的嘴唇上,眼里写着难以置信。
细细的、尖锐的疼痛,素白贝齿留下的凹陷,心口无法抑制的剧烈跳动……这些竟然都是属于他的记忆。
他记得?!真的,他都记得!
*
萨米耶王子在“正义之门”跟前被人生生打断了腿,又被狠狠地抽了二十几鞭。这件事深深地惹恼了汉谟拉比王。
再加上萨米耶王子的生母又哭哭啼啼地闹到了汉谟拉比王跟前,要求严惩礼官希律。
汉谟拉比对此十分烦恼,希律是他收养的,也是他看着长大的,几乎与自己的养子无异。王对他一向十分欣赏。
然而这一次,希律却因为坚持所谓的“公正”,侵犯到了王室的头上——这是汉谟拉比所不能容忍的。
希律那边却应对得也很干脆。他直接报了病假,说是被萨米耶王子打伤,需要静养几天,以待复原,等到复原之后再去“正义之门”那里当值。
汉谟拉比想了想,觉得现下拿希律开刀实在不妥,毕竟希律也是好没来由地就挨了一顿鞭子。他只能将怒气暂时按捺,反过来训斥萨米耶母子,毕竟这一对母子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但是希律这件事在巴比伦城内立即被传为美谈。所有的巴比伦人都在津津乐道于希律大人在“正义之门”跟前引述的两项原则:“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王子犯法与民同罪”。
巴比伦城中,每天都会有人把盛开的鲜花移植到陶盆里,交给王宫卫士,请他们代为送到希律的住处去。人人都在祈愿希律大人能够早日康复。
巴比伦城中的小酒馆挂了一个牌子,说是只要来店的宾客能为希律大人的健康赞颂一句,就能得到免费赠送的一杯啤酒。
转眼之间,希律就成了巴比伦城中,得到祝福与赞颂最多的人。
而萨米耶王子呢,现在应该是巴比伦人最看不起的人:大家甚至连提都不愿意提起他。
汉谟拉比当政数十年,对民间的情况了如指掌,哪儿能不知道这些。这位巴比伦的王一时心中十分复杂:毕竟自己寄予厚望的王子,人望却不如宫里一个身份低微的王室礼官……
老国王郁闷不已,再加上后院起火,于是决定出城,到巴比伦城外的夏宫小住上几日。
王的心情不太好,出城的仪仗也就没那么繁复——王既没有叫上他最青睐欣赏的礼官希律,也没有带任何一个妃嫔或者王子,他只是带上几个王宫卫士,就这么出门了。
“停!”
汉谟拉比的仪仗在离开巴比伦城之后,似乎又遇上了熟悉的情形——一名妙龄少女带着从人,在路边屈膝,向王行礼致意。
王驾停下之后,汉谟拉比王来到在路边行礼的人面前,温言道:“又遇上了。”
伊南俏皮地抬起头,问:“这回希律不在,您还记得我是谁吗?”
“王就算是忘了谁,也不能忘了你啊?”汉谟拉比王微笑着说。
这个姑娘,以一己之力,推倒了“正义的七重门”,说服了埃及使臣,重建了“正义之门”,饱揍了他的儿子——最关键的是,这世上连个敢指责她的人都找不见。就算是萨米耶,也只敢捡软柿子捏,只敢指责希律。
这要还能忘,就见了鬼了。
“你不会守在这儿,又想向王兜售什么护身符之类的吧?”
汉谟拉比看人的眼光既狠又准,当年在乌鲁克第一次见伊南,就知道她有求于己——却没想到她如今已经在巴比伦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
现在又在路边看见这个姑娘,汉谟拉比竟然心头有些发怵。
却见伊南笑笑:“已经兜售出去了。”
汉谟拉比:——啊?
伊南笑着解释:“我授权的陶砖场烧出了您夏宫订制的瓷砖,正好我在,就顺路把东西押运到贵府上去,看看贵府的管家……唉哟,我傻了,夏宫的管家满意有什么用,您满意是第一要务啊?”
汉谟拉比听着她语音清脆,叽叽呱呱的好生可爱,顿觉像是深吸了一口夏天雨后的清新空气。
但是他不太明白:“授权的陶砖场?这陶砖场不是你的?”
伊南笑得甜美:“这说来话可就长了。巴比伦最值得尊敬,最英明的王啊,您一边前往夏宫,我一边给您解释可好?”
汉谟拉比:……你就是个笑嘻嘻的小坏蛋!
他顿时感觉自己又进了人家的圈套了。
而这些出产五彩瓷砖的陶砖场,确实不是伊南自己名下的产业。
她现在仅有的一家陶砖场,根本供不应求。但是短时间内产能也已经达到上限,要再多生产瓷砖也做不到了。
与其看着那么多客户嗷嗷地等着,不如趁这机会把技术授权出去,有钱大家一起赚。
她现在已经和巴比伦周边的一些成熟的陶砖场沟通了“授权”意向:她负责向对方传授烧制瓷砖的技术,对方支付她一定数量的“授权费”;在未来十年中,这些陶砖场会分给她一成的净利润。十年之后,她就完全放手,此后各家就各凭本事,在这个市场中立足。
伊南提的要求很高,“授权费”本身价值不菲、成熟的陶砖烧制场所、富有经验的烧制工人……这些都是硬性条件,立即将闻风而动、求到伊南面前的陶砖场筛去了一大半。
除了这些硬性条件之外,伊南还有各种稀奇古怪的附加条件,比如,这些陶砖场每年要在幼发拉底河流域栽种一定数量的林木,以弥补烧掉的木柴;用来染色的颜料和用海草烧出的灰,不能随意倾倒,必须集中处理……等等。
在能达到要求的陶砖场里,伊南最终谈定了十家。
她目测整个巴比伦王国的市场容量,十年之内,这十家绝不可能令市场饱和。而各家为了保证各自的高额利润,是会想尽一切办法,让技术控制在自己手中,不会对外流传。
至于十年之后,这烧制陶砖的技术必然还是会慢慢流传出去的。
但那时,瓷砖的市场想必早已扩大到了周边地区,埃及、西奈半岛、整个地中海……
汉谟拉比一边听一边惊异:他再次坚信了早先的看法,能娶到这个姑娘的人,就算不能得到这天下,至少掌握这巴比伦王国肯定没问题。
等到了汉谟拉比的离宫,这位出城休闲的王饶有兴致地看了一会儿他的夏宫总管将预订的瓷砖收下、清点,然后安排工匠给夏宫的正门贴上彩色的瓷砖。
看了一会儿,汉谟拉比突然偏头望着伊南,意作邀请地问:“聊会儿?”
伊南果然见“愿者上钩”了,当即点点头:“如王所愿。”
夏宫总管连忙将这两位迎到夏宫花园里。汉谟拉比是主人,先请伊南坐下,又命人奉上饮料与小吃,这才开口询问:“伊丝塔小姐,请问您对之前‘王子犯法’一事是怎样看待的?”
伊南见汉谟拉比询问之意很诚恳,顿时将唇角一扬,笑着说:“委屈!”
汉谟拉比疑惑:“小姐也是在替希律觉得委屈吗?”
伊南却伸手拍拍自己的左肩:“为我自己委屈。”
汉谟拉比:……?
伊南:“王子是我打的,他那一顿鞭子也是我抽的。到现在却连个跳出来指责我的人都没有,好像我在整件事里根本没出现过一样。这能不叫人生气吗?”
汉谟拉比马上就明白了。
萨米耶王子受罚,他后宫那些人都指责希律,不过看着希律地位低微,软柿子好捏罢了。真像伊丝塔小姐这样的狠角色,谁也不敢欺,连提都不敢提。
汉谟拉比看着伊南捧起手中的玻璃杯,呷了一口果汁,忍不住又想:这真是个笑嘻嘻的小坏蛋啊!大老远跑到这里来,竟又像是给希律来说情的。
于是他也换了一副笑眯眯的表情,试探着问:“那本王给希律升个职位,把他也提成自由民阿维鲁好不好?”
伊南咽下清凉的果汁,也向汉谟拉比回赠笑意。
但她却说:“随你!”
第95章 公元前1756年
“在‘正义之门’之前发生的事, 是不是你和希律事先商量好的。”
汉谟拉比越想越觉得事情不简单。
伊丝塔小姐与希律一早就认识,若是他们两人一早设计好了这一出戏,想要摆布王室, 帮助希律建立人望, 同时伊丝塔小姐再广泛积累财富,试图控制巴比伦发达的商业,让成千上万的商人和手工业者成为她的拥趸……
如果真是这样,汉谟拉比膝下那几个不成器的儿子,谁也没法儿与这两人抗衡啊!
汉谟拉比打量眼前的妙龄女子, 越想越觉得她与希律是一对妙人,十分般配。
他不再遮掩, 索性把话挑明。
“并没有哦!”伊南笑嘻嘻地回答, 但是她接下来说的话让汉谟拉比变了脸色。
“如果我预先知道萨米耶王子会当众鞭笞羞辱希律, 王子的腿早就被打断了。”
“你——”汉谟拉比一口气憋住, 气得险些连话都没能说出来。
“你竟敢这样藐视王权!”
汉谟拉比说完,这才突然意识到自己竟与眼前这一名极其“危险”的伊丝塔小姐在夏宫中独处。这位小姐, 可是没有王宫卫士能抵挡得住的。
“我并没有藐视王权。”伊南将身体坐正,向后靠了靠,离汉谟拉比远一些,免得对方感到太压迫与太紧张。“萨米耶王子并不能代表王权。”
汉谟拉比闻言更加生气:“你还敢狡辩, ‘王子犯法与民同罪’,这话也是你说的吧?现在整个巴比伦都知道了。”
伊南终于敛了笑。她严肃地说:“王子犯法, 必须与民同罪。”
严肃起来的伊南,那张明艳的脸蛋立即变得圣洁而庄重,她的眼神甚至令汉谟拉比不敢直视。
须知, 汉谟拉比是巴比伦王国的王, 他早年间曾经东征西讨, 将巴比伦周边的无数城邦纳入他王国的疆域。
为什么巴比伦的王,竟然会在一个年轻女人的注视之下感到压力?
只听伊南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这世间,只有王一个人,能够享有神授的王权。”
“除王之外,皆是庶民。”
汉谟拉比低着头,细细咀嚼这句话,竟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在王之下,必须有什么来束缚他那些王子们。否则将来这些王子们手足相残,甚至有哪个王子胆敢挑战他汉谟拉比的位置……
汉谟拉比打了一个寒颤:这种事情在之前两河流域的城邦里可是屡见不鲜。
可是他又觉得不甘心。
因为眼前的年轻女人给他一种感觉:仿佛他手中的权力,是这个女人给予他的一样。
“那么,王既然手中握着王权,是不是就可以为所欲为?”
伊南紧紧地盯着汉谟拉比,突然轻轻地笑了起来。
她的笑不再是此前甜美的娇笑,她像是早已洞悉一切,她的笑容,竟然令汉谟拉比面红耳赤。
“我尊敬的,巴比伦的王啊,您执掌王位这么多年,王能不能够为所欲为,您难道不清楚吗?”
汉谟拉比听她这么说,顿时额头见汗。
独掌巴比伦王国二十余年,他哪里不懂得这其间的细微之处:身为王,万事都需小心翼翼;国内各个阶层、各种职业、男女老幼……一应利害关系都需一一照顾到,稍不留神就会出乱子。
事实上,汉谟拉比连征税都不敢随便征,深怕一个不妥当,就引起国内的变乱。
而巴比伦王国也同样存在边患:北面赫悌人向来觊觎富庶繁荣的巴比伦,赫梯的骑兵总在边境上蠢蠢欲动。
但凡汉谟拉比想要让巴比伦王国维持下去,巴比伦人不至于沦为别人的奴隶,他手中的王权,就不能成为满足私欲的工具。
王,绝对不能为所欲为。
这姑娘说的,一个字都不错。
但是汉谟拉比面子上很难过得去。他竟然被一个小姑娘说得哑口无言,甚至不得不承认对方说的每一个字都是正确的。
这让他一张老脸往哪儿搁?
谁知眼前这个女人的笑容渐渐地又转回了明艳娇憨,她一对眼睛亮亮的,像是望着长辈一样,仰着头看向汉谟拉比,小声问:“您是不是觉得萨米耶王子的事,希律让您很下不来台?”
汉谟拉比点点头,点完头他就后悔了——怎么能这么轻易就承认王的心事?
“但是萨米耶王子既然已经被惩处了,您其实也觉得惩罚王子一下并没有什么坏处?”
汉谟拉比这下总算忍住了没点头。
但是他内心已经将萨米耶王子排除出继承人的考虑范围了。这样不成熟的王子,再加上已经败坏的名声,汉谟拉比已经对他生出厌弃之心。
但是伊南唇角扬起,她将汉谟拉比的心思看得透透的——堂堂巴比伦的王,其实也会为了面子问题反复纠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