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建]被误认是神明以后——安静的九乔
时间:2020-12-10 10:10:39

  在田庄里劳作的,都是伊丝塔家的瓦尔杜和阿姆图。
  他们见到眼前的“商人大老爷”,自然想不到这位正是前年曾经在田庄外道路上路过的汉谟拉比王。但是这些农奴们见到生人并不怯场,只管一桩一桩,把问题都回答了。
  汉谟拉比这才知道这种种植方式叫做“轮作”。各片田地轮流种植不同的作物,竟然能帮助保持地力,让下一茬农作物生长得更好。田中种植的苜蓿、豆类、芜菁等作物,同时也能用来蓄养牲畜,丰富大家伙儿的餐桌。
  “这法子也是伊丝塔小姐教给我们的。”瓦尔杜们齐声说。
  “你们都愿意为伊丝塔小姐干活吗?”汉谟拉比拈着胡子问眼前的农奴。
  “愿意,愿意——”
  “愿意在这田庄上干一辈子的农活!”
  农奴们谁不乐意啊?在这里为伊丝塔小姐的庄子干农活,不仅吃住的待遇优厚,比别家的阿维鲁都要好,而且干活带劲儿,有奔头——
  一个农奴指手画脚地向眼前的“商人大老爷”比划解释。
  “最紧要的一件,在伊丝塔小姐这儿,俺们活得更像个‘人’。”
  汉谟拉比低头思索,想起他认识的其他奴隶主:那些奴隶主就是唯恐不能把奴隶的最后一点劳力榨干。他们将奴隶的待遇降到最低,并千方百计阻止奴隶们逃脱。饶是如此,他们还是无法阻止奴隶们一次一次的反叛与逃跑,所以才会多次求到王的面前,恳求王颁布律令,做出他们想要的判决。
  可要是巴比伦王国里的每一处田庄,都和伊丝塔小姐家这座一样,哪里需要如此防范与压迫农奴?
  汉谟拉比到老来心思就非常重。
  他思索片刻,小心翼翼地问眼前的农奴们:“伊丝塔小姐,有没有在你们面前提过,要让你们成为自由民的事?”
  农奴们相互看看,都诚实地摇摇头:“那得是巴比伦伟大的国王才能决定的事吧?我们小姐……从没提过这些。”
  汉谟拉比舒了一口气,心想:那个姑娘虽然思维活跃,行事大胆,但在这些事上好歹还是有分寸的。
  谁知这些农奴们末了又冒出来一句:“在伊丝塔小姐的庇护之下,我们过得其实与自由民没有区别呀?”
  汉谟拉比差点儿绝倒:确实是这样的,只要这些农奴们不离开伊丝塔的田庄,他们事实上就过得像自由民一样,温饱有绝对的保障,可以自己攒点儿小钱,能够结婚生子,小日子过得很舒坦。
  “商人大老爷,今天您遇见的大多数人,其实都是瓦尔杜和阿姆图,您觉得我们和自由民有区别吗?”
  汉谟拉比转头看看希律,又看看阿布。
  阿布笑着点头:“确实如此,尊敬的……大老爷,您刚才在作坊见到的工匠里,有好些人都是瓦尔杜。”
  汉谟拉比吃惊地道:“难道伊丝塔小姐的工匠们,不都是自由的阿维鲁吗?”
  阿布摇摇头解释:“因为要在巴比伦开商铺和陶砖场,伊丝塔小姐已经抽调了好多阿维鲁工匠去了巴比伦,这边作坊里工作的,就多数是瓦尔杜了。”
  自由民工匠去开拓市场,总部这里就由年轻的农奴们顶上。
  汉谟拉比瞠目结舌,回想刚才他看到的,技艺绝妙的玻璃匠,看起来他们一点儿也都不像是奴隶的样子。
  这充分证明了,自由民能做的工作,农奴也一样能做好。
  “还有,刚才安排您进来参观的大管家波安,他也一样是瓦尔杜。您看出来了吗?”
  这回汉谟拉比真的咋舌了——刚才他见到的大管家,气度雍容,举手投足之间都透露着大方与尊严。汉谟拉比真的没想到,那位也是奴隶出身。
  希律在一旁叹息了一声:“完全看不出。”
  事实上希律是认得波安的。但是他还是感慨了一句:“在伊丝塔小姐这里,不同阶层的人仿佛都是一样能干的。”
  汉谟拉比觑着眼朝希律看了看,轻轻地哼了一声,说:“这本王知道。”
  “王也一向认为,凭你的才干,你不应当只是个穆什钦努。”
  希律也轻轻地摇头,说:“小臣是什么出身已经无法更改,但依旧感谢王的知人善用——”
  希律的意思很明确,目前这个社会上,已经分出了世袭的阶层,但是如何对待这些人,赋予他们合理的权益,将他们摆在最恰当的位置上——这是王需要做的抉择。
  汉谟拉比扁了扁嘴,突然高声道:“出来吧!”
  远处角落里突然传出一声轻笑,一个穿着苏美尔人服饰的年轻姑娘像是一阵风似的跑了进来,跑到汉谟拉比身后,伸出一对粉拳,轻轻捶着汉谟拉比的肩颈,小声说:“尊敬的巴比伦的王啊,什么都瞒不过您!”
  伊南特地把汉谟拉比请到她的田庄上,就是想请汉谟拉比看到这样一幅景象:给予奴隶们尊严,让他们活得像“人”,他们能带来更高的生产效率,创造更大的社会价值——
  当然,他们也一定会愿意出力来保卫他们的家园,保护他们的劳动成果。
  汉谟拉比哪里不明白她的苦心?
  而农奴们这时才听出眼前这个老人,正是当年从他们的田庄畔路过的,巴比伦的王。他们都吓坏了,一起趴下来向汉谟拉比行礼。
  连带伊南,也转过身,来到汉谟拉比面前,郑重拜倒,向汉谟拉比行下大礼。
  伊南深得汉谟拉比的喜爱,早已免去了她日常在王驾面前的一应繁文缛节。像伊南这样恭敬端正的大礼,伊南可真是好久都没有行过了。
  “你是想为他们说情,让他们摆脱瓦尔杜和阿姆图的身份,都成为自由民吗?”
  汉谟拉比心情颇为不错,心想这个恩典,如果小姑娘真的想要就赏给她算了。
  谁知道伊南却低着头,一字一句地说:“我不止想要为我自己名下的瓦尔杜和阿姆图说情——”
  “我还想要为天下所有的瓦尔杜与阿姆图说情。”
  只听“啪”的一声,汉谟拉比将手中一只早先波安递给他的玻璃杯重重地摔在地上,玻璃杯顿时四分五裂。这声响将在场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只有希律不为所动:他早知道这女孩一定会说这句话。
  她就是这样一个人。
  当初以一己之力,闯过“七重门”之后,她说:我不止要我自己的公正,还要天下人的公正。
  现在,她来到汉谟拉比面前,说:我不止想要解放我自己名下的奴隶,我还想要解放这全天下的奴隶。
  希律冷静地一比手势,阿布会意,已经招呼起趴在伊南身后的那些农奴们,招呼大家赶紧离开,将这说话的地方留给汉谟拉比和伊南两个人。
  “你就真这么宅心仁厚?”待所有人都走光,汉谟拉比站起来,来到伊南面前,毫不客气地呵斥道,“宅心仁厚到要王拿整个巴比伦王国来满足你的这一点同情心吗?”
  “贸然解放农奴是什么后果,你这么聪明,你不可能没想过!”
  汉谟拉比越想越气:明明那么聪明,在这件事上却偏偏这么轴?!
  他一时气愤,顿时忍不住大咳起来。
  伊南也不用汉谟拉比招呼,自说自话地就“嗖”的一声站起来,把老国王扶至椅上,让他坐好,然后轻轻地抚他的后背,帮助他喘过气。
  “可我也没说,要请您马上一下就让所有的瓦尔杜都变成自由民啊?”
  伊南笑嘻嘻地解释,她的柔声劝解,果然让汉谟拉比心中觉得好过了不少。
  “可是,孩子,你为什么一定要执着于这件事?”
  “你的农奴们自己都说了,在你的庇护之下,他们过得和自由民一样好,你有他们的照料与支持,你的生活会富足、幸福,你会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你为什么还是一直要坚持改变他们的地位呢?”
  这时伊南来到汉谟拉比面前,她仰面望着老国王的眼睛,说:“因为只有我一个人过得好是不够的。”
  “如您所见,强制劳役只能破坏生产效率,一百个受到压迫,不得已一定要逃脱的奴隶,根本抵不上十个快快乐乐,能够为自己的将来而劳作的自由民。”
  “您是一个看得见长远大局的人,您应该知道,这个国家里所有的人一起使力,巴比伦王国将会是何等的强盛。”
  “奴隶也一样是人,而这个阶层是一定会最终消失的,而您又是如此需要他们的力量,为什么不从现在起,就开始考虑善待他们,把他们当人看呢?”
  汉谟拉比听见她的话,很明显受到了震动,连咳嗽都忘了。
  而更受震动的人是希律,他涨红了脸,一边听一边思索,竟然不自觉地将握紧了的拳头伸到口边,他那一排整齐的牙齿便毫不留情地啃着他的手指指节,并在上面留下一排细细的齿印。
  为什么这世上竟会有这样的女人,她看待这世道竟然如此老成,仿佛她早已阅尽了数千年两河流域的兴衰史。
  “尊敬的巴比伦的王啊,既然我们在乌鲁克附近,那么就请让我来给您说一说千年前乌鲁克的王吉尔伽美什是怎样对待他从整个流域征用的民夫的吧——”
  汉谟拉比与希律,听见英雄王吉尔伽美什的名字,都不由得精神振奋。
  在千年前苏美尔人流传下的故事里,“民夫”指的是“奴隶”,这一点汉谟拉比和希律都心知肚明:伊南所讲的“民夫”的故事,事实上也是“奴隶”的故事。
  “当时,乌鲁克的英雄王吉尔伽美什面对骁勇善战的阿卡德人,他下定决心,用乌鲁克伟大而坚固的城墙来护佑所有投奔到城里的人,包括民夫,包括附近的村民。他答应了所有人,只要愿意为保卫乌鲁克而付出,他们一样能够成为乌鲁克的居民,一样能得到王吉尔伽美什的庇佑……”
  千年前的往事,在伊南口中说来,惟妙惟肖,面面俱到,仿佛她曾经亲历一般。
 
 
第98章 公元前1755年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汉谟拉比首先同意了一项律令, 允许奴隶自赎其身。
  这项律令是悄然颁布的,是在几户想要为奴隶赎身的奴隶主面见汉谟拉比,亲自递上请求之后, 汉谟拉比点头同意的。
  这些奴隶在偿还了自己的身价之后,可以成为自由民阿维鲁,与原先的主人家签订雇佣协议。他们一般吃住用都还要靠主家,因此工钱少得可怜。
  但是, 有了自由民的身份, 可将来能够拥有自己产业的指望,他们此刻的心态已经无比满足, 能够干劲十足的去干活儿了。
  风声一旦放出来,立即又有尊贵的阿维鲁跑到汉谟拉比面前, 警告汉谟拉比:这个先例一开, 恐怕会很快引起大贵族的反弹。
  谁知汉谟拉比当即甩出一条限定条件:这些“赎身”的奴隶, 祖辈都是巴比伦的自由民。
  在汉谟拉比建立巴比伦王国之前,两河流域曾经经历过一段频繁的战乱。各城邦之间, 各城邦与赫梯之间,都发生过无数次战争与劫掠。
  发生劫掠之时, 人口是被作为最重要的财富被抢夺来,抢夺去。很多巴比伦人被抢劫到了邻国,沦为奴隶,随后又被转卖回巴比伦。这意味着巴比伦人正在奴役自己的同胞,奴役他们曾经的邻居、友人,甚至是亲戚。
  因此汉谟拉比理直气壮:“王为什么不能让这些人重新成为巴比伦的自由民?他们本来就是。”
  尊贵的阿维鲁们无法反驳,但是他们敦促汉谟拉比在律令上增加一条限制条件:只有曾经的巴比伦人自由民才能为自己赎身。
  汉谟拉比从善如流地接受了。
  殊不知, 这已经为奴隶到自由民的阶层跨越打开了一条通道。
  很快, 汉谟拉比又增加了一条律令:“在国家需要时, 王有权征用瓦尔杜服兵役,征用的瓦尔杜能够抵充税金。”
  大贵族们对此并无太多异议:在他们看来,瓦尔杜是可以与白银划等号的。既然王同意用人抵充税金,那他们也没有什么可不同意的。
  但是在贵族们的视野之外,还另有一条律令是专门颁给军方的:“服满兵役三年的瓦尔杜,可以转为自由民阿维鲁。其妻子与子女,一并获得自由民身份。”
  另一条通道也打开了。
  汉谟拉比双手托着写满了律令的泥板,问他身边那个“笑嘻嘻的小坏蛋”:“这正是你想要的吧?”
  伊南微红着脸点点头。
  她在这个时空的目标并不是见证奴隶制的消灭,在现有的生产关系下,完全消灭奴隶制是不可能的。但是上升通道已经出现,阶层矛盾出现缓和——而且这些与她在这个时代的观察目标:法律的出现,息息相关。
  “希律,你准备的怎么样了?”汉谟拉比问面前一步远的地方,躬身站着的黑袍礼官。
  “禀报王,所有的‘习惯法’已经都整理出来,您以前的‘判例’正在整理并提炼。”希律朗声回答。
  自从他回到巴比伦之后,就已经将“正义之门”的差事都交给了身边其他的礼官,自己则专心整理相关法令。他的目标是,整理出一套,可供礼官处理投诉、判决案件时参考的完整法令文件。
  “不是这个,是问你,你打算拿自己的穆什钦努身份怎么办?”
  汉谟拉比似乎对希律正在做的这件事并不怎么感兴趣——反正有希律在,一切都交给他便是。
  希律吃惊地抬起头,眼神飞快地在汉谟拉比身后的伊丝塔小姐脸上扫了一眼。
  自从汉谟拉比允许奴隶赎身之后,就有很多人猜测,王会不会允许穆什钦努也自赎其身。
  但穆什钦努与奴隶的情况还是不尽相同。他们是王室的从属,没有拥有不动产的权力,但是因为帮助王室打理财产,他们的生活事实上也能过得很富裕。
  然而地位低下自不必说,当初希律在萨米耶王子面前曾经受过折辱,那是每个穆什钦努都需要忍受的。
  如果希律选择自赎其身,成为自由民阿维鲁——他就可以风风光光地迎娶伊丝塔小姐,但同时他就必须要辞去王室礼官的职位。因为所有的王室礼官都由穆什钦努担任,以保证他们对王的绝对忠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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