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呆在当地,望着面前的这个女人。
他的心就活生生地被巨大的磙子碾碎了。
她却已经松开了手,进屋逗鹦鹉去。
“伊丝塔小姐,伊丝塔小姐……”
虎皮鹦鹉欢快的叫声瞬时传了出来。
希律完全被脑海里突然涌现的回忆震得傻了。
他本能地反应:这不是他,不是他……他,希律,卑微的穆什钦努,无父无母的孤儿,不可能经历这些——这都不是他,是旁人强加给他的记忆。
可是那些幽微的情绪却又是共通的。
不遗憾吗?
——遗憾的。
他明明曾经拥有和她那么多的过往,他却从不曾有勇气,迈出那一步。
更要命的是,他现在依旧没有这勇气。
年纪越长,经历得越多,他就越明白自己——他是不配拥有她的。
曾经他是善变的,是虚伪的,又自私又无聊,傲慢与渺小集于一身。他与世人并没有不同,而他们也不过是更高级的动物。
她却说:人一旦能够建设秩序,以秩序约束整个群体,人便是区别于野兽的。
他信了她的话,他也按照她说的去做了。这个世道刚刚有一点点起色,她现在却要离开了。
希律在门外驻足良久,终于鼓足勇气,苍白着一张脸,缓缓迈进他自己的屋子。
她依旧在逗鸟,虎皮鹦鹉大方地伸出脖子,让这女人用她白玉似的手指拨弄自己脖颈上细细的绒毛。
“你刚才说……你是来告别的……”
可怜的希律,他开口的时候觉得灵魂都已不属于自己。
伊南没有停手,背对着希律点了点头。
“我在巴比伦想要做的事已经都做完了,现在要回乌鲁克去。”
“我会在乌鲁克待一阵,然后去游历各地,不再回来。所以特地来向你告别。”
“对了,你刚才也说了要告别的话,你是要去哪里旅行吗?”
希律觉得他的牙齿都在上下打战,他浑身颤抖地呼叫出一个名字。
“伊南……”
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红着眼睛,他下一刻就要痛哭出声了。
女人这时骤然停住了手,扭头看希律。
鹦鹉跳着跳着,大声喊:“伊丝塔小姐,伊丝塔小姐!”
“你真的……想起来了?”伊南望着希律。
她也很伤感。
在这个时代,她和他,不止相遇了,而且两个人曾经面对面,靠得很近,四目相对。
他们却这样眼睁睁地望着彼此,然后错身而过,走向各自应前往的方向。
“我原本希望你不会受到磁场影响,不会获得那些不属于你的回忆的。”
“我一直愿意相信你是一个独立的人,虽然你和……很像。”
都拥有百折不弯、决不放弃的精神,骨子里却又藏着一丝……谨慎。
希律突然像是受伤的野兽一样,发出一声惨嚎。他猛地跳起来,直接扯去身上的黑袍,露出肌肉紧实但是肤色偏白的上半身。
“你看看我,你看看我……”
如果手中有刀,他愿意直接剖开胸口,把心拿出来给她。
言语既无法表达,那他到底该如何让她明白自己——他也是个复杂的动物,他确实就是他自己,但是却走了和以前人一模一样的路……
他是真的后悔——为什么他没能早点获得这份记忆?
可就算他一早就认出了她,他又能做什么,他又会做什么吗?
还是……像现在这样,他们两人同样眼睁睁地错过,各自偱着各自的路向前走。
伊南二话不说,直接走上来,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希律,并且将头埋在他的颈窝里。
希律竟然无法挣开,也无法抗拒。这无关她的力气究竟有多大,而是希律在她的拥抱之下,在被温柔包裹着的一刹那,那颗沸腾的心终于冷静下来,他明白了——
其实这一切无法改变。
早记起和晚记起并没有区别,他永远是希律,而她是他的神。
她想要他做的任何事,希律都不会拒绝或抗拒,他只会甘之如饴地接受……她原本就是个强势的神明。
他停止了挣扎,慢慢地从一块炭变成一块冰。他清楚地感觉到自己正在一点点地变冷,因此反手抱住了他怀里的女人,寄望能从这女人身上,得到一星半点温暖。
“对不起——”伊南在他耳边悄悄地说。
伊南也觉得自己需要手动把粘连在希律身上的心扯下来。她想:或许她可以请求丹尼尔大发慈悲,让她在这个时代再次多留个几十年,再陪伴这个男人一段时间。
然而她又觉得:事实上她从这个男人的世界里果断抽身可能更好。
他太重要了。
这个蒸蒸日上的国家,这个正在兴起的文明,都比她更需要他。这世上恐怕只有他,没有资格沉溺于爱情无法自拔——至于她,她原本就不属于这个世界,哪怕是万般不舍她也不能不狠下心抽身出来。
这样的想法既残忍又自私,但是……有用。
*
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希律大人,希律大人!”惶急的呼声响起,“您在这里吗?”
希律沉声应了一句,转过身,重新穿戴上他的礼官黑袍。黑袍上身的希律,就像是戴上了一副假面具,他还是那个不苟言笑,沉郁肃穆的礼官希律。
不,现在是法官希律。
“王病危,现在紧急传您去觐见。王还要您赶紧找到伊丝塔小姐……”
“哦,伊丝塔小姐也在啊,那太好了。”
来传讯的人长舒了一口气。
希律与伊南对视一眼,瞬间两人全都心无杂念。
汉谟拉比一旦离世,巴比伦恐怕会迎来一段动荡时期。
第100章 公元前1755年
汉谟拉比临终, 将整个巴比伦的统辖权交给了希律。
这个遗命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希律自己也十分惊讶,一时难以接受。
“看在王……曾抚养你长大的份上……”
汉谟拉比断断续续的语声里带着恳求。汉谟拉比的王后也在一旁敦促:“希律大人,请您答应下来吧!难道您忍心……看着王心里这样难受吗?”
年迈的王后膝下收养了两个年轻的王子, 她晚年岁月的荣华与安稳都系于这两个儿子之一是否能够顺利继承王位。见到希律还没有做出表示, 王后连忙将两个年幼的王子牵出来, 命他们在希律面前行礼, 口称“希律大人”。
希律赶紧跪下来,低头向王致意。
汉谟拉比的眼光却越过希律的肩膀,望着希律背后的伊南。
伊南明白汉谟拉比的意思, 王在临终之前把国家交给希律, 就是想用希律拴住自己。老国王并不知道, 他们是一对刚刚才用拥抱来相互告别的男女。
但是看见汉谟拉比的眼光,想到这位老人家唯一的遗愿就是他一手创建的巴比伦王国能够继续繁荣、稳定——
事实上, 历史上的巴比伦王国, 在汉谟拉比辞世以后,先是遭受了一次赫梯人的野蛮入侵, 山河破碎之后自然便是分崩离析。
没有强有力的继承人, 巴比伦王国注定只能拥有短暂的辉煌。
但谁能想到,汉谟拉比竟然在临终时做出了这样选择, 将国家交给了正值盛年、人望正高的希律。
伊南默默地想了一会儿, 转脸冲汉谟拉比点了点头:表示她愿意帮助王这一回——如果刚刚建立起来的这一切,公平与法制, 都因为汉谟拉比的辞世而随之崩溃, 那之前那么多努力, 岂不是全都付之东流了。
汉谟拉比浑浊的眼里顿时流露几分欣慰。
他向希律伸出手:“孩子……”希律赶紧握住了汉谟拉比的手。
“王, 没有更改你的身份, 希望你能明……”
汉谟拉比说到这里,语声戛然而止,握住希律的手,一点一点松开。
王后和两个小王子的哭声顿时响起,接着,哭声响彻整座王庭。
希律轻轻地托着老国王的手,将其放在逝者的榻上。他低头整理了一下自己身上的礼官黑袍,随后站起身,转过身来。
他以统辖全国的摄政大臣身份,从王后身边,牵起了两个小王子的手。王后坐在他身后。
他向匆匆赶来的官员与贵族们发号施令,将为王治丧的各项事宜一项一项地吩咐下去。无人胆敢违抗。
伊南兀自静静地立在汉谟拉比榻旁,望着这位曾因一部法典而名垂青史的王。
这位老国王,直到弥留之际,都还在周密计算着自己的身后事。
他没有更改希律的穆什钦努身份,但是伊南明白王的用意——只有让希律继续拥有穆什钦努的身份,他才能被认为是绝无私心之人,因而安然坐在小王子的身后,大权独揽而不被人诟病。
也只有这样,希律才能秉承汉谟拉比的遗愿,将已经开始在巴比伦王国推行的那些革新措施一一推行下去。
伊南明白汉谟拉比的心意,而她也很清楚:希律只有比她更明白。
接下来是贵族、大臣和官员们,向王后、小王子和摄政大臣宣誓效忠。
希律那些昔日同侪们,此刻挤在王庭之中,一起向希律跟前的小王子拜倒,同时也是向希律拜倒行礼。
他们一个个都面带敬畏,心中则大约都是嫉妒的:大家都是一样的穆什钦努,到头来,希律却已经是大权独揽,手握掌管整个王国的全部权力。所谓人同命不同,便是如此。
但是这几年来,希律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做出了什么样的成绩,而他们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大家都看在眼里,不服不行。
希律是礼官出身,三言两语已经将为汉谟拉比治丧的诸般礼仪吩咐下去。有一两个大贵族想要故意挑战希律的权威,在引经据典这件事上却根本敌不过希律。
除此之外,希律宣布王国的一切制度与规则都参照汉谟拉比生前,不做任何改变。
大贵族们知道希律是汉谟拉比生前着意栽培的亲信,料想他只是个“守成”的过度角色,担心尽去,只管露出悲切,哀哀戚戚地悲悼汉谟拉比的离去。
*
在希律的主持下,汉谟拉比的丧礼在庄重和肃穆的气氛中举行完毕,从头到尾没出一点乱子,顺利得出奇。
伊南却觉得反常即妖,尤其是汉谟拉比的几个年龄较长的儿子——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同样出身,比自己小好多的弟弟,在希律的扶持之下,装模作样地坐在王座上,还能一直这么老老实实待着?
汉谟拉比的心思在伊南看来很明确:他的小儿子还没有被那些争权夺利的日常所侵染,交给希律慢慢地教,长大了想必也不会坏到哪里去。
但是那些年长的王子们显然不会这么想。他们铁定觉得不公平。
伊南暗中提醒希律,要提前着手准备。希律却仿佛置若罔闻,伊南看不到他对此作出任何反馈。
直到有一天,年长的几个王子纠结了若干穆什钦努,和支持他们的几名大贵族,带着一干瓦尔杜,冲进了巴比伦王宫。
伊南听说消息,立即向王宫赶去。
她正好看见披着黑袍的希律一手牵着一个小王子,正由王宫卫队长护卫着,从一条安全的道路冲下来,刚好来到希律的旧居附近。
王宫的方向上有烟火腾起,喊打喊杀声异常响亮。伊南担心地看了希律一眼,眼里颇有责备的意思——这一场变乱,原本不必发生的。
见到伊南一脸的忧色,希律颇有些无颜面对,开口道:“其实……伊丝塔小姐,你根本不必如此担心。有卫队长在……”
伊南的眼光转到王宫卫队长脸上。
这名王宫卫队长,可是曾经被希律在“正义之门”跟前当众受过笞刑,被打了十杖的人。
卫队长听见了希律的话,开口认真地纠正:“希律大人,我这么做,并不是因为对您忠诚。”
快人快语的卫队长一口气说下去:“我宣誓了这一生都对汉谟拉比王效忠。我帮助您,只是因为您所做的,并不违背汉谟拉比王的意愿而已。”
“要让我对您效忠,恐怕您还要在未来好几年内让我看清楚:您,值得效忠,才行!”
伊南心里暗叫侥幸,好在王宫的卫队长还算是忠诚,愿意护送希律和小王子安全离开王宫。
她顺口问了一句:“王后尚且安好吗?”
还没等卫队长回答,希律已经飞快地答一句:“放心,他们需要王后,不敢对王后有所不敬。”
王子们如果想要觊觎汉谟拉比王留下的权力,第一个要除掉的就是希律,然后就是被王后认养的两个小王子。
希律答了这一句,伊南反而怔了怔,再次仔细地打量希律——看起来,这个男人并不是忽视了她的警告,而是早已经预料到了这次的事件。
一切都在他计算之中。
被伊南一眼看破,希律眼神闪烁,讪讪地说:“不过……还是感谢你来。”
正在这时,一名战士模样的年轻人飞奔来报,故意大声说:“希律大人,从北方边境调来的士兵已经从四处城门进城。第一批士兵已经四处围住了王宫,是否就此攻上去,听您示下。”
伊南倒抽一口冷气:“你从北方边境调了兵?”
汉谟拉比刚刚下葬,巴比伦王室发生变乱,而希律又从北方边境调了兵——这难道不是拱手送给赫梯人杀进巴比伦的机会吗?
希律望着她,眼神坚定,瞳孔却稍微缩了缩。
伊南:……懂了!
这是一个连环局。
第一重局,是巴比伦城里的变乱。他故意引王子们带人杀上王宫,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打开城门放战士们进城,将犯上作乱的王子全部都堵在王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