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建]被误认是神明以后——安静的九乔
时间:2020-12-10 10:10:39

  这一场审判的直接后果,是希律的掌权之路彻底被扫平。他不会再有能与他抗衡的对手。他身上这件紫袍,能穿得稳稳当当,再穿个十几年,直到小王子长大。
  而这件紫袍,这一切,萨米耶认为都是眼前这个女人带给希律的。
  她不仅帮助希律从汉谟拉比手里“偷”来了整个国家,现在更演出这样一场大戏,愚弄面前这些巴比伦的愚民们,让他们虔诚地相信:这真是神的意志。
  萨米耶绝不相信神明会以真身出现在世人面前。
  巴比伦人修建了高大的马尔杜克神庙,却从来没有看见过马尔杜克本尊前来享用给他的祭品。
  至于马尔杜克是否存在——萨米耶却已经习惯了相信,他随手摸了摸胸前挂着的木星之神护身符,祈求马尔杜克保佑,保佑他一击得手。
  他拖着一条微跛的腿,在“正义之门”前簇拥着的人群里,慢慢挤向前排。
  负责守卫的王宫卫士也看见了他,觉得他的神态举动颇不寻常。
  可是谁会在乎一个残废了的失宠王子?——王宫卫士们把视线移开。
  萨米耶王子轻轻地拨开人群,颇有礼貌地道歉:“不好意思,麻烦让一让。”
  巴比伦人纷纷挪开身体,让开一条路。
  但直到这位王子挪到了前排,才有人看清:他手中拖着一柄巨大的斧剑——青铜铸成,剑背极其厚实,剑刃却打磨得极其锋利。说它是斧,它就是斧;说它是剑,它就是剑。
  在萨米耶身后的人顿时招呼:“唉我说,这位小哥,你为什么拖着这样一副……”
  这人停下来斟酌,应该说这是斧呢,还是剑呢,还是凶器呢。
  萨米耶突然加快脚步,直冲“正义之门”跟前的女人走过去。
  他虽然微跛,但这时却越走越快,脚下生风,风更加煽动了心里的火——只要再靠近一点,他就能报仇雪恨……
  不,不止报仇雪恨,他更加推翻了狗贼希律掌权的基础,什么法律法典,什么神明审判?整个王国的一切,难道不都是国王说了算的?
  卫士已经动了起来,有人在他耳边喝止:“萨米耶王子,您这是要……”
  萨米耶突然抓紧了剑柄,奋力将沉重的武器高高地举向头顶。他刚想大喝一声,却硬是在紧要关头忍住了没开口——希律自己作孽,蒙住了这个女人的眼睛,让她看不见、躲闪不得。
  萨米耶心中窃喜,知道自己已经要成功了。
  什么主持正义的神明?等到她在残暴的武器之下化成一团血肉,巴比伦人就知道他们都上当了。
  什么公正,什么法治,什么神授的权力……反正人已经作为这世上最高级的生灵掌控了这个世界,一切都是人来设计,人来控制……人来毁灭的。
  身边的卫士大声呐喊,想要上前阻拦,可是他们离得太远。
  他面前的女人,依旧蒙着双眼,对眼前的危机一概无知无觉。
  希律倒是很近,他正向萨米耶这边飞快地赶来。但是希律不是萨米耶的首要目标,一个小小的穆什钦努,还不值得他亲自动手——
  他只要,只要亲手铲除这个,曾经狠狠踢伤了自己,毫不留情地鞭笞自己的女人。
  萨米耶手中的巨剑当头劈下,激起劲风。
  只听“当”的一声巨响,“正义之门”跟前的小广场变得雅雀无声。
  人人伸手按着胸口,惊呼声被堵在喉咙口,愣是什么声响都发不出来。
  掉下来的是伊南手中的金质天平。这座天平确实是纯金打制的,因此质地柔软,在萨米耶这雷霆般的一击之下,整座天平被平平地削成两半,一半的底座还留在伊南手中,另一半则“当”的一声砸在地面上,露出金光闪闪的剖面。
  纯金质地的半截天平,掉落在地上。
  偌大一笔横财,却根本无人留意。
  随即又是“当”的一声,正是萨米耶手中那柄沉重的剑掉落在地面上。
  他则目瞪口呆地立在原地,连转身逃跑都给忘了。
  另一柄剑,正是那柄象征着毫不留情惩处犯罪的利剑,此刻正正地搭在萨米耶王子的颈口。
  他面前的女人,依旧蒙着双眼,微微侧耳,似乎在倾听广场跟前的动静。
  她右手持剑,左手还紧紧地握着半截天平。
  甚至她头饰上几片用于装饰的金叶子,已经随着刚才萨米耶王子横刀劈下而飘散在空中,这时才缓缓落在地面上。
  但是她本人依旧安然无恙,稳稳地站在“正义之门”正中。四周的火把将她的面庞映得异常明亮。
  终于,人群最末开始有人询问:“怎么突然安静了?”
  “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在人群的最末尾,看不见广场中央发生了什么。这时都好奇心难耐,四处询问。
  但就是没有人回答。
  没人敢于回答。
  接着又是“当”的一声。
  是一个王宫卫士,看呆了之后已经完全忘记了手中还握着武器。不知不觉中,武器坠地,发出一声巨响。
  这一声就像是能传染一样,“当当”,“当当当”。金属撞击地面的声音接二连三地响起。
  王宫卫士们一个接着一个地都跪下。包括那位一向声称自己只效忠先王的王宫卫队长。
  紧接着,围在广场跟前围观的巴比伦人哗啦啦地跪倒了一大片。
  “别问,问就是真神!”
  有人悄悄向身后传递消息。这消息被巴比伦人们口口相传,传到最后就成了:
  “别问,跪就对了!”
  等到前面一排齐刷刷地跪下,后面的巴比伦人终于能看清眼前的情形。他们虽然还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是看见掉在地上的武器,被削成两半的天平,跪成一圈的王宫卫士——总归觉得很厉害就是了。
  不管发生了什么事,这么多人都跪了——这事儿,肯定是值得跪的。
  最为惊骇的莫过于萨米耶王子,他脸色惨白,微跛的腿不住地颤抖。
  怎么可能这样?
  他明明一剑当头劈下,这女人根本看不见他,完全想不到应当躲闪。可是那厚重的剑身就像是从一幅无形的“影子”里划过。它劈开了“有形”的金质天平,却分毫也奈何不了那个女人。
  这个女人根本不是人。
  萨米耶头一回感受到了因虔诚而生的恐惧。
  起先他不肯相信眼前的神。
  现在他相信了,他终于觉得恐惧了。
  他究竟干了什么?……难道是,弑神?
  他一寸一寸地矮下去,蒙眼女人在他面前一寸一寸地长高。终于他膝头触地,软软地跪下来。那冷飕飕的剑刃却如影随形,一直贴着他的肩颈,不曾放松。
  他要死了。
  萨米耶这么想。
  只要对方伸手向前一送,他就人头落地,就此了账。
  他必死无疑,铁定没命了。
  萨米耶王子闭目待死,却忽然听眼前这女人寒声道:“我不可能现在杀你!”
  随着这清朗的语声,萨米耶脖子上沉重而锋利的铁剑就此挪开。
  他又活回来了?
  萨米耶王子睁开眼,他体会到了在生与死的边界溜了一圈就回来的滋味。他松了一口气,打算伏身跪在女人的脚边,卑微地感谢神明赐予他的宽容。
  “因为你还没有经过审判。我不可能将没有经过公证审判的人直接惩处——尽管明知这人罪大恶极。”
  女人将手中的利剑朝地面“当”的一丢,伸手将面上的亚麻手绢扯下来。
  “希律,这个人交给你。”
  “你应当作为公诉人,检讨此人的一应罪过。另有一人将站在我的位置上,根据先王留下的法典,公正判决此人应得的惩罚。”
  披着紫袍的希律已经早早向伊南俯首,此刻谦卑地应下,转脸向两个王宫卫士使了个眼色。两人立即抢上前去,将萨米耶牢牢制住,毫不留情地拖开。
  伊南转脸,看向“正义之门”跟前矗立着的汉谟拉比法典,朗声念道:“俯视尘世的神明为人类福祉计,命令人间的王,荣耀而虔诚的王,要让正义之光照耀大地,消灭一切罪与恶,使强者不能压迫弱者。使王有如正义之神,关照万千黎民,福泽遍及幼发拉底河与底格里斯河流经的一切地方。①”
  “神明从没能做到让人心良善!”她伸出手,轻轻摩挲这座用玄武岩雕刻而成的法典。刚刚落成没多久的法典,上面镌刻着的楔形文字异常清晰,她的手指能感受到每一枚笔划的走向。
  “但是有了这法典,至少这世间的每个人,依旧保有了被公正对待的权利。”
  她说完之后,扭头大声问:“法官!”
  这回,希律没有接口。是早先那位替伊南宣读法典的黑袍礼官大声应是。
  “王的继承等同于民间继承——先王汉谟拉比的王位,按照法典,应当由何人继承?”
  黑袍礼官战战兢兢地答道:“由先王正妻所生的长子继承,长子不在,由次子继承。”
  这是“习惯法”中关于“继承”的内容,每个巴比伦人都很熟悉,因此都能够顺理成章地接受。
  “如果逝者正妻的长子年幼,其产业应当如何?”伊南淡漠地询问。
  “逝者由生前指定忠诚而品行无缺之人,代行其责,待其子长成,再将其产业交回。”
  “那么,先王生前指定的忠诚而品行无缺的人,是哪一位?”
  “自然是希律大人!”一个苍老的女声开口。这时出现在“正义之门”面前的,正是汉谟拉比的王后——她是汉谟拉比临终遗嘱的见证人。
  “希律,你愿意吗?”伊南朗声问。
  “你愿意代替王行使职责,亦代替王背负责任,你愿意辛苦十余年,在年轻的王子成长为合格的王之前,为了整个巴比伦王国负重前行吗?”
  希律伏在地面上,他身上的紫袍都在随着他的身体簌簌发抖。
  他勉力让自己冷静,肯定地开口:“希律……愿意。”
  可是,所有聚在“正义之门”跟前的人都听见了他的声音在发抖。
  人们无一例外,都认为希律是激动。
  亲手接下神明赐予的权力,能不激动吗?
  只有他自己知道不是。此刻的希律,宛如万刃加身,痛彻心扉。
  早先看见萨米耶王子高举利刃,临空一刀劈下的时候,希律却觉得那一刀就像是当胸劈到,直接将自己劈成了两半——他明明记得,这场景他见过的……同样的景象,红眸白发,一刀劈下。
  她不怕的,她是行走在这个世间的真神。
  可是真的推她出面,受到这样的伤害,希律悔到极点,愧到极点……为什么不是他,不是他来守护她,而要她来替他遮风挡雨,帮他来证明手中权力的合法性?
  是的,她是应希律的请求,才配合他“演出”今天这一出的。
  她用自己的“神性”赋予了他,在未来十多年内,大权独揽,合法掌握这个国家的权力。
  但是……希律伏在地面上,泪水无声地奔涌肆虐:他这么做却是生生地推她离开,离开这个世界了。
  神明偶尔会悄无声息地混入人间,悄悄地帮人们解决问题。
  但是一旦到了需要他们以自己“神性”来为人的决定做注解的时候,就距离祂的离开不远了。
  希律的泪水奔流不止,他觉得自己心上被劈了这一刀以后,伤口永远不会愈合,他将永远带着这一颗残缺的心,过完余生剩下的日子。
  更要命的是,如果时间能够倒回,他想——他还是会义无反顾地选择这条路。
  这是他的宿命。
  自从当初正面看见她的第一眼,他就注定了会如此伤心,背负这样的创痛走完余生——就像他此生注定会遇见她一样。
  事实也确实如此,只听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我该走了!”声音里多多少少有些遗憾。
  希律没有抬起头,他连目送她离开的勇气都没有。
  “各位,我可是对你们充满期待!不要辜负我——”
  她大约在冲人群招手。“正义之门”前的人群里,突然有个年轻女人大声叫唤:“小姐——你要去哪里呀?”
  是伊丝塔小姐的那名侍女。
  接着是一阵杂乱的语声,应当是那姑娘的丈夫劝住了她。那个年轻女人顿时呜呜地哭出了声。
  希律更惨些,他连哭都哭不出来。
  “希律大人,希律大人……神离开了……”
  小王子过来拉起希律:“王后说是想要问问您,神往王宫那个方向去了,为什么她没有往神庙的方向去?”
  希律想:那是因为神庙是马尔杜克的,不是她的……她行事再怎么草率随意,都还是一个有自尊心的神。
  “希律大人,您怎么哭了……”年轻的王子留心到了希律的泪水。希律顿时觉得无所遁形——成年人为什么就不能像孩子一样,想哭就哭,想大吼就大吼,想追上去就追上去呢?
  希律突然挣开了王子的小手,急匆匆地一抹脸,三步并作两步,冲那个纤细窈窕的背影追了上去。
  她正沿着道路向高处走。希律脑海里晃来晃去的却全都是幼发拉底河上那枚夺目耀眼的明星。
  不,他还有希望,他还能挽留一把,或许,他还有这个幸运,能与当初乌鲁克城里的那位一样,后半生始终有生命中的蜜糖作伴。
  谁知身后有人大声叫住了他:“希律大人,希律大人!”
  “北方有战报来了!”来人的声音异常激动,不亚于“正义之门”那里的巴比伦市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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