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村子里的居民,不可能就这样丢下牲畜不管,弃村离开的吧?可如果没有弃村,村民们又都去哪里了呢?
伊南在村中转了两圈,天色越发昏暗,她心中也渐渐生出一丝不安。
突然,只听村中一处有了动静,像是一枚水罐倒在了地上,“铿”的一声。
伊南辨出方向,立即赶去,见到一座砖屋,砖屋上扣着板门。她伸手一推,那板门不知是被哪里的拴销紧紧扣着,纹丝不动。
于是伊南轻轻拍拍门,问:“有人在吗?”
——无人作答。
于是伊南转过身,背对门板,警觉地望着一片死寂的村落。
就在这时,她忽然感觉到背后一阵凉风,似乎是身后的门板自己打开了。
还没等她生出反应,一双手突然自后伸出,一只手按住了她的嘴,另一只手拦住了她的腰。
背后的人用力一拖,将她拖进了屋子,随即门板被轻轻扣上。伊南和挟持她的人同时陷入黑暗。
耳边传来一声:“别出声!”
伊南:……她这还怎么出得了声?
耳边的声音听起来相当年轻,将她拖进屋的,应当是个青年男子。
温热的气息喷在伊南耳畔,那人凑得实在是太近了,伊南的身体情不自禁地一动,想要挣远些。
谁知那人却将她揽得更紧了些,甚至还在她耳边悄悄地安慰了一声:“别怕!”
伊南:……?!
她怕什么?她又有什么好怕的?
伊南只是觉得被捂住了嘴,呼吸不畅,相当不爽而已。
但是刚才说话的人,口气真诚,确实是真心实意在安慰伊南,想让她不要怕。
渐渐地,伊南的双眼开始习惯眼前的黑暗。她稍许偏过头——身边人离她太近了,以至于她连那张年轻的面孔都看不完整,只能看见黑暗里那一双格外明亮的眼睛。
——丹!
伊南差点在心里喊了出来。
但是她马上清醒过来,这都过去了一千多年了,丹早已不在人世。身边的这个年轻人,最多就是当初苏美部落的后世子孙罢了。
谁知这年轻人却极为谨慎地听了听村中的动静,然后凑在伊南耳边悄悄地说:“我把你松开,你千万不要发出声音,好不好?”
伊南点了点头,年轻人立即把捂在伊南口鼻上的那只手挪开,他的另一只胳膊却依旧环在伊南腰间。伊南轻轻地呼出一口气,能很明显地感觉到温暖正从这年轻人的胳膊上传导到自己身上——于是她忍住了,没有使劲儿挣开。
这时外面有了动静。密密麻麻的脚步声传来,透过不算厚的门板,隐隐约约可以见到用来照明的火光。
“看来,这村子里的人确实都赶去提比拉①拜见祭司大人了。”外头的人在说话。
“应当是都离开了,村里不像有人留下的样子。”另一个人接话,“除了后头的那些羊……不知道村里人是不是把牧羊人也给留下来了。”
正在这时,羊圈的方向非常应景地响起了几声清脆的狗叫声。
先前第一个说话的人顿时笑着说:“没准儿这村子就只留下了牧羊犬看家。”
“羊倌儿留没留下都无所谓。祭司大人在提比拉召见两个村的村民,是为了招募出席‘圣婚典礼’的人选。羊倌儿嘛,没啥油水,肯定是不够资格的。”
伊南听了挺好奇:出席典礼?牧羊人为什么会不够资格?
“竟然把羊都留在村里,这个村子的人马上就要后悔了。”第一个说话的人哈哈地笑着。
“没事儿,可以让他们先许愿,随后再把羊送来。”
“只不过你们都要记住,明天见了村民们,谁都不许随意许诺。”
“普通的观礼人选,只要出得起价就行;至于候选的‘圣典新郎’,直接选出价最高的那个,反正去了乌鲁克还要再选的。但是‘圣女’的最终人选,只有巫能够决定,连祭司大人都是说不上话的,千万别许诺。”
“走吧,都这么晚了,待会儿还要向祭司大人复命。”外头的人一声令下,七八个声音一起应了。随即那些乱七八糟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应当是离开了村子。
待所有的人声都远去之后,村庄重归寂静。伊南身边的青年终于轻轻地松开了胳膊,在伊南耳边轻声说:“好啦!没事啦!”
他放开伊南之后,摸到屋角,大约是找出来两块燧石,“嗒嗒”地敲了两声,点燃了一枚小小的油灯。
油灯也是陶制的,形态很简单,就是一只陶碟加一枚把手,盛上浅浅的一汪清油,放一捻灯芯就成了油灯。
一星晃动着的光亮在屋角诞生,光线微弱,但也照样瞬间充满整座小屋。
油灯一旁单膝跪着的,是个栗色头发微卷的青年人,十七八岁的模样,一对明亮的眼睛正好奇地望着伊南。
但若说他的相貌与少年丹有什么接近的地方……伊南也只能说她刚刚看走了眼了。眼前的青年,相貌与少年丹并没有特别相像之处,只是刚才伊南在偏头的一瞬间,错觉两人的气质有些类似罢了。
伊南打量着年轻人,对方也上上下下将她看遍了。
“你是被祭司大人挑中,成为代表伊南娜女神的‘圣女’,所以才被人打扮成这样的对不对?然后你就偷偷逃出来了?”
年轻人伸手指着伊南身上的衣服,笑嘻嘻地问。
伊南:“我?……典礼?被打扮成的……这样?”
她低下头,看看自己身上那套已经焕然一新的卡其色越野外套,突然受到惊吓——
这么说来,“成神”实锤了:她自己真的就是当地人所信仰的女神伊南娜——成为“圣女”,就得穿上和她这身差不多颜色的衣服,才能算是伊南娜的代表。
而眼前这个青年,看来误以为伊南是被祭司挑中,成为“圣女”的姑娘,不知如何竟偷偷逃了出来。因此这个青年才“贸然”出手,将她藏了起来。
伊南:要我扮我自己,然后祭祀我自己吗?……这就很离谱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回伊南又从零开始啦……不过这一次不能算是完全从零开始,是站在巫师丹的成绩之上,再次启程。
*
①提比拉是一个村子的名字,和伊南现在所在的巴德村是一对毗邻的村庄。此后巴德-提比拉合并成为历史上的一个小城邦,在苏美尔神话中,是某个牧人神的故乡。
第21章 公元前5500年
伊南从房屋深处走出来,说了声:“好了!”
年轻人早先一直背转身体,蹲在屋角,这时听见伊南出声,才扭过头,就着油灯昏暗的光线,上下打量伊南,脸上流露出惊喜赞叹的神情。
现在的伊南,套上了一件牧羊人穿的外袍,将长发在脑后盘成了发髻。她将自己打扮成了个年轻男人的模样,总算可以暂时和“浑身是沙”这个梗说再见了。
这身牧羊人外袍是亚麻制的,穿了已经有一阵,袖口、肘部和袍角都有磨损,因此都打上了补丁。但也因为这不是新衣,袍子穿在身上别有一种柔软和亲肤。再加上袍子十分干净,看得出来,这袍子的主人虽然不富裕,但生活得很认真。
伊南冲对方欠身,道了声谢。
袍子的主人,年轻的牧羊人这时在伊南对面盘腿坐下,笑嘻嘻地说:“不用客气。能帮到你我很开心。”
油灯的光线十分昏暗,但让伊南的脸庞笼上了一层柔和而幽淡的光晕。牧羊人呆看了一会儿,才开口说:“但是我还是想说,你太好看了,别人一看就知道你是个漂亮的女孩子。”
伊南:……男装失败。
“所以最近你可千万别在人前露脸,免得又被选中,代表伊南娜女神参加圣婚典礼。”
伊南脑子里似乎有“嗡”的一声,她终于联想到了远古文明中某些特殊的祭祀习俗:“难道你说的是……‘圣婚’?”
在一些文明中,圣婚是专门向司职爱与繁衍的神而进献的,由“代表”女神的圣女,又叫“圣女祭司”的,从民间挑选出一名年轻男子,与之共同举行一场盛大的婚礼,以此向神祭祀,求神明保佑人类在子孙繁衍的同时,也能享受畅美难言的欢愉。
当初了解到这些稀奇古怪的远古习俗时,伊南多半还抱着一点猎奇的心理,但只要一联想到其中一方其实代表的是自己……就很离谱!
牧羊人一双亮亮的眸子盯着伊南,似乎在问:你难道不是因为这个才逃出来的吗?
但他还是老实地回答:“是呀,就是圣婚——”
“乌鲁克的高阶祭司到这一带的村落里来,就是为了寻访美丽的少女和清秀的少年,要么成为观礼嘉宾,要么成为备选的圣典新郎。被选中的少年和少女会前往乌鲁克,参加新年那天的伊南娜圣婚典礼。”
“全村的人都连夜赶去隔壁村,准备明天参拜祭司大人去了。我是羊倌儿,所以留下来照料牲畜。”年轻人将双手一摊。
伊南想起刚才外头的动静。
“刚才那些人,也是祭司的人?”
那些人像是专门来村里检查,确保所有的村民都赶去参拜祭司去了似的。
“你不认识他们?”牧羊人一缩脖子,“我原以为他们都是来抓你的。”
伊南茫然地摇了摇头。
年轻的牧羊人叹了一口气:“那好吧,我原本以为你是被选为圣女的姑娘,因为不愿意才逃了出来。早先我还在纳闷,这世上的姑娘,人人都以能成为伊南娜女神的圣女为荣,怎么还就真有人不愿意了……”
“不过如果是我我也不愿意!”牧羊人见沉思着的伊南没有答话的意思,就自顾自说下去。
“这个世界充满了巫的意志,巫说什么就是什么,巫说神喜欢的,神就一定喜欢;巫说神想要的,普通人就一定要奉献给神……”
伊南忍不住抬起头,认真打量对方。能说出这样有见地的话,对方真的就只是个普通的牧羊人吗?
下一秒,年轻的牧人再次双手一摊:“可我又有什么办法,我只是个羊倌儿。”
他认怂的小模样很可爱,竟逗得伊南忍不住笑了起来。
“就拿这新年时的圣婚庆典来说吧——巫说新年是哪一天,新年就是哪一天。”
伊南奇怪了:“巫能决定新年是哪一天?你们的历法究竟是怎样的?”
牧羊人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话里有点漏洞:“一年的开始……按说应该是春分那一天,金星升起的那一刻。据说这是这个世上最伟大的巫,巫师丹开创的历法。①”
伊南低下头,以掩饰她心中的激动。
果然是丹,不愧是丹——丹为这个文明创建了完整的历法。
“……可是,谁也不知道春分会是什么时候呀?”年轻的牧羊人抓耳挠腮地回答。
伊南心想:这也正常。毕竟春分的日子是通过天文观测和测算得出的。即便是现代,如果不让查阅日历或手机,普通人也很难说出春分是哪一天。
“只有巫能计算出新年什么时候会到来——他们会在新年之前十天的时候,通知每个村子。”
“什么?”伊南终于吃惊了:历法竟不会向社会大众公布的吗?“那农人们什么时候犁田,什么时候播种?也都是巫通知的吗?”
牧羊人冲伊南点点头:“那可不!巫会提前算好日子,然后把消息送到每个村子。”
“这是应该的!”伊南想明白了,“这是巫的职责。”
神明崇拜也有一项好处,就是可以消弭认知的分歧。当所有的百姓一致认为,这时神明需要他们种田了,他们就一起动手种田——这是广泛凝聚人力的一种方法,在生产效率相对低下,需要堆砌人力的时候,这种凝聚力尤为重要。
谁知年轻的牧羊人却嘴角上扬:“是咧,但是巫得到的好处也不少哦!”
“就拿我们这个村子来说,每年要向巫上交二十头羊,十五罐蜂蜜,很多很多麦子。”牧羊人掰着指头给伊南计算,“如果交不出来,村子里就要送少年和少女去乌鲁克服侍巫和祭司们。”
“按照大人物们的说法,我这里养了二十对羊,每对羊每年会产下一头小羊,就是二十头了;小羊之中的母羊在接下来的每一年里,也会产下一只小羊……这样一算,我的羊群在未来十年内就会连翻几倍,成为一大群羊。每年上交区区二十头羊,小伙子,你有什么问题吗?”
年轻人甚至模仿起了祭司的语气,板着脸,手一挥。祭司一发话,可怜的羊倌儿就得上交二十只羊。
“这个……”
伊南一时也感语塞。
她直觉祭司们的数学还真不赖——“复利”的概念在牧羊人的描述里已经呼之欲出②。
可是把这么好的数学功底用在盘剥和奴役普通村民上……好像哪里不大对。
伊南也学着对面年轻人的模样,盘腿坐下,一手托着腮,一手在屋里用陶砖铺就的地面上随便乱划,脑子里飞快地盘算。
她终于明白丹尼尔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了——神明崇拜,对于文明的发展来说,是一把双刃剑。
伊南娜的“神性”固然能够帮助本地人凝聚共识,但也造成了“巫”这个团体对于知识和技术的垄断。
这会在一定程度上阻碍文明的继续演进。
她再次感觉到自己肩上的担子过于沉重:毕竟对伊南娜的崇拜,一定程度是她本人造成的,她也没想到,在千年后竟然造成了这样的影响。
可是转念一想,伊南又觉得这有啥好怕的?
当年她能够亲手种下文明的种子,让它生根发芽枝繁叶茂,今天她也就能帮助这个文明打破藩篱,继续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