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谢我。我也是过来看看,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
逆风,维特鲁威没听见伊南的话,继续发问:“您那枚徽章的效力好强——”
伊南知道他想问什么,却笑着摇头,不敢再多说了。
她其实是——亚历山大灯塔的出资人与设计师的推荐人。
那还是两百多年前,她游历到亚历山大港。这座以亚历山大大帝为名的港口,曾经是一座海难频发的港口,船只频繁触礁,酿成一幕幕悲剧。最终由埃及法老托勒密二世(那位马其顿军阀的儿子)下令建造一座导航灯塔。
伊南恰巧认识托勒密二世,也因为这是一项民事工程,她决定慷慨解囊,让迦勒底在埃及的产业捐赠了三分之一的建塔经费。
她还向托勒密二世推荐了灯塔的设计师,希腊人索斯查图斯。
于是亚历山大港有了这样一座灯塔,在此屹立超过二百年。
也因为这个,她才拥有那样一枚可以作为“通行证”的徽章。
这话却不能对维特鲁威说——她怕吓到对方。
“位列世界七大奇迹的亚历山大灯塔呀!”伊南望着眼前繁忙无比的亚历山大港,忍不住感慨,“却只有这一座,既不是为了神明而建,也不是为了王权而建,而是为了那么多水手、旅客、商人……那么多普通人而建。”
享誉世界的七大奇迹①中,亚历山大灯塔是独一无二的。
“是的,我们这些设计师,理应致力于为‘人’设计并建造,更好地满足普通人的需求。”这回维特鲁威听清了伊南的话,凑在她耳边回应。
伊南心头猛地震动了一回。
是的,在这个时代里“人性”已经开始大放异彩,希腊与罗马的绘画与雕塑作品中,即便是神话人物,也完全是以“人”的形态出现的,米罗的维纳斯正是最棒的例子。同时,正如维特鲁威所说,罗马时代的建筑,无论是公共还是私人的,也都在渐渐由“神”转向“人”。
这是个开始讲求“以人为本”的时代。
伊南心想:看来,她必须赶紧找到任务的关键了,如果错过这个时代,岂不是要等到一千多年以后的文艺复兴时代才能重拾这样的希望了?
想到这里她不免满面愁容,回忆起当初丹尼尔所说的:这确实是一个极为抽象的任务——人类“自由意志”的诞生。
她曾经简单粗暴地将它理解为“主观能动性”,又曾经将它认作是人类“信仰”的程度:人类是信任神明多一些,还是相信自己多一些。
但现在人类已经进入了一个比历史上更加“自我”的时代,人们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改变着这个世界。
伊南瞬间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解开谜题的关键,已经在她不经意之间被错过了?
又或者,所谓“自由意志”诞生的那个时刻,并不是一件震动世界的壮举,也不是什么豪气冲天的誓言——它也许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个不被人留意的瞬间。
——这叫她该怎么寻找?
见到伊南愁容满面,维特鲁威吃了一惊。他扶着顶层塔楼的圆柱,探过身去问伊南:“有什么我可以帮得上忙的吗?”
伊南一抬眼,正好对上维特鲁威那对清澈的眼眸。
她屏住了呼吸,不能说话。
原本她也没想到,竟然在尼罗河畔遇上了熟悉的灵魂。看见他那双眼睛的一刹那,无数回忆涌上心头,她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我曾是你的导师、你的伙伴、你的战友、你的爱人、你的妻……”
可这叫她该如何说得出口?——现在的维特鲁威,拥有自己的人生经历,是一个独一无二的人。
维特鲁威吃了一惊,因为在这女郎的眼里,他看见了深刻的哀伤——而且似乎与他有关。
“伊南小姐,真的,如果有什么我可以帮助您的,请您务必开口。”
这时刚好一阵旋风刮过,风力强劲,劲风挟裹着伊南的身体,向维特鲁威撞过来。维特鲁威不假思索张开双臂,将这女人揽在怀中。他的后背则抵住了圆形塔楼的一枚立柱——这枚立柱帮助两人站稳。
谁知就在这一瞬间,风息了。
风声也静了。海涛声和水鸟的鸣叫声都隔得远远的,仿佛是一幅画的背景。
维特鲁威只感到一个温暖的身体撞在自己怀里,他的双手触及微凉柔滑的肌肤。他瞬间听见自己的心跳。
这种感觉极其陌生,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
“伊南小姐,我……”
维特鲁威张口结舌地解释。
伊南却迅速地离开他的怀抱,拉上他的手,匆匆离开塔顶。
“风太大,塔顶太危险了!”她温软的小手拉着他粗糙的大手。维特鲁威的手一向握惯了粉笔、炭笔、羽毛笔……却从未握过女人的手。
他从未体会过这种感觉,却完全不觉得突兀——好像他可以任由这个姑娘,这样牵着他去天涯海角……等一下,这不大对啊?
维特鲁威陡然停住了脚,将手缩了回来,吃惊地开始审视自己的心。
伊南却已经顺着旋梯走下了好几步。这时的她早已恢复了镇定与冷静,忧伤一洗而空,她扬起头看着维特鲁威,那对明亮的眼睛仿佛在问:“你不下来吗?”
维特鲁威定了定神,问:“我们接下来到哪儿去?”
他在不经意间,已经用了“我们”这称呼。
伊南顿时笑了,原谅了他的迟疑,反问:“还能到哪里去?自然是回亚历山大港。”
*
从亚历山大灯塔处重新登船,伊南与维特鲁威一道,乘船进入亚历山大港。
这大约是世界上最繁忙的港口了。站在港口跟前,放眼望去,满眼是林立的桅杆与船帆;从面前不断经过的是持桨的水手和背着麻袋的挑夫。这里的船只不分昼夜地进港与出港,源源不断地将埃及出产的农产品运到地中海北岸的各个地方去——也因为这个,亚历山大灯塔恐怕是现在这世界上最重要的安全建筑。
伊南一点儿也不后悔她当初的投资。
维特鲁威一路跟着伊南。他看得出来,这个女人对亚历山大港很熟悉,对每一条街巷都了如指掌——她甚至有一个自己的住处:一间远离尘嚣,可以享受宁静夜晚的小庭院。
“你打算住在哪里?需要在我这儿留宿吗?”伊南问。
她说话的时候扬着脸,像是在邀约。
“不必了——”维特鲁威婉拒,“我在大图书馆里租用了一间小小的静室……”
他看见女郎的眼光正灼灼地望着自己,突然生出了解释的心,连忙说:“我之前连付了三个月的租金,就是想晚上的时候也能看看书……”
可是他为什么要解释?难道是想要表达他不会像其他罗马军官一样流连花丛,也不会迷失于埃及人热烈的声色歌舞之中吗?
“……否则这租金就白花了。”维特鲁威尴尬无比地说出了自己的理由。
对面的女郎“扑哧”的一声笑了出来。看她的表情,她仿佛想起了某个和他一样,喜欢泡在书卷中度过良夜的人。
她的笑容比身边墙壁上爬满的蔷薇还要明丽,而她眼中原有的一点点愁怨也因此全部化开了,化作了一池春水。
“那么,我们就明天见啦!”
伊南没有强求,直接转过身,沿着庭院那爬满了藤蔓的通道走进院里去。通道的尽头有一盏灯,刚好映着她的背影。他能清楚地看见她迈出的每一步,每一步都让她的背影明灭变化,每一步都美不胜收。
维特鲁威在原地傻站了良久,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心头似乎有话,却都梗在喉头,全然表达不出来。
他却完全不知道,在通道尽头,灯火照不见的所在,伊南也同样站在那里。
她知道自己想要说什么,明明现在她心头只有那三个字想要表达——她却怕就此扰乱了他的人生。
第130章 公元前47年
第二天伊南没有直接按计划前往亚历山大图书馆, 港口的一名罗马士兵来替军中的工程师送信,告诉伊南,可以在港口边找到他。
伊南从士兵口中了解到, 原来维特鲁威是罗马第六军团的首席军事工程师,是凯撒非常重视的人才。就因为这个,凯撒才会亲切地称呼他的名字“马可”。他出身优渥, 能说好几种语言,却甘心到军中来当一个“指挥民夫的”——罗马士兵对他都十分尊敬。
伊南抵达港口的时候, 见到维特鲁威正站在岸边。他面前支着一块画板,正在作画。
维特鲁威使用的画板, 和他在尼罗河畔用来记录的木板差不多, 只不过这幅画板更大、更平整, 表面更光滑, 用画架架起,正适合画家写生。
而维特鲁威用来绘图的却是用石膏做成的粉笔, 被染成了好几种颜色, 有干有湿,绘制出来的色块也因此有深有浅,增加了画面的表现力。
伊南知道这种粉笔画, 画家画完之后, 会在木板表面涂上一层清漆, 从而将石膏的色彩永久保留。
她没有出声, 而是一直站在维特鲁威身后看他作画。
他画的, 正是晨曦之中的亚历山大港,林立的桅杆, 扛着木桨准备出海的水手, 在天空中翱翔的海鸟……
维特鲁威笔下的画作已经有了后世透视画法的雏形, 近处的船只宏大,远处的只是一小点,栈桥从码头起始,向远处延伸。
伊南突然身体前倾,她在维特鲁威的画板上看见了一个小小的背影——
那是她。
窈窕的身材,与众不同的迦勒底服饰,那绝对是她没错。
画面上的她,正独自走在清晨码头旁侧的街道上。画家描绘得十分精细,似乎连她身上衣料的反光都描绘出来了——却不是晨间的光亮,光源的方向似乎不大对。
伊南凝眸看了好一阵,才想明白:维特鲁威事实上是将昨晚与她分别时见到的背影,照搬到了这一枚画板上。
他记性绝佳,见过,就能照着样子画出来。
她轻轻偏过头,看见画家虽然手持一枚粉笔,看上去正在兢兢业业地作画,事实上,这男人的脸早已红得如一枚熟透了柿子。
——这位大约是没有想到会被“模特”本人当场抓包,抓了个现行。
伊南忍不住笑了,开口向他道早安:“维特鲁威先生,您好!”
维特鲁威脸上依旧红红的,手中所持的粉笔不知该往哪儿落,半晌才冒出一句:“您可以叫我‘马可’。”
“那你也叫我‘伊南’好了!”伊南观察他,看这个名字会不会让他有所联想。
“伊……南,好的。我叫你伊南。”维特鲁威喃喃地道,终于定了定神,手中的粉笔轻轻落在画板上。
“马可,你这幅画,画成之后可以送给我吗?”伊南问。
维特鲁威原本已经自如了几分,听见这一句,手又顿住了。他深吸了一口气,才说:“这画画得不好……”
“我看着挺好啊!我很喜欢。”伊南反驳。
“我,”维特鲁威吸一口气,说了实话,“这幅画我想自己留着,做个纪念,一个月以后我可以……”
这个男人想得很简单:一个月之后,他和伊南之间为期一个月的“绑定”就自动失效了。他麻溜赶回开罗继续他未竟的工程;
但是又不想这么轻易就忘了在亚历山大港的时光,他想有一件东西能留在身边,让他以后都不至于遗忘了这些……如斯短暂,又如此美好的经历。
伊南原本有些伤感:她看到自己的背影在这幅画上,与周围颇有些格格不入——就像她突然出现在维特鲁威的人生里,其实也是一样的突兀。
但听见男人这么说,这实在是把她给逗笑了。
“亲爱的马可,那么我请你为我作一幅画,然后再赠送给你,是不是足够留念了?”
维特鲁威忙不迭地点头:这确实很足够。
他已经停下了粉笔,目光上下打量身边的女人:这是个,拥有世上完美身材的女人。虽说他已经拥有了她身形的各项数据,但如果他能面对着她,亲手为她画上一幅画,这是多大的荣幸……
两人对视着,突然都想到一起去了,都通红着脸转过头去。
谁都不敢说话,维特鲁威抓起粉笔,刷刷刷地开始在木板上涂满天空——明明是湛蓝清朗的天空,被他瞬间涂得快要阴云密布了。
谁知这女人又在他耳边“嗤”的一声笑了出来,并且留下一句话:“我在大图书馆等你。”
维特鲁威机械地站在他的画架前,拿了一块破旧的亚麻布,在木板上使劲儿擦擦擦,终于把“阴云密布”重又又擦成了“湛蓝清朗”。他轻轻地舒出一口气,再回头看时,那女人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港口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他感到惘然若失。
*
亚历山大图书馆——维特鲁威曾冒着生命危险去保护的“圣地”。
年轻的工程师见到伊南的时候,双手捧着那幅早间在港口时所做的画作,木板刚刚被清油漆过一遍,维特鲁威辛苦了一上午的成果被密密地保护在这层清漆底下。
伊南点点头,向维特鲁威致以谢意,请他先放下这幅“亚历山大港晨景图”,然后随她一起来。
“需不需要我向您介绍一下亚历山大图书馆?”
来之前,维特鲁威打了腹稿,想好了该如何向她介绍这座规模最大、馆藏最丰富的图书馆——至少得不能输给亚历山大灯塔的守塔人吧?
谁知伊南直接牵起了维特鲁威的手,带着他穿过大图书馆一条长长的巷道,转过一个弯,又转过一个弯。
维特鲁威突然感觉自己上了当:这女人当初带他来的时候,口口声声说要一个“对大图书馆熟悉的人”陪她一道。可现在看起来,明明这个女人自己对大图书馆就很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