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年轻的人们相互看看,都表示从没有听到过这个名词。
伊南伸手一拍头:“谁能给我说说,你们究竟是怎么出远门的?”
谁知她问错人了,这些年轻人还真就都没出过远门,从一个村子跑到另一个村子,已经算是长途旅行了。
伊南只得由他们带着,再去请教村里年长的人,终于弄清了村里人的交通方式——人的两条腿 牲畜的四条腿。
这些苏美尔村庄里饲养的牲口主要是产肉的山羊、产毛的绵羊,和一部分用于运输和务农的黄牛。
黄牛十分宝贵,农忙时它们都是老把式们的亲儿子,恨不得都捧着。只有在农闲时有村民要出远门,东西太多背不动,这才会借一头牛,把货物高高地堆在牛背上,然后小心翼翼地牵着牛前往别处。
即便如此,每个出门的人,都需要背很沉重的行李,毕竟他们出门要带很多东西:自己的口粮、取水的用具、燧石、衣物、用来与他人交换的货品……
这也难怪没吃过这种苦头的年轻人们,信誓旦旦地要好好“锻炼”一回,免得背不动行李出门丢人现眼。
至于伊南口中那种叫做“车”的东西,他们是真的没听过。
于是伊南在众目睽睽之下,直接盘腿坐了下来,托着下巴,皱眉思考。
她觉得哪里不对——
在抵达这座小村落之前,她下意识地觉得这个文明是已经发明了“车”的。
可是作为一个历史学生,同时又执行这样复杂的远古观察人物,伊南早先接受过专门培训,力争去除“先入为主”的观念。
但她依旧认为苏美尔人已经有了车子——这究竟是为什么。
少男少女们见到伊南这样,也都赶紧学着伊南的模样坐下来,一起皱紧眉头,托着下巴。
伊南若是有心能留意到他们,肯定会觉得既可爱又好笑。但是现在她顾不上这些,她满脑子想的只有一件事:
如果一个文明没有发明车子,那么最大的可能性是没有发明车轮。
车轮看起来很简单,但是能发明车轮就意味着人类文明向前跨越了一大步。
有些文明在特定领域非常先进,比如墨西哥的玛雅文明,历法能一直算到数千年之后的2012年,但是他们在存续的千年之间,就是没能发明车轮①。
但是在苏美尔人这里,伊南此前是默认他们已经拥有车轮的——究竟是什么,造成了她的误解?
伊南冥思苦想——她对面有样学样的年轻人们也一概皱紧眉头。
“对了,陶轮!”
伊南突然想到了——她两处村落都见过形态圆润规整,一看就是用陶轮加工出来的陶器。
陶轮也是一种轮子,是制陶时的重要工具。它是一个水平的,可以沿轮轴旋转的平台,让陶轮转动可以将上面放置的陶胚制成规整的原形。
她曾经在巴德村子里见到过制陶的窑炉和非常成熟的陶器,因此默认苏美尔人已经在制陶时使用了陶轮——那么相应的,车轮和陶轮完全是一样的结构。苏美尔人有陶轮,就也应该知道怎么使用车轮才对啊!
可现在看来,情况完全不是这样的。
陶轮使用的时候是水平的平台,而车轮是竖直使用的。两种工具之间存在一层隔膜,还没被人捅破。
伊南一拍脑袋,问眼前殷切望着她的年轻人:“你们谁家有陶轮,可以借来使用的?”
“我家有!我这就去拿!”
顿时好几个年轻人都一口气应下,撒腿跑去自家,一转眼,都抱了拆下来的陶轮,跑来送给伊南。
这些陶轮,大多是从片下的一片圆形树干,中间挖了个孔,支上轮轴,然后拨动使其旋转。
陶轮的形状也大小不一,大多不是正圆型的。伊南左挑挑右选选,总算挑中了一枚近乎正圆,轮轴的位置也在圆心的。她想要再找一枚一样大小的,竟然就找不到了。
少年和少女们都殷切地望着伊南,等待她给他们演示这种能够帮助他们运输、驼东西的“车子”。
伊南却一时竟凑不出一对车轮来。
她想了想,突然笑了:只有一枚轮子,也一样是可以方便使用的车轮。
引入新事物的时候就是要趁热打铁、立竿见影,要让眼前的年轻人们马上看到效果。
一个轮子就挺好,还要啥两轮车。
伊南马上给这枚陶轮换了一枚更结实的木棍作为轮轴,然后一伸手:“谁来扶我一把?”
“好嘞!”杜木兹的声音响起。
一枚坚实的臂膀马上递给了伊南。年轻的牧羊人看样子一直都在附近,这时看她需要帮助,赶紧出现。
伊南扶着杜木兹的胳膊,轻盈一跃,跃上了直立起来的陶轮。她稳稳地踩着从□□两侧突出的轮轴,一手扶着杜木兹,另一只手臂张开保持平衡。
杜木兹向前迈出一步,连带着伊南脚下的陶轮也滚动着。伊南脚踏着这枚陶轮,随着杜木兹的脚步缓缓向前。
所以,这是一枚独轮车。
第26章 公元前5500年
独轮车绕着提比拉村子转了一圈, 惹得全村的男女老幼都出来看热闹。
“啧啧啧,真好看,南小姐站在这个陶轮上好看极了!”
“美, 好美!”大家伙儿纷纷评价。
伊南:……
拜托,她这不是在表演杂耍, 这个轮子是有实际的用途的呀。
可惜除了在她身边, 一直牵引着她前进的牧羊人, 谁都不知道伊南脚下的轮子带来了什么样的变化。
杜木兹大声帮伊南解释:“我这不费什么劲儿就能带着南小姐往前走……”
伊南也是, 她绕着村子走了这么一大圈,根本还没抬过脚, 一点儿力气都没出。
谁知看热闹的村民全都笑眯眯地望着杜木兹说:“那当然,在……在南小姐身边, 你当然觉得做什么都不费劲!”
伊南已经从独轮车上一跃而下,只管对杜木兹说:“去找个藤筐来, 然后再带一把硬木做的木条, 顺便再捎上点儿藤条。”杜木兹“唉”的一声, 撒腿就去了。
她转头对哈姆提家的大小子说:“去把你们那些用来练习负重的重物去取来。”
胖胖的少年摸摸后脑,不明白伊南是要做什么。但是伊南的话他又不敢违拗,也赶紧和他的同伴们一起赶回家。过了一会儿,年轻人们真的人人弯腰, 背着巨大的背囊从屋里出来,聚到村口的小广场上。
这时候杜木兹已经给伊南送来了藤筐、长长的木条和一卷藤条。
伊南动手动得飞快,马上做出了一个“冂”字形状的支架, 一头支撑着藤筐底部,另外两头分别支撑固定在轮轴两侧。
她又将两枚长长的木条穿过藤筐, 用藤条固定, 做成了一对把手——这就是一个独轮手推车的雏形了。
“来, 把你们的行李装上。”伊南把手一挥。
哈姆提家的大小子见了这么新奇的东西,早已心痒难耐,二话不说,就把自己背上沉重的一大麻袋直接扔进了藤筐里。
“轻点儿——”伊南被这架势吓了一跳,好在她做的支架还算结实,撑住了没被压垮。伊南就将这独轮车的把手交到了这个胖小伙的手里。
“你扶着这一对扶手,试着推着往前走——对,注意控制平衡!”
有伊南在旁讲解示范,小哈姆提果断推上了独轮手推车,上了村口那条小路。
这个少年刚开始时还没办法很好地掌握平衡,整个人走得东倒西歪。伊南和她身边的村民们一起提心吊胆地看着,看着这个少年人推车前进,不晓得他会不会闹出个“翻车”的笑话来。
谁知推行了一段之后,小哈姆提就掌握了掌握平衡的技巧。他将车推得越快,平衡就越容易维持。
这个胖胖的少年索性推着车,沿着道路飞奔,一边跑一边大笑:“阿爸,快看我!”
“你看我运了这么多的行李!”
“一点儿也不累,一点儿也不累!”小胖子跑得一张脸红扑扑的,头上兴奋得直冒汗。
伊南“吁”地松了一口气。接下来就看村民们能不能悟出独轮车的用途了。
“有了这个东西……车子,咱们还练啥负重?”少年们反应迅速,一下子猜到了其中的关窍。
待到哈姆提家的小子飞跑回来,少年们一拥而上,纷纷把自己背来的行李也装在独轮车上,然后再尝试推动。随着车上货物重量一点点地增加,推动这驾独轮车需要越来越大的力气保持平衡。
但总体来说,这车上能载的,至少是一个人能背负重量的三四倍。
毕竟车轮的发明,意义就在于能让人们快速搬动大大超过自身能力的物品。
这时一大群村民们都拥了过来,围住了这只天底下独一无二的“独轮手推车”,有些人蹲下,伸手去摸那陶轮“改装”成的轮子。
“这真是陶轮吗?”
“那不然呢?就是我家那个!”
“可是把陶轮立起来,不就没法儿制陶了?”被自家小子卸了陶轮的家长们此刻纷纷质疑。
哈姆提和他的宝贝儿子简单交谈了几句之后,当场仰天大笑:“这东西可以用来运麦子,运多多的麦子!咱们把吃不完的麦子运出去,到别的村子交换他们做的陶罐,那咱们村还费那事儿制陶干嘛?”
“有道理!”
一时间,村民们一拥而上,争先恐后地想要尝试一把那独轮车。
伊南索性退在一旁,安静观察。
从车轮,到由单人使用的独轮手推车只是第一步,往后还有更加稳定、容易保持平衡的两轮车,使用役畜的牛车、驴车、马车……
她改变了村民们一个根深蒂固的观念——陶轮不只能水平使用制陶,也能直立起来,组装成车辆。
但是她不急于一股脑儿地把轮子所有的应用都告诉这些村民。她很想看看,这两个村子里,会不会有能人在这基础上把两轮车、牛车驴车之类的都想到。
——如果想不到,他们又需要什么样的契机,才能突破?
从这一天起,提比拉和巴德两个村子的村民,就成天跟这“车轮”卯上了。
他们果真把村子里所有的陶轮都拆了下来,像伊南那样一一尝试了一遍。
很快他们就发现,只有光滑平整,四周各处到轴心的距离相等的陶轮最适合做车轮——这样手推车跑起来稳定,不会把车上装的货物全颠出去。
紧接着村民们又犯了难,毕竟这些陶轮都是大树的横切面做成的,而美索不达米亚的下游平原偏偏特别缺这种高大粗壮的硬木。
但立即有人想出个主意:把长长的硬木条,套在陶轮外面拗成一个圆形,然后接头处削成榫头连接,不就成了一个空心的陶轮?
村民们果断试了一下,发现不行——空心的陶轮就没有地方放车轴了。
大伙儿又犯了愁,甚至有一群人提出要想办法沿幼发拉底河而上,到中上游去找那些生活在森林附近的村落,换一些原木到下游来。
伊南忍住了,没直接告诉他们关于车轮辐条的事。她只管让那群少年和他们的家长一起捣鼓车轮,自己则和村里的那群庄稼把式一道,把农田的灌溉和排水的具体方法都敲定了。
他们一起商量出灌溉渠和排水渠的设计之后,还由村里手最巧的村民用陶泥捏了一个泥质的模型,烧成陶之后,灌注了河水试验了一回。
这时等到伊南再有工夫回过头来看车轮的进度,她惊讶地发现,村民们竟然已经做出了带辐条的轮子——若干枚长度相等的硬木条既连接了车轴与外圈,也能将外围硬度不算高的木条牢牢地支撑住。
这个成果出现的速度之快,让伊南吃惊不小。
看来只要打破了“陶轮只能平着用”这个窠臼,一系列难题就迎刃而解,幼发拉底河畔,第一次出现了实用又容易制作的车轮。
接下来的几天里,终于有人捣鼓出了两轮车。
两轮车推起来又快又稳——哈姆提家的大小子练了很久的保持平衡,这会儿竟然没用了。这个年轻人嘟着嘴,对此非常不满意。
但这对其他不像小哈姆提那样强壮的年轻人来说,两轮车的出现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一时提比拉和巴德两个村子里,都在加工车轮和两轮车,准备送伊南和年轻人们出发前往乌鲁克。
大家的全部心思都在如何改善独轮车与两轮车上,毕竟这两种工具都能极大地解放他们的肩膀。村民们再也用不着身背肩扛,冒着磨出老茧和腰肩劳损的风险,自己亲身去背那些重物了。
但就是没人发明牛车……至于驴和马,伊南在这两个村子也都没见着,有可能这两种动物还没有被人类驯化。
伊南瞅瞅两个村子的进度,觉得关于“车轮”的这一项发明浪潮,可能到了这里也许就暂时停住了。
这天午后她离开了村落,去附近小丘上随意走走。忽听耳边有笛声悠扬,伊南知道是牧羊人在附近,马上加快脚步。果然,在山坡上看见了杜木兹。
杜木兹一直背对着伊南,专心致志地吹他手中的那枚骨笛。
伊南悄悄从他背后靠过去,想要好好观察一下他手中那枚笛子。自从送走祭司们的那个晚上起,伊南就再没听杜木兹吹过这枚笛子。
只见骨笛是一枚竖笛,大约是用鹤、鹮之类大型鸟类的尺骨做成的,上面用锐利的石块磨出了圆孔。杜木兹吹奏的时候会用手指依次或者同时按住那枚圆孔,笛子就吹出高低音调。
伊南看得出神,听得也出神,直到悠悠一曲终了,杜木兹回过头来,一张年轻的笑脸正对着她,伊南这才意识到:杜木兹早就听见了她的动静——在这个时代生活的人,感官还是远较较她的要敏锐。
但杜木兹还是为她吹奏了完整的一曲,这才笑吟吟地回过头来。
伊南觉得自己的脸好像红了,她这算是……偷看被抓了个现行?
但被抓了现行也要强装镇定,伊南直接伸出了手,向杜木兹借骨笛来看:“请问,我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