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库辛又开口了,他声音沉稳地说:“还有一个可能。”
“承诺向女神献祭就可以打开神庙的仓房。”库辛说出了一个,连有些高阶祭司都遗忘了的条件。
两个低阶祭司回想一二,其中一个疑惑地开口:“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承诺向女神献祭需要有高阶祭司作见证,这根本就是……一样的呀!”
在场的乌鲁克人顿时感觉他们走进了死胡同,刚刚看见了一线曙光马上又被人掐灭了。
难得他们鼓起了勇气,想要拿起武器,守护自己的家园,却偏偏被卡在这里。
是继续前进,疯狂破坏乌鲁克已经遵守了千年的秩序与规则,还是就此放弃,让他们这次自发的努力,从此付诸幼发拉底河的流水?
怨气登时喷涌而出,人们纷纷用言语表达各种不满。
现场既紧张又尴尬,明明像是一锅沸油,一滴水正在锅边上虎视眈眈地等着,锅下的火却随时可能熄灭,永远也难再燃起来。
谁知库辛再次向前踏了一步——
他两眼中似乎有光,他向着面前的低阶祭司大声说,似乎也同时在向心目中的那一位最重要的神祇大声说:
“立下不可更改、不可违背的誓言,并不一定需要高阶祭司在场。”
“我库辛可以做得到,我立誓向伊南娜女神献祭,我的誓言不可更改、不可违背,这个誓言将经过烈火的考验,流传后世,即便我这个人不在了,化成了泥,化成了土,这个誓言也永远存在。”
他的言语掷地有声,他的声势直接让他面前那两个穿着蓝袍的祭司齐齐向后退了一步。其中一个虚弱地问:“库……库辛你,怎么……怎么做到?”
库辛立刻转身,面向人群大声问:“制陶作坊的主人,你是否已跟随乌鲁克的大众一起来到这里?”
“有——”
制陶作坊的主人父子两个,从人群中挤了出来,一左一右,来到了库辛身边。
“其实……神庙的仓库旁边就一座小的陶窑,前一阵子我们这些见习祭司经常用,但是今天可能没人去使用它。你们,能替我把那座陶窑的窑炉点起来吗?”
没人能理解,神庙的陶窑和不可更改、不可违背的誓言之间究竟有什么联系。
可是陶坊的主人却什么都不问,真的去点陶窑的窑炉去了。
这时库辛从他的外袍里取出了一枚泥板——这是经过改良的泥板,不像那些他用于记录粮食进出的泥板,这一枚泥板很小,大概只有两只手掌加起来那么大,用幼发拉底河边的粘土制成,在阴凉处晾至干燥。
这样的泥板轻便灵巧,便于随身携带,甚至泥板表面用细线勒出了纵横经纬。
混着人群中的一些见习祭司见状,已经明白库辛要做什么了。
库辛又从他的口袋里拿出了一枚晒干的芦苇杆,苇杆呈三角形,库辛捏在手心里,使劲在泥板表面划下一道,泥板上立即出现了一个,一头宽,另一头尖的楔形凹陷。
库辛使用苇杆使用得极其熟练,很快就在泥板上划出了一个笔画复杂的图形。
“这是我库辛的名字。”库辛高举起手中的泥板,举给面前举着的乌鲁克人看,“在仓房工作的见习祭司们都可以为我作证,库辛日常就是用这个记号,指代库辛这个人——这就是库辛,在泥板上的样子。”
紧接着他继续在泥板上划下一组又一组复杂的图形。
“我库辛,立誓向伊南娜女神献祭——”
他划下的每一组图形都有独立的意思,大抵可以归为“誓言”、“伊南娜女神”、“献祭”这三组。
这三组图形是在神庙仓库工作的见习祭司们经常使用的,库辛身边那两个低阶祭司也都见过——但这时候他们都没想到,库辛竟在泥板上划上这些符号,从而立下了“不可更改、不可违背”,甚至是“永不磨灭”的誓言,都惊呆了。
库辛却还没结束,他在泥板上继续划,划下一个他刚刚创造出没多久的符号:
“一生——”
我库辛,立誓向伟大的伊南娜女神献祭,为她工作,实现她的心愿,即便这漫长的献祭会消耗我的一生。
库辛划下最后一划,随手扔掉了手中的苇杆,将这片泥板高高地举起给面前的所有乌鲁克人看见。
“各位,你们都看见了!”
“这是我库辛立下的向女神献祭的誓言,它将被送去窑炉里烧制。”
“在窑炉里,这片泥板将不再柔软,它会像我们日常使用的陶杯、陶盘、陶罐一样坚硬,刻在上面的誓言也绝无可能更改。”
“各位,虽说这块泥板,只有在烧制之后才会拥有那样的特性……”
库辛一边高声说,面颊上无法抑制地流下两行泪水。
“但是我的心早已经过了这个阶段,它早已变得比陶器更加的坚定与忠贞,无论发生什么,我,库辛,心意已决,此生都向伊南娜女神表示忠诚——”
——无论金星是否陨落,无论女神是否早已离开了这座人间。
是什么时候,他生出的这个念头?
是初见那个美丽到了极点的少女时吗?是得她体贴照顾,温言安慰时,还是得她排忧解难,出手相护的时候?或者又是得她委以重任,能够施展拳脚的时候?
库辛突然笑了,他到现在都清楚地记得那个少女坐在神庙跟前的台阶上,撑着自己的下巴说:“其实神更希望你们为自己多考虑一点。”
也正是在那一刻,库辛已经立下了这个会一生践行的誓言——这正是他的信仰。
“是的,无可更改、不能违背、永不磨灭的誓言!”
所有乌鲁克人,站在仓房跟前的乌鲁克人,在一瞬间被这个沉默寡言的见习祭司所迸发出的情感炽热、坚定不移的信仰所深深打动了。
他们爆发出狂热的呼声:“打开,打开!”
“——打开这座门!”
第48章 公元前5500年
“10:05:22”
——她留在这个时代的时间还剩最后10小时。
这时的伊南, 刚刚听完杜木兹向她转述的,神庙仓房那里发生的事。
伊南深恨自己没有在现场:她深知, 那些库辛用来立下那“不可更改”誓言的记号,其实是文字,是文字啊!
事实上,库辛用苇杆划在泥板上的那些符号,已经具备了语言学上关于书面文字的定义——那些虽然未必就是世上第一行文字(毕竟库辛经常用这种方式在泥板上记录库存),但那绝对是第一行,在这么多人面前,当面书写,并被烧制成为泥板的文字。
可按照杜木兹所转述的,库辛的信仰又令她感到无比钦佩;而这种信仰的力量竟然促成了文字的诞生——这虽然令伊南感到惊奇,可是仔细思考, 似乎又觉得顺理成章。
“南,你之后怎么打算?”
杜木兹看见伊南面色变化, 于是开口,小声地问。
“我要去幼发拉底河边,迎一迎那位‘老头子’。”伊南表示已经收到了埃利都来的消息。
“计划没有变化快, 现在看来,埃利都的施压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我们恐怕还得小心一点, 别真的让乌鲁克和埃利都起了不可挽回的冲突, 那就弄巧成拙了。”
“杜木兹, 神庙那里,你和你姐姐还是按原计划行事。注意保证所有人的安全, 不要让大家有过激的行动。我和恩基会合之后, 会一起赶来, 了结这件事。”
“还有, 巫说的那个匣子,或许可以利用一下。”
“匣子?”杜木兹问。
伊南点点头:“我也不知道那匣子里究竟装了什么,但我有种直觉,这一件东西,可能会很有用——我是说,它可能能帮助我们,改变普通人的心态,抹去巫对他们的直接影响。”
“好的!”牧羊人应承下来。
伊南将该交代的都交代完,张开双臂,将杜木兹轻轻地拥抱了一下。
她清晰地感受到了这个年轻牧人的温度与呼吸。
“大家都要好好的。”伊南小声嘱咐——若非如此,她的计划就不能实现,实现也算不上是完满。
年轻人的呼吸顿时急促了些,重重地点了点头。
他被伊南松开之后,盯着伊南的眼睛,凝神问她:“你,是否曾想看见库辛在泥板上写下来的那些誓言。”
早先伊南那样又是好奇心痒,又是懊悔错过的眼光,想必全都落在了杜木兹眼里。
伊南点点头。
于是杜木兹找了一枚树枝,在面前松软的尘土上一笔一划地划出来:
“‘誓言’、‘伊南娜女神’、‘献祭’、‘一生’……”
杜木兹的记性很好,他早先在神庙仓房那里亲眼看见库辛写下的记号,此时此刻依样画出来,除了没有那些用三角形苇杆划出的楔形尖角之外,与库辛记下的那些完全一样。
伊南目不转睛,似乎想用自己的眼睛、自己的亲身经历,记录下人类历史上最重要的一刻。
谁知杜木兹在这一行“文字”的最前面又划上了一个记号——“杜木兹”。
伊南直了眼:她认得这个笔划繁复的记号,这时他们两人一起被困在恩基的小岛上,百无聊赖的时候,一起想出来的。
伊南甚至还劝过杜木兹,不要用这么复杂的记号:就好比给小娃起名字的时候不要起笔划那么多的,免得将来小娃上学写字的时候埋怨自己。
杜木兹却笑笑:这对他来说一点儿都不复杂。
现在这个年轻的牧人却把自己的名字,庄重地写在了许诺一生的誓言跟前。
更有甚者——他们两人在岛上给“南”小姐的名字创造的这个记号,和代表“伊南娜女神”的标记非常相像,不用尖锐的苇杆书写很难区分。
也就是说,杜木兹在地面上一丝不苟地写下这一行,也可以理解为:杜木兹立誓向南奉献一生,此生不渝。
伊南顿觉内心波澜微起,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杜木兹则站起身,将手中的长树枝一扔,对伊南扬扬手:“去了——”
被随手写在地面上的这行字迹,被风一吹就渐渐消散了,在这个世上再也没有留存。
但这世上,任何不可磨灭的誓言,都是写在人心里的。
*
乌鲁克的居民聚拢在神庙跟前的时间,要比巫通知的要早上不少。
每个人都很激动,大多数人手中拿着当初从他们身边、家中,查抄走的武器——名义上说是武器,不过是些也能用来打架的日常工具,诸如擀面杖、硬木棍、石磙子、石凿子、石锤……
有这些在手,乌鲁克人心里就踏实多了。
“只要埃利都人敢来,我会头一个冲出去跟他们干架!”
“我要打倒所有的埃利都人,然后一个个地逼问他们,究竟把我们的女神藏到哪里去了。”
“对……我们还要一路打到他们的神庙跟前,抓住他们的主神恩基,逼他们把女神还给我们。”
豪言壮语容易说,牛皮也容易吹。但这一大群人到底是无人指挥,大家除了聚在神庙跟前喊号子之外,没有别的主意。
“对了,巫到现在都没出现,是真的……跑路了吗?”
“巫不是说了她拥有巫师丹流传下来的力量吗?连她都跑,那我们,我们就凭我们自己……行吗?”
“是呀,埃利都人毕竟有他们的主神恩基加持,我们?……好像只有我们自己?”
虽然乌鲁克人信誓旦旦,但是他们多年来形成的观念就是如此:只要他们对女神和巫保持虔诚,女神和巫就会保护他们。
没有了这些外在的护持,光靠他们手里的这些擀面杖和石磙子——乌鲁克的人心头好像还是缺着那么一口底气。毕竟巫从来没向他们说过这句话:还可以靠自己。
正如此前库辛曾经预言过的:随着时间推移,当初那个信誓旦旦的巫,和一向在乌鲁克耀武扬威的祭司们都没有出现。
库辛在神庙仓房跟前,凭借一己信仰之力燃起的那些勇气的火花,就伴随着这一点一滴的时间流逝,一点点失去了温度。
“我看,总得有个领头的站出来。否则咱们这一大群人,就像是幼发拉底河边的沙子,就算是被人捧起来,一眨眼,就全都从指缝之间流走了。”
终于有人看不下去了。
“是的,咱们就需要一个领头的人!总得有个人告诉我们现在大家应该干什么。”
“你们记得吗?这话圣女在新年典礼那时候就说过。”
一经提醒,人们纷纷想起来了。虽然过去了两个月,但是此时此刻,这许多人置身神庙跟前,仿佛依旧能看见伊南那张明艳照人的面孔,她的话也仿佛犹在耳边:
“你们其实并不需要巫……你们真正需要的,是一个领袖,一个属于人间的,明智的王。他的责任就是带着你们走出眼下的困境,创造属于你们自己的丰饶和快乐。”
“圣女说得对,我们需要的是——王!”
好几个声音从人丛各处同时响起,瞬间引来无数呼应。
“我们需要一个王!属于乌鲁克的王!”
可是,眼下乌鲁克风雨飘摇,谁能有勇气与胆量,能够带领这整座城市的人们守护他们的人口和财产,使其免于羞辱和破坏呢?
还有,如果这时真的有一个“王”来到他们面前,乌鲁克的居民又如何判断此人是否值得信赖,是否拥有足够的智慧与能力,相信他能带领这座城市走出困境呢?
“库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