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之下,乌鲁克人修建的却是城墙。伊南觉得这样相比起来,乌鲁克人的工程,好像更有世俗和实用意义。
她背着手,就像是个监工一样,在这一片工地上转来转去,尽情地观察乌鲁克人的施工过程,检查他们的工具,突然发现完全没有人给她分配任务。
她就像是个游离在整个小队之外的闲人。
伊南随便问了几个人,没有人需要她的帮忙,人们大多随口敷衍:“王说让你来的,等王来了,自然会对你有所安排。”
这样也挺好——伊南乐得在工地一旁坐下来休息。
附近倒有个乌鲁克的官员好心提醒她:“小伙子,想休息可以,待会儿王的‘监工’过来时你可得小心点儿。”
王的监工?
伊南连忙答应下来,觉得这里的官员大约都深谙“摸鱼”之道,监工过来的时候小心一点,认真“装忙”就行。
日渐正午,日头升高,气温不断上升,在乌鲁克城墙的工地工作的民夫们挥汗如雨。城里的后勤很快跟上,给人们送来了成罐成罐的清水。伊南也参与了饮用水的分发,再一次体会了后勤的稳定对于工程效率有多大的帮助。
短暂的“茶歇”之后,工地上再次响起号子。伊南却依旧无所事事。
忽然,她觉得有些异样。工地上的民夫明显面露紧张,一个个开始埋头干活。
抱着泥板的工程人员也大多表现出认真翻看泥板的模样——也不是说他们原本不认真,只是现在他们明显“表现出”“更”认真了。
伊南突然听见一声猛兽的低吼,她心里打了一个突。
这是人头攒动的大型工地现场,怎么会有猛兽的吼声?再联想到昨晚的经历,伊南生出疑问:难不成这工地还真养了一只猛兽作为“监工”不成?
下一刻,她真的看见了,看见吉尔伽美什,乌鲁克年轻的王,龙行虎步,正朝伊南这边过来。
——真是一个臭美的家伙!
伊南在心里暗自评价。她这么想是因为吉尔伽美什今天又换了一身衣饰,上半身随随便便地搭着一件开襟的短褂子,照例敞开衣襟,露出他精壮紧实的身体,下半身是直筒长衫一直到膝,下摆装饰着金线编织的流苏。
这家伙今天竟然还戴着颈饰,是一枚缀着金叶子的颈饰,每一枚金叶子都紧紧地贴着他小麦色的皮肤,就像是从那里长出来似的。颈饰的正中则是一枚鸡蛋大小的鸡血石,宝石表面有红色与黑色缠绕纠葛——看样子,这枚颈饰上这枚鸡血石,正是这家伙的护身符。
吉尔伽美什不过十八岁上下的年纪,但是这个年轻的王显然已经拿稳了权位,是乌鲁克城中万人敬仰的王。
但是伊南脸色一变,因为这个臭美的家伙身边,低声嘶吼的,正是一头“百兽之王”,一头颈项边刚刚长出一圈鬃毛的雄狮。它紧紧跟随在吉尔伽美什身边,迈着稳稳的“狮步”向前,甚至步幅也与自己的主人完全一样。
一人一狮,就这样一道,缓步穿过喧嚣嘈杂的工地。
所有的民夫与工匠,表面上都在各忙各的,一切如常,但是人群中可以直接感受到紧张的情绪在蔓延。
人人都在王面前表现出一副认真又忙碌的模样,更加不敢抬头看一眼王身边的雄狮。似乎只要一分心,这头狮子就会立即冲自己扑过来一样。
——果然是“监工”,伊南想。有这头狮子在,谁都不敢开小差。
然而这时候她已经忘了早先乌鲁克官员说过的,让她“装忙”的话。她忘记了自己其实因为没有被分配任务,而成为了一个“偷懒”的“闲人”。
等到这念头终于肯在伊南脑子里转上一转的时候已经晚了。
伊南突然听见吉尔伽美什身边的那只雄狮一声狮吼,整个工地的人似乎都被震了震。接着这头年纪不大的雄狮突然加速,冲着伊南就扑了过去。
“哈基什,坐下!”吉尔伽美什显然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赶紧大声呵斥。
他豢养的这头狮子其实叫“哈基什”,而不是叫“监工”。
可是那只雄狮直奔伊南而去,根本不理会吉尔伽美什的命令。
伊南在被雄狮哈基什扑到之前,唯一的念头就是:吉尔伽美什这家伙,出门遛猫,竟然不给猫拴猫绳,实在是没有公德心啊!
吉尔伽美什见状也很吃惊。他这头“哈基什”是自己从小养到大的爱宠,今年只有三岁多一点。他经常带哈基什在工地巡视,哈基什威风凛凛的样貌着实起到了一定“监工”的作用,也真有人私下里传说,王会带狮子出来“监工”什么的。
甚至哈基什的外号就叫做“监工”。
但是哈基什从未像今天这样,兴奋得主动扑出去伤害他人。
“该死!”吉尔伽美什看见他亲手养大的小狮子,扑倒了一个看起来十分瘦弱的民夫——尽管这个民夫此前表现得无所事事,像个不该出现在工地的闲人,但是吉尔伽美什也认定这民夫不该因此受伤。
他大步赶上前,亲自喝止,“哈基什,快起来!”
眼见着小狮子伸出两只前爪,搭在这瘦小民夫的双肩上,冲人家的脸孔就是一口——
吉尔伽美什的心凉了半截:他仔细观察过狮子进食的样子,知道狮子的舌头上就有好多倒刺,一般猎物被那舌头一蹭立刻就是血淋淋的一大片。更别说是人了。
更要命的是,这个被哈基什扑倒的民夫,看起来还细皮白肉的,这下肯定受伤不轻,以后纵然养好,那脸,都不知道还能不能看。
这是他的过错,是他带哈基什到这工地上,才遇见了这个陌生的民夫。他得负起责任——吉尔伽美什已经在思考把人救下之后如何安排疗伤,如何负担对方一生的问题了。
谁知小狮子面前突然响起了年轻人的笑声,笑声很清脆,笑得很欢畅。
吉尔伽美什和城墙工地上的其他人一样呆住了。紧盯这泥板的工程师们也忍不住偷偷转过眼神。
只见那个年轻的民夫从地面上坐起身,伸出两只手,在小狮子的下巴和脖子之间迅速而轻轻地挠挠,挠过之后,甚至开始揉揉耳朵,揪揪鬃毛。
正是他在笑,他似乎意识到了小狮子在和他开玩笑,而刚才哈基什那样迅猛地扑上前,只是向喜欢的人讨好卖乖的一贯表现而已。
小狮子立即蹲坐下来,露出平时在吉尔伽美什和工匠民夫们面前从未展现过的乖巧模样,甚至半眯着眼睛,似乎十分享受这位给它的“挠挠揉揉揪揪”。它两只前爪轻轻地搭在对方身上,就像是乖乖地拥抱对方一样。
吉尔伽美什再定睛去看那个身材瘦小的民夫,只见他虽然肤色偏白,面相阴柔秀美得像个姑娘,可是他从脸上到脖子,雪白的肌肤,竟没有半个破口。
吉尔伽美什真的伸手去揉了揉眼睛:——他真的没有看错吗?
纵然作为乌鲁克的王,吉尔伽美什也从未经历过这样的事。总是他平常再倨傲再冷峻,这会儿也没法儿向以往那样保持冷静。
于是,众目睽睽之下,乌鲁克的王,在一头小狮子和一个普通的小民夫身边蹲下,伸出手挠着后脑,盯着那个像姑娘一样白净清秀的少年,似乎在问:
拜托,这是一头狮子,你怎么……真的当是一只猫一样在撸啊?!
第55章 公元前2800年
伊南和吉尔伽美什的第二次见面眼看就要不欢而散。
伊南虽然和哈基什一人一狮玩得很高兴, 但是她对于出门“遛猫”不拴“猫绳”的吉尔伽美什没有什么好感。
吉尔伽美什见到伊南这么个小民夫竟然一见到自己就挂下了面孔,原本已经张了嘴准备解释的心,就在这一刻烟消云散了。
他已经想好了要向伊南致歉, 然后稍许解释一些哈基什今天确实是举动异常——以往这头小狮子还从来没有这样在人前失态过。
可是对方又没受伤, 哈基什又没真的闯祸, 凭什么……要王来道歉?
于是,吉尔伽美什看着伊南这张完美无缺的脸, 嘴一硬, 原本想说的和软言语就变成了虚张声势的:“你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竟然还不去干活?”
伊南笑笑不语, 她相信自然会有人来帮她解答这些个问题。
果然一个乌鲁克官员提着袍子跑过来, 看见王身边呵着气的小狮子哈基什,吓得没敢靠近,大声说:“我王应知,恩奇都是您昨天吩咐让送到这一队来的。但您没吩咐让他做什么,我等都不敢擅自安排,所以他才……无所事事了一阵。”
吉尔伽美什高傲地扬着头,冷然道:“原来你是在无所事事啊……难怪我的哈基什会跑来找你戏耍。”
所有人听了都惊呆了在那里,他们都看到刚才的情形凶险万状,很多人已经在心里为这个瘦弱的民夫默哀了——敢情王认为是狮子只是在玩闹啊!
不过,这个瘦瘦的少年自带神奇,哈基什冲他“哧溜”了好几下,他竟然一点事都没有, 油皮都没有破半点。难怪王会把他从普通的民夫队里调出来。
于是, 这一组的工匠技师后勤官员,齐齐地伸出拇指, 真诚地赞许:“高, 王看人的本事实在是高!”
伊南:……
吉尔伽美什的面孔则稍稍松弛, 总算没有绷得更紧。他已经觉得面子上过得去了,于是将视线放低,俯视伊南:“原来是你。”
“我记得你力气不小,那你跟我来吧。”吉尔伽美什交代下去。
转瞬之间,刚才伊南和小狮子哈基什之间的“小插曲”就算是全了结了。工匠和技师们马上赶回自己的工作岗位,后勤官员也认为“恩奇都”的差事由王来亲自安排,转身就去忙别的了。
重新出现在伊南和吉尔伽美什面前的,依旧是那个向上了发条一样,按照一成不变的节奏不断向前推动的筑城工地——当然,现在这个时代,“发条”还没有发明。
吉尔伽美什惯例巡视,伊南则默默无言地在他身边陪伴。
吉尔伽美什则完全不懂,为什么平日里在他身边,总是跟他一样气派走路的小狮子哈基什,这会儿竟然腻腻歪歪,黏黏糊糊,总是跟着身边这个瘦瘦的小民夫。
“你叫‘恩奇都’对吧?”吉尔伽美什问。
伊南“嗯”了一声,说:“你可以叫我‘朵’。”
吉尔伽美什挺了挺胸脯,庄严地说:“你应当这样回答,‘王,您可以叫我朵’。”
他一回头,看见伊南听见自己的话,竟然在偷偷憋着笑。
吉尔伽美什暗地里磨牙,真想大喊一声“不许笑”,但一想,他身为乌鲁克的王,为啥要跟一个远道而来,刚刚抵达乌鲁克的小民夫一般见识?
于是他咳嗽了两声,继续向前:“朵,我让你见识见识这乌鲁克筑城师们的绝妙技艺。”
吉尔伽美什伸手指向一件正在使用中的工具——那是一个巨大的轮子,垂直竖立在支架上。轮子上缚着长而粗的绳索,随着轮子的转动,这些绳索会被慢慢地收起来,从而拖动绳索另一头的重物。
伊南:“哦,绞盘呀!”
吉尔伽美什:……!
想不到这个外乡来的小民夫,见识还挺广博。
伊南继续说:“埃利都在两千多年前就已经有了绞盘,怎么,乌鲁克刚刚开始使用吗?”
吉尔伽美什马上大声说:“哪有——乌鲁克也是,两千多年前就开始使用绞盘了!”
不晓得是不是天气太热,吉尔伽美什额头上竟然有点儿冒汗。他当然知道绞盘是两千多年前牧人王杜木兹在世的时候就有了,但问题是,为啥身边的这个少年知道得这么清楚?竟然还知道绞盘这东西其实是先出现在埃利都?
看来还真不能小瞧这个漂亮脸孔的小民夫。
吉尔伽美什不敢再指给伊南看任何工艺简单的工具,他说:“你来看看这座吊车吧!”
“吊车?”伊南倒真的很感兴趣,她早先一看见那座高大的吊车就很想看个究竟,虽然这些“大型”机械与后世完全不能同日而语,但是这已经是她开始“重溯文明计划”以来,见到过最高大的人工机械了。
另一架小型的吊车也很有意思:虽然现在这个时代比阿基米德“给我一个支点,我可以撬起地球”要早了两千多年,但人们似乎已经开始应用杠杆原理了。
现在见到吉尔伽美什一副想要显摆的模样,伊南觉得正中下怀,于是假装恭顺:“好的,王,您给我讲讲吊车吧!”
吉尔伽美什立马高兴了,一开口就摆出了详细介绍的架势:“这座吊车上的吊臂,是用能找到最坚硬的橡木制成的,与下面的支架之间安载了一枚巨大的铜轴,让这吊臂可以左右转动。还有另一种吊车,吊臂可以上下移动,能把最沉重的巨石从码头撬起来,方便工人在石头下面加入滚木,巨石就能在滚木上推动了……”
他巴拉巴拉说了一大段,才突然省过来,怎么对方让他讲解,他就给讲解了呢?
这么一来,好像他这个乌鲁克的王听命于一个小民夫?
但是伊南站在吉尔伽美什身边,异常专注地听着,一面听一面点头,表示她全都听懂了。吉尔伽美什看见她那张饱含求知欲的侧脸,到底还是没有就此打住,而是一口气说了下去——
谁知,伊南在他讲解完之后竟然还胆敢提出问题:“论理,是悬挂重物一头的力臂越长,操作这吊车的人就越省力。王有没有考虑过,在吊车的铜轴上加一条铜轨,能够调节力臂的长短呢?”
吉尔伽美什彻底无语。
原来你全都懂啊!
我费了这么多口舌为你讲解,你竟还反过来问我这些?
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好胜,他竟然就着伊南的话继续说下去:“你说的这个,但凡是乌鲁克的匠人技师都知道。”
“哦?”伊南偏过头来,一对明净的大眼睛望着吉尔伽美什,眼神竟然是在鼓励他往下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