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然没有——我哪儿敢啊?”
“这城里所有的女人都属于乌鲁克的王,王如果没睡过第一夜,谁敢睡?”
伊南顿时一扭脸,盯着吉尔伽美什。
她早在西帕尔就听过吉尔伽美什的“洗脑包”,其中就有关于初夜权的这一条。她刚开始的时候还真的以为只是洗脑包,但谁晓得这个传闻竟然是真的?
吉尔伽美什坐在伊南身边,脸色有点儿黑,但是他并没有发作,只是好端端地坐着,手里托着他面前的啤酒杯。
但只有伊南注意到,他的右手拇指正用力按着那陶杯上的手柄,只怕再用一点力那陶杯就要碎了。
伊南马上就反应过来:这不是真的——初夜权什么的都不是真的。
只是不晓得为什么明明有这条传闻,吉尔伽美什却不愿出面澄清。
跳舞的女郎似乎是外乡人,听不懂底下的流言蜚语都在说些什么,依旧按照她的习惯,向周围观舞的酒客行礼。末了没忘记最捧场的伊南,又转过身来,冲伊南行了一礼,飞了一个妩媚的眼神。
起哄的声音就更大了。有人故意捏尖了嗓子,细声细气地学那舞女说话:“来自西帕尔的小哥,如果乌鲁克的王吉尔伽美什长得像你一样俊美,我一定不介意和你共度美妙的初夜,但现在……你只能多等等了。毕竟,等待王临幸的新娘在乌鲁克排成了行……”
只听“啪”的一声脆响,吉尔伽美什手中的陶杯真的被他大力捏碎了。未喝完的啤酒流了一地。
店家看见了,赶紧过来,为吉尔伽美什换了一杯满的,还连连道歉,似乎在抱怨自家的陶杯质量不够好。
伊南却拉着他小声地问:“……你明知不是真的,你为什么不辩解?”
在她看来,这一切再简单不过了,乌鲁克的王昭告天下,没有“初夜权”这回事,这事儿就结了。
谁知吉尔伽美什扭过头,也一样压低了声音,语气凶狠地说:“我是乌鲁克的王,这世上除了神,谁能要求王来辩解?”
伊南:……
她有点儿理解对方的心意了:吉尔伽美什是个高高在上的人物,他拥有对整个乌鲁克极其人民的统御权,如果吉尔伽美什真的就“XX权”这件事加以澄清,就会显得他自降身份。
这……难道他就真的一点儿也不在乎这种流言蜚语,败坏他的名声,影响乌鲁克人民的团结,削弱乌鲁克对周边地区的影响力吗?
不,不可能不在乎。
伊南亲眼看见眼前这家伙一双眼睁得大大的,眼里都是气恼的神色,胸口微微起伏——他手上还有捏碎陶杯划出的小小伤口……他怎么可能不在乎?
伊南却也不可能不在乎——她自己就是一个年轻的女性,虽然她所学的是历史,知道自己面对的,是历史上客观存在过的一种践踏女性权利的卑鄙陋习,可是她听见身边的这些男人们满不在乎地说起这个,她就很难心平气和。
于是伊南伸手抓住了吉尔伽美什那只稍许受了点小伤的右手,没顾上他手上的创口,而是继续小声说:“你不愿意出面澄清辩解,只是因为你自己也觉得无所谓,你认为身为一个男人和一个王,手中攫取这样的权力是天经地义,你不会在乎那些可怜的新娘会怎么想——如果有一天你真的想去行使这样的权利,你也会毫不犹豫地去行使……”
她这些话飞快地说出口之后,就在吉尔伽美什眼里看见了一点点,受伤的神色。
在这一刻,伊南才突然反应过来,她可能说得太重了——或者说,她真的误解了吉尔伽美什。
在吉尔伽美什心中,大约正想着,世界上什么人都可以误解王,可为什么今天才刚刚认得的新朋友,世上唯一一个,力气跟王一样大,什么话都敢跟王说的小朋友,也要误解王?
乌鲁克年轻的王,眼中那一点点受伤的神色,陡然间变成了暴怒。
——王什么时候这样隐忍过?
——你既然认为王不会在乎那些可怜的新娘,那王就不在乎给你看!
吉尔伽美什突然甩开伊南的手,抄起桌面上那只陶杯,一扬脖就咕嘟咕嘟地全灌了下去。
随后他长身立起,右手一扬,“砰”的一声,手中那只陶杯顿时摔了个细碎。整个小酒馆因为这一声突如其来的变故,瞬间静了下来。
酒馆的老板忙不迭地抢了出来,突然发现当众发作的人竟然是吉尔伽美什,整个人都傻了。
只见吉尔伽美什一伸脚,“砰”的一声踩上了面前那只用陶砖砌成的小矮几,脚下一使劲,那只矮几顿时四分五裂,裂成几条碎块。
酒馆里的其他人几时见过这样的阵仗?
只听吉尔伽美什大声问:“今天乌鲁克城里,有哪家在办婚礼?哪家在结亲?”
没有人应答。
“说——”一声暴喝,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
结果真的有人说了:“离这里两条街,向左手边数第七户……好,好像,在办喜事。”
吉尔伽美什伸手攥着伊南的手腕,一阵风地就冲出这座小酒馆,留下身后一地掉下来的下巴。
在出门的时候,伊南听见吉尔伽美什磨着牙在自己耳边说:“你不是说王应该去‘初夜’的吗?”
伊南:……我哪有?
吉尔伽美什:“恩奇都,王今天就‘初夜’给你看!”
第57章 公元前2800年
在乌鲁克, 结婚是一件相当繁琐且严肃的事——订婚时男方需要向女方家中支付约定数量的聘礼,女方家长接受了,才算是婚约达成;而婚礼当天, 婚姻双方的家人则需要耗费大量的时间,清点女方出嫁时携带的财产。
这些“财产”全都是记录在一块块泥板上的。每一块泥板的内容都需要有双方亲属和婚礼见证人过目。因此从下午开始的结婚典礼, 往往一直延续到傍晚, 才能开始欢庆与饮宴。而这样的欢乐婚宴往往通宵达旦, 宾客们在新人们被送去合卺的时候照样开怀畅饮高歌, 彻夜不眠。
乌鲁克人的婚礼也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婚礼向整座城市敞开, 即便不是双方亲属, 只要在婚礼当晚前来,送上一句祝福的话,就能讨得一杯啤酒,甚至还能被邀在婚宴上大快朵颐。
因此,乌鲁克只要有一家结亲, 整座乌鲁克城都知道。
今天乌鲁克城里也有一处富裕人家举行婚礼。婚礼的现场比附近那家乌鲁克知名的小酒馆还要热闹。
这户人家将大门敞开,将债院内规模不小的整座庭院都作为婚庆的场地。
乐手不间断地演奏, 后院则不间断地烤着肉, 香气持续飘到中庭,勾引着馋虫们现身。啤酒和各色美食美点则流水一般地送至人们面前的小矮几上。
男宾们围坐在一起,伴着乐声说笑饮酒;在庭院对角则是女宾的位置, 女人们喝起酒来丝毫不逊于男子,饮得多了,衣着华丽的嘉宾们都一个个酡红着脸蛋, 发出银铃似的笑声, 令这婚礼的现场显得既热闹又香艳。
“不好了, 不好了——”
突然有人跌跌撞撞地冲进来报讯。
“乌鲁克的王, 乌鲁克的王说要来——”
主人家丝毫没有意识到问题,新郎的父亲大声笑着说:“那太好了,难得乌鲁克的王肯赏脸,光临,那个……光临——”
说到这里,新郎的父亲硬生生地卡了壳,声音变得十分艰涩。他满身的酒气好像一下子全消了,脸上写满了恐惧。
乐声突然就停了,众宾们才慢慢反应过来,望向新郎父亲的眼光顿时转成了同情。
乌鲁克的王要来……行使他的“权利”么?
啤酒和饮宴让大部分人都醺醺然,但还是有人保持着头脑清醒,大声问来报讯的人:“虽然一直都有这个传闻,但从来没听说过王真的跑到哪家的婚礼上要求……要求新娘的初夜啊?”
虽然乌鲁克人一直很喜欢说吉尔伽美什的八卦,但是真遇上这种事,还是不肯相信。
“是呀,你这哪来的消息?”新郎的父亲终于也想明白了,反问来报讯的。
那人脸上带着羞惭:“刚刚在两条街之外的小酒馆,有人当着王的面说起‘初夜权’这事儿……那时大家根本不知道那就是王本人啊!谁知道惹恼了王,王就问今晚哪家在举办婚礼,打听到了你们这儿……”
“我们刚开始还以为是开玩笑,但是他……王,一伸手就能捏碎一只陶杯,脚一踩就能踩碎整条的陶几……”
“我们去问了酒馆的老板,才知道那真的是他……真的是王。”
整个庭院里的宾客这时都醒了酒。新郎的父亲急中生智,说:“快,快把大门关上,乐器收起来,大伙儿从后门出去——犬儿的婚礼,已经结束了,结束了啊!”
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毕竟自打吉尔伽美什登上王位,就没有听说过他真去哪家新婚典礼上去祸祸人家家的新娘。谁能事先料到这个?
谁知众宾之中长身立起一个衣着华丽的年轻人,轻描淡写地在席间这么扫了一眼。
与他的眼神相触,人人都莫名地觉得背心生出一股子寒意——明明他并没有流露出如何令人恐惧的神情。
“晚了——”
那个不速之客起身的时候顺带拽起了身边一个瘦小的少年,这少年倒是穿着普通民夫的服饰。除了少年自身的俊俏容貌之外,他的穿着打扮丝毫不起眼。
“晚什么晚……”新郎的父亲兀自在大声反驳,却眼睁睁地看着年轻人拖着他身边的小少年,大步来到庭院正中为新郎与新娘预留的主座上,毫不客气地坐下。
看着这个年轻人俊美的面庞,不怒自威的表情,这新郎的父亲终于反应过来,他顿时又说不下去了,只觉得上下牙打架,打了好一阵,才哆哆嗦嗦地说出几个字:
“来……都来拜见王。”这位主人的膝盖,不自觉地就软了。
中庭正中,大喇喇坐着的,不是别个,自然是刚刚在小酒馆里被伊南一番话气到炸毛的吉尔伽美什。
只不过这家伙生了那么大的气,到了这里竟然也知道先偃旗息鼓,混进婚礼现场再发作——可见还没有完全被气到丧失理智。
他身边被拖出人群的少年自然是伊南。
伊南也很理智:在她看来,“初夜权”的这个问题与其说是“暴君”和他治下百姓之间的冲突,倒不如说是吉尔伽美什的一个“公关与形象问题”——
既然吉尔伽美什并非像传闻中那样好色成性,欲壑难填,那么问题就成了:究竟他希望在世人面前成为一个什么样的王?一个以恐惧为手段震慑百姓,暴虐的王?还是一个公正贤明、以理服人的王。
如果不谈道德评判,单论统治手段,一个暴君,未必真的就输于贤王。再考虑到吉尔伽美什本人的傲慢天性,他到底会做什么选择,伊南一时半会儿还真没法儿预判。
当然了,如果吉尔伽美什真的打算今天现场祸祸人家新娘,她就也不打算吝惜什么体力了,她会直接当场跟吉尔伽美什打上一架,把对方“揍”服再说。
*
“怎么不见新郎和新娘?”
吉尔伽美什歪坐在庭院正中的主座上,两条长腿斜斜地向面前延伸,左手支在身边一面用硬木做成的矮几上,整个人一副慵懒而随意的姿态。
“请他们出来啊,王要祝福他们。”
这个时代还没有出现椅子,即便是中庭里最尊贵的座位,也不过是在地面上铺上一层灯芯草坐的席子,再在上面铺上数层厚厚的羊毛垫和毯子,旁边放上矮几。矮几上点着的油灯和中庭里各处的灯火将吉尔伽美什那张英俊的面孔照得格外明亮。
而吉尔伽美什就偏偏有这个能耐,把一户中等人家中庭中的主座,坐得就如他自己王宫中的王座一样。整个庭院里鸦雀无声,过了很久很久,女宾那边,才响起了一点点低低的议论声。
这个举行婚礼的主家,在乌鲁克城里应当算是家境殷实的中等人家,却哪里见过这种阵仗。
新郎的父亲苦着脸,面对这位突如其来的“恶客”,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快去请啊——”
吉尔伽美什拖长声音。
新郎的父亲顿时吓得一个哆嗦,连滚带爬地跑去叫新郎和新娘出来。
新人不知是不是也已经得到了消息,出来的时候两人都吓得脸色惨白,相互搀扶着,颤颤巍巍地在吉尔伽美什面前拜倒行礼。
只见吉尔伽美什哈哈一声长笑,左手一撑矮几,长身立起,来到两人面前,弯下腰,似乎凑近了看两人的容貌。
他先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下新郎的相貌,新郎直接被吓懵了——不是说,王来是为了新娘的初夜?怎么反倒看起新郎来了呢?
好在吉尔伽美什接着转到新娘那里,也不知他是害羞还是为了避嫌,只瞥了一眼新娘,就把目光转开了。
新娘的脸顿时涨得通红,不知是因为看清了年轻的王那张相貌堂堂的脸孔,还是被王直接忽视了觉得备受打击。
“你们大概都听说过这么个传言,这城里所有的新娘,第一晚都是属于王的。”
终于,吉尔伽美什开口发话。
伊南这时正盘腿坐在吉尔伽美什的“王座”后头,听见他这么说,稍许松了一口气,心里说不出的高兴——
吉尔伽美什终于愿意开口为自己澄清了。
刚才在小酒馆里,伊南和吉尔伽美什一番对话,直接将对方气到发飙,倒让伊南对吉尔伽美什多了一番了解——这个男人生来就是要做王的,因此他始终保持着那样的态度:关于王的传闻,凭什么要王自己来澄清?
可是他越是不愿意纡尊降贵地澄清,这些流言就会在乌鲁克城里越传越盛,甚至传到埃利都、传到西帕尔……传遍乌鲁克附近的小城邦。到时人人都与乌鲁克的王离心离德,就真糟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