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人只是震惊于“泥土捏成的”人类竟然拥有这样的耐力。
而吉尔伽美什则震惊于眼前“女人”竟然拥有不输于王的力量,甚至拥有比王更加顽强的意志。
如果这一路行来,队伍里没有“朵”这个女人……雪松森林里的冒险会是一个什么结果?
一想到这里,吉尔伽美什倏地站起来——没有人知道肃然立着的王心中正在默默地向“女人”致以敬意。
王的认知被刷新。
他觉得自己重新认识了“女人”。
当用来火葬的柴堆熊熊燃起烈焰的时候,阿摩利人跪在火堆跟前,为他们的同伴祷祝。
乌鲁克的卫士们则沉默着为逝去的同伴们哀悼。
另一边,是被后世文明所带来的武器和战术杀死的野蛮人,他们静静地卧在火堆之中,血红的眼眸依旧圆睁着。
吉尔伽美什望着这些没有任何生命迹象的躯体,回想起此前的历险,多少有些心有余悸。
却见伊南走来,在他身边悄声说:“别为他们感到难过——如果他们曾经拥有清明的神智,那么他们的神智与人性一定会被病痛和野性深刻困扰着。现在这样,也许是一种解脱。”
吉尔伽美什顿时又魔怔了,困惑地重复:“对于被困扰的灵魂,生命的终结,也会是一种解脱吗?”
伊南反应极快,马上伸手就拍在吉尔伽美什的额头上:“你又没被困扰,胡思乱想什么呢?”
第67章 公元前2800年
雪松森林里的冒险并没有就此结束。第一场遭遇战之后, 探险队又遇到了两次袭击,两次都有惊无险,但是他们的武器已经告罄, 不得已退回到了早先因为毒蘑菇而就地休养的同伴们那里。
这时大部分人已经好得差不多了。王的卫士已经联系了阿摩利,从山外又取得了一部分给养和武器。
大队人马再次进入雪松森林中的那座高山, 但是人们的心情已经大为不同。
最令人恐惧的事物永远是“未知”, “怪兽”的真面目被揭开之后,就不再显得那么可怕。
人们在脖子上裹上厚厚的羊毛围巾, 以免得上来就被野蛮人“锁喉”——他们作战起来也不再有顾虑, 所有胆敢向他们发起攻击的野蛮人全都死于非命。
探险队向高山之巅挺进,并且在那里找到了一座部落的驻地。
那是一座典型的以捕猎为生人类聚居的营地。伊南很怀疑, 在这里居住的人们, 延续了公元前7000年的生活方式, 将之一直保存到了现在。
但是驻地里已经不剩什么活人了。相反, 随处可见女性与孩童的遗骨——这是一个经历了浩劫的部落。
伊南马上做出判断:“二十几年前,第一次出现阿摩利的猎户失踪,很可能就是那时,这里的部落没能抵挡住饥饿, 选择了吃掉他们的同类。这导致不应在人类之中出现的疾病开始传播……”
疾病越来越严重, 导致越来越多的人失去了生而为人的“意识”,他们开始像野兽一样活着, 像野兽一样进食……他们甚至将捕猎的对象转向了部落内部, 弱小的个体全部成为牺牲品,尽管在不久以前他们也曾是这部落的一部分。
到这时, 人已经彻底不成为人, 也意味着这个部落距离完全灭亡, 只有最后几年的工夫——等到这一辈人全部离世, 这个部落,就会连同他们所染的恶疾一道,从这个世上被彻底抹去。
只不过在这最后几个年头里,他们依旧可能会杀死进山打猎和伐木的阿摩利猎户,或者让疾病传出雪松森林,让阿摩利、西帕尔、乌鲁克……让两河流域的人们渐渐都变成行尸走肉。
为此,伊南既有些后怕,又有些庆幸。
探险队搜索了整个部落,最后只发现一个活人——是个老人,极其虚弱,但是见到吉尔伽美什之后,竟然手足并用地扑上去,他的上下颌几乎无力开合,依旧难以抵御新鲜血肉的诱惑,冲着吉尔伽美什呼呼喘着气,奋力张开一张缺了大半牙齿的嘴。
吉尔伽美什不想手刃一个衰落的老人,但是在对方冲自己扑上来的那一刻,还是果断选择了给对方一个痛快。
谁知他在将利刃送入对方胸膛的时候,那个老人眼中真的出现了一丝释然,似乎残存的理智和生而为人的尊严自始至终折磨着他,直到现在,这种激烈的冲突与折磨才终于止歇,他终于得到了解脱。
吉尔伽美什亲眼见证了这种解脱,自始至终表情严肃。甚至在离开雪松森林的路上,他也许久没法说话,似乎这一场探险,带给他太多思考,他一时没办法完全消化。
但是回到阿摩利,阿摩利人听到消息之后却回馈给了王无比的热情。
随行的阿摩利猎户们在城里成了名人,他们每天的例行公事就是向阿摩利的居民讲述王的伟业;很快这段冒险被谱曲写成了歌谣传唱,甚至在乌鲁克的士兵们拔营返程之前,歌谣就已经先传回了乌鲁克。
在雪松森林中失踪和丧生的人的家属来到乌鲁克人的营地之外顶礼膜拜;阿摩利的木材商人则兴奋于他们又能进森林采伐那些巨大的木材了——毕竟那是乌鲁克和埃利都人天天等着的紧俏商品。
阿摩利的执政官每天定时到乌鲁克人的营地里来表示对王的忠诚,他有时甚至真的希望阿摩利人信仰的月神辛是位女神——这样他至少可以依靠神和王的“母子关系”腆着脸和乌鲁克保持联系。
王却顾不上执政官,他自己有重要的问题要解决:
吉尔伽美什找来伊南:“朵,王想知道,你有没有什么事一直瞒着王?”
伊南:“没有啊?”
她答得极其坦白,理直气壮——这只能证明她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自己究竟隐瞒了什么。
吉尔伽美什顿时气结。
“哦,你是说我没被野蛮人咬伤的这件事吧?”
伊南看看吉尔伽美什的眼神,伸出自己的胳膊给看。
雪白的一段玉臂,没有半点瑕疵,连半个牙印儿都看不见,很难想象她曾经把这条手臂送到野蛮人的口边,从而把吉尔伽美什给护了一护。
“我从小身体有些特异,不太容易擦伤、挫伤、咬伤……所以连哈基什也奈何不了我。是不是,哈基什?”
伊南回头去找终于与他们重聚的小狮子。这头狮子一直被寄养在乌鲁克的营地里,据说这家伙在见不到吉尔伽美什的日子里始终不肯进食,如今被饿得只剩瘦骨嶙峋的一把骨头,但是却已经恢复了精神与胃口。
见到伊南伸手,哈基什伸出生着不少倒刺的舌头,在伊南手心手背“哧溜”了两下。伊南继续把手伸给吉尔伽美什看,白生生的一双小手,依旧连一点点擦伤,一个小破口都没有。
但问题是,吉尔伽美什看着这双手竟然看得口干舌燥。
他忽然觉得全身的血液都腾到了脸上去。
其实,要辨别眼前这个小家伙到底是男是女,并不是只有问、或是观察,这两种法子的。
吉尔伽美什只想把眼前的这双手一握,整个人都拖到自己面前,然后恶狠狠地大声质问:在王面前你到底瞒了什么?你到底……愿不愿意和王在一起?一直……在一起?
但是王就是拉不下这个面子——
毕竟西帕尔的恩奇都是王的好友,甚至曾经奋不顾身地救过王,王于情于理,都……不能勉强对方。万一……将来连朋友都没得做。
于是吉尔伽美什对自己大声说:“冷静!”
伊南好奇:“冷静什么……?”
就在一个气结不知如何解释,一个好奇而不知内情,两人面面相对,吉尔伽美什再不冷静,他自己就先要爆了。
就在这时,吉尔伽美什的一个卫士进来。他见到王和王的友人在一起,早已见怪不怪,直接禀报——阿摩利的一个酿酒作坊老板求见王。
这下,吉尔伽美什与伊南两个人同时冷静了。
阿摩利的酿酒作坊老板,是乌鲁克在这一带安排的间谍。他进入乌鲁克人的营地,无异于自曝身份——虽然乌鲁克的王以强势震慑了阿摩利人,但是这样做还是代价巨大,意味着以后潜伏的这枚“钉子”不再有用,以后只能光明正大地打出“乌鲁克啤酒”做生意。
酿酒作坊老板,甘愿付出这样大的代价到营地来见他们,证明出了极为紧要的状况。
吉尔伽美什硬生生打断了自己脑子里那些绮念,肃容叫人进来。
那酿酒作坊老板,无论是装束还是外貌,看起来完全是个阿摩利人,甚至一开口都是阿摩利当地的口音,但是他向王出示了一枚印章。吉尔伽美什验过,知道确实是自己人,点点头,请对方发言。
酿酒作坊老板说的一席话,同时震住了吉尔伽美什和伊南,两人对视一眼,都是徐徐地点了点头。
吉尔伽美什则称赞:“你做得非常好。”他随手解下身上披着的一件厚羊毛开襟袍子,袍子上挂着的都是金流苏。
吉尔伽美什将这袍子奖赏给了酿酒作坊老板,那个老板激动地将王的袍子披在身上,拜倒致谢,这才倒退着出去。
营地里,只留下吉尔伽美什和伊南两人。两人对视,眼中既有庆幸,也有焦虑忧愁。
那个酿酒作坊老板,是乌鲁克人安排在外的间谍网中的一个。在其他地方的乌鲁克间谍打听到的消息,没有直接送回乌鲁克去,而是直接送到了阿摩利来,看看能不能在这里找到途径递给王。
消息送到酿酒作坊老板手里,这个间谍知道事关重大,破釜沉舟,直接亮出身份进入乌鲁克人的营地,把消息转达给吉尔伽美什知道。
——这个消息,绝对值得他这么做。
因为,阿卡德人发兵了,目标很明确,幼发拉底河上最强盛的城邦乌鲁克。
吉尔伽美什和伊南所庆幸的是,他们早有准备,乌鲁克早已开始修建城防;乌鲁克上游的重要物资供应地也被吉尔伽美什这一趟恩威并施,打得服服帖帖,短时间之内还是会依附并忠于乌鲁克;
更关键的是,随机应变的间谍们早早地把消息送到了王的手里,让王有足够的时间来筹划安排——
但是那是从先王卢伽班达时期开始就让人格外担心的阿卡德人。
游牧民族,居无定所且一向骁勇。他们的作战方式是,攻破一座城,洗劫,带上从那座城里抢劫而来财货与人口,扬长而去,留下一座空城、废城,让这座满目疮痍的城,承受无尽的哀伤与痛苦。
吉尔伽美什与伊南两人心有默契,同时坐下来商议。只不过商议的内容已经再容不下半点私人感情,只有如何应对强敌。
没过多久,王的信使已经从营地中狂奔出去,带上了王的印信和命令,跃上用来传讯的马匹,向乌鲁克飞奔而去。
吉尔伽美什命令在乌鲁克留守的民夫和当地居民们一道,昼夜赶工,以期将城墙的工程迅速完工;商人们以最快的速度征收附近地区的所有粮食,将粮食全部存入乌鲁克城内的库房;乌鲁克周边的小村落那里,世代居住的农民和牧人,在收割了本季的粮食之后,迅速撤入乌鲁克城中……
幼发拉底河上三十条船,现在依旧在幼发拉底河上往来行驶,只不过运输的方向完全掉了个个儿:原本是向上游的乌鲁克军队输送补给和物资的,现在则像是有囤积癖一样,把所有可以用的物资统统运回乌鲁克。
但吉尔伽美什却还是依着原计划,再次祭拜过月神辛的神庙之后,再缓缓返回乌鲁克,没有露出半点慌乱,仿佛根本就没有听过阿卡德人策划进攻的消息一样。
他这一路上再次经过幼发拉底河沿岸大大小小的城邦。这些城市早已听说了王在阿摩利的事迹,服服帖帖地向吉尔伽美什表了态,表示无论发生什么,他们都会为吉尔伽美什效力,也期望吉尔伽美什能够为他们提供庇护。
吉尔伽美什名义上是乌鲁克的王,但是他实际的势力范围远不止乌鲁克和埃利都,“万王之王,众君之君”的称号不再只像是个装饰品,幼发拉底河流域有无数人向他俯首称臣。
就在这样景仰的目光注视之下,吉尔伽美什和伊南一起,回到了乌鲁克。
展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座巨大的,近乎完美的城池。
在吉尔伽美什远征阿摩利的时候,乌鲁克城墙的修筑工程,没有一刻停歇。在得到阿卡德人蠢蠢欲动的消息之后,城墙的修建速度更是陡然加快。全城的民夫和居民日夜赶工,因为知道这座城市能在强敌来袭的时候,为他们提供庇护之所。
如今回来,最后一段城墙已经接近合龙,大约再修两百多步,乌鲁克将拥有一座完整的城墙。
整道城墙从幼发拉底河畔的一座高塔开始,绕乌鲁克城一周,回到幼发拉底河边的另一座高塔。两座高塔之间则是乌鲁克的运输码头。城墙总共有七道门供城里城外的居民进出,每一道门外都修了挖了壕沟,在壕沟上用绞盘挂上吊桥供人进出。
吉尔伽美什返回乌鲁克,还没有来得及回归城中的王宫,先带着伊南一起,将城墙里里外外巡视了一番,向工地上的官员和民夫一一致意。
“王回来了!”
“王,您说什么我们就怎么做!”
乌鲁克人看到吉尔伽美什回来了,纷纷感觉有了主心骨。
“将最后一段城墙建完,阿卡德人就只能乘兴而来,空手而归。”吉尔伽美什大声勉励他们。
“是,一定要给那些成日在牛背上跑来跑去的阿卡德人一点颜色看看!”
乌鲁克人精神大振,又都回去赶工了。
吉尔伽美什回过头来,眉间深有忧色,问伊南:“朵,你觉得,我们防得住吗?”
伊南想了想,没有说些虚言安慰的话,而是回答:“这要看阿卡德人那里是什么情形。”
阿卡德人出多少兵,是怎样的精神面貌,是否真的下定了决心要拿下乌鲁克……这些都决定着乌鲁克的一场攻防战能否成功。
“但是,防不住,也得防。”伊南又加了一句——保护家园,对乌鲁克人是完全没有选择的。
如果不防,或者防不住,就意味着乌鲁克人积累了两千多年的文明会被野蛮践踏、毁于一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