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尔伽美什与所有身体状况尚可,还能行动的人员一道,讨论了很久,最终决定将整个探险队分成两部分,一部分人留在原地,照顾中毒未愈的三十余人,保护他们,直到他们能够行动,就一起返回阿摩利。
另一部分则由吉尔伽美什率领,继续进山:他们已经折损了人手,目标恐怕已经不再是猎杀林中的那头“凶兽”,但是至少也要想办法弄清楚那传说中的怪兽到底是什么。否则将来传扬出去,吉尔伽美什率领的队伍,只因为途中吃了一顿饭,就放弃了整个探险,放弃了为民除害的计划……吉尔伽美什的名誉承担不起这样严重的损失。
留守和进山的人选全靠自愿,最终有二十来人决心跟随吉尔伽美什和伊南,继续向雪松森林的更深处进发。其中有几位是对吉尔伽美什忠心耿耿的乌鲁克卫士,也有几个是在这雪松森林里曾经失去亲人,因此矢志报仇的阿摩利人。
他们跟随向导,向雪松森林继续进发——终于穿过了一道峡谷,眼前出现了一座高山,山上生长着参天巨木的森林。
按照向导所说的,这才是真正的雪松森林,危险就在眼前。向导提醒人们,提高警惕,毕竟怪兽就生活在这座高山上,随时可能出现。
然而吉尔伽美什却恰恰在这个时候病倒了。
按照伊南的推测,吉尔伽美什的病,源自连日的劳累、哀伤、一直紧绷的神经,和这山间一直来来去去,终日不散的雾气。长时间浸没在这样潮湿阴冷的环境里,吉尔伽美什可能是——感冒了。
一向身体强健的吉尔伽美什,病起来也好像比常人病得更重些。
他发起了高烧,意识模糊。他即便躺在温暖的火堆一旁,也涨红着脸,咬着牙关,牙齿上下碰撞,格格地响个不停。
阿摩利的猎人们和乌鲁克王的卫士一样,都惊异于王竟然也会“生病”。
只有伊南觉得这再正常不过了,她板着脸向旁人解释:“就算王是半神半人的身躯,他也好歹是三分之一的人呢。怎么,连生个病都不行了吗?”
人们赶紧解释:“不,不是……只是,我们不会治王的病。”
在阿摩利,神庙里的女祭司会捣腾药物,治疗疾病;也有很多人认为饮用啤酒能让疾病痊愈。但现在在雪松森林里,这两样都是够不到的。
但是伊南却有办法,她把而二十个人的小队继续分成两组,一组留在原地,负责戍卫;另一组人去找清洁的水、打猎以获得食物,另外她还特别叮嘱,让人们去多找一点银柳树枝回来——如果能做得到,砍两棵银柳树回来就更好了。
银柳是一种生命力很强的植物,在两河流域到处都能找到,没有理由雪松森林里没有。
果然,外出找水捕猎的小组真的砍了两株银柳树回来。伊南赶紧指挥他们,将银柳树皮剥下来,将细细的银柳枝条砍下来,将树皮和枝条都浸在煮开过后的清水里,浸泡过两个小时之后,就再把泡过银柳枝条的水烧开,吹凉之后给吉尔伽美什饮下。
猎户和卫士们都有点儿犯傻:“这样就……行了吗?”
银柳树极为常见,寻常村落里房前屋后都栽种着——可是神庙里的祭司从来没有告诉过他们,这东西能够治病。
伊南却叹了口气:“也就治治着凉引起的发烧——”
她身边的男人们一起瞪眼睛:什么叫“也就治治着凉引起的发烧”,这样的病情也是要人命的好吗?
银柳树的树皮与枝条之中含有天然的水杨酸——阿司匹林的主要成分,能够帮助吉尔伽美什退烧,并减少感冒对他的身体造成的痛苦。
现在伊南所做的,就是让这些有效成分被水溶解,然后再喂吉尔伽美什服下。
银柳树皮泡出的汤水,味道极其苦涩,但是有效成分却少得可怜。吉尔伽美什烧得昏昏沉沉,依旧被这种苦涩的味道呛得几乎把所有的药水都吐出来。
伊南只能把他的上半身扛起来,连哄带喂,再不断地轻抚他的胸口与脊背,勉勉强强让他喝掉了大半罐。陶罐立即被拿去浸制下一罐药剂去,而伊南则小心地把吉尔伽美什放下,口中轻轻哼着不知从哪里听来的乌鲁克民谣,让这个满口苦涩的年轻人再次放松了神经,慢慢睡着。
在周而复始的制药与服药过程中,吉尔伽美什的烧,渐渐退了。
他仿佛经历了一个炽热的梦,他梦见自己背上像鸟儿一样生出了翅膀,在空中飞翔,接近了太阳。在烈日的炙烤之下他全身着了火,嗓子像是冒了烟一样疼痛。
于是他从空中一头栽下,掉落在广阔的海洋里,那呛入口中的海水苦涩得令他难以忍受,他奋力游动,想要从这阴暗寒冷的大海里逃脱。
终于他逃脱了,却回到了小时候,为了成为一个贤明的王他日夜用功,当月光和星光从王宫的天窗里倾泻下来的时候,他才能从先王卢伽班达和长老们塞给他的泥板堆里爬出来。
迎接他的,却是神庙里某个女人的温柔照顾。她为他擦去额上的汗水,将紧紧沾在他面颊上的碎发小心地拨开,给他的脖颈下放置上装填着灯芯草和香料的亚麻布枕头,她开口为他唱轻柔的歌,她的声音像百灵一样动听,她身上的香气令人迷醉。
看着眼前的这个女人,吉尔伽美什竟会想起神庙里的伊南娜圣像。小时候他没少躲在那座圣像之后,却好像从来没想到过——若是金星女神亲临人间,应该也会像眼前这样美好吧?
但是她的脸庞有些熟悉,竟然很像他的朋友,西帕尔的恩奇都——但这明明不可能!吉尔伽美什觉得一定是病着的这段时间里,他的脑子被烧糊涂了。
他闭上眼,奋力抹去那个“朵是女人就好了”的念头,怀着对友人十二万分的尊重再度睁开眼,面前却是一张柔美至极的侧脸:
他的朋友,用有一张曲线柔美的面庞——吉尔伽美什痴痴地看着:不知为什么,以前那些让那张脸孔显得有棱有角的线条,现在统统不见了。他的睫毛茂密且长,长到几乎能在眼下遮蔽出一小片阴影。此刻他微扬起头正在看别处,他那修长的脖颈像是城里最好的玉石工匠雕出来的……
但那是一副属于女人的脖颈。
吉尔伽美什忍不住伸出自己的手,摸摸自己的脖颈,还特地吞了口水,让喉结动了动。
这一点点小动作惊动了面前的女人,她的眼里顿时出现光彩:“你醒了?”
她立即回头,四顾左右,大声地说:“王醒了!”
周围的人闻声一起围拢过来。有人操着阿摩利的口音大声称颂:“原来银柳树皮浸出来的水真的这么管用?!”
也有人对王的友人表达了衷心的感激:“西帕尔的恩奇都,王的卫士们向您致以无法言说的谢意,多亏了您想到了给王治病的法子……”
吉尔伽美什却就此迷茫了,整个人像是雕像一样定在原地:难道他真的是神之子,能够心想事成,他竟然把好朋友……变成了女人?
女人眼里的喜悦却是熟悉的,她那副调皮而狡黠的神情也和印在心里的一个样儿;她大胆地伸手,在王的头上揉了揉王那一头短发,然后双手一道,轻轻地在王的左右脸颊上拍了拍——
吉尔伽美什顿时愤怒地坐了起来。
他的愤怒可不是因为眼前的人对他有所不敬,而是因为——王终于想明白了:眼前这个王的“友人”,她一定本来就是个女人。
卧病数日,吉尔伽美什一点力气都没有,坐起来之后就又直挺挺地向后倒了下去。
伊南却对吉尔伽美什的心思一无所知。她只知道,恢复清醒的意识,是水杨酸见效的第一个特征。
于是伊南又让人抱了半罐子苦叽叽的药水过来,她又老实不客气地把这些药水给吉尔伽美什灌了下去。
吉尔伽美什简直想哭:他终于知道此前梦中那一片苦涩到极致的汪洋大海究竟是什么了。
——朵,你怎么能这么对王?
在吉尔伽美什心中,他应该这般威风凛凛地大声质问。
然而事实上却是王虚弱地躺在伊南的臂弯里,微微喘息着拒绝:“……太苦。”
眼前的这个女人,明明欺骗了自己,自己却没有办法拒绝她的温柔照顾——这样一想,年轻的王就觉得更加绝望了。
伊南想了想,立即决定停药:“可能确实是刺激到了你的食道和胃粘膜,不过你烧已经退了,人也已经清醒,想必很快就会痊愈。”阿司匹林确实对胃肠道有比较强烈的刺激和副作用,这时就算是吉尔伽美什主动要求继续服药,她也不肯让他再服了。
她转头对身边的猎户和卫士们说:“大伙儿放心吧,王马上就会好起来的。”
人们暂住的营地里一片欢腾,甚至惊起了林间的飞鸟。
这是他们进入这片“不祥”的雪松森林以来,克服的第一个严重的困难。王的痊愈对他们来说意义至关重大,甚至比伊南治好了他们自己还要令人激动。
乌鲁克的卫士固然高兴万分,阿摩利的猎户们也欣慰不已——因为伊南丝毫没有将这治病的秘方“藏私”的打算,反而将制药的方法和用药的剂量一一告诉他们,并提醒可能出现的过敏症。
这意味着,只要这些猎户们能活着走出雪松森林,这个药方就能传扬出去,帮助更多的人。
吉尔伽美什确实如伊南说,飞速地好了起来。
他一清醒,就恢复了进食,一旦进食,血色立即回到了他那张英俊的面孔上;再过两天,他已经能四处走动,试一试,浑身的力量都已经恢复如初。
但吉尔伽美什相比以前,反倒像是与伊南稍许疏离了。
伊南想要知道他的身体恢复程度,主动提出要试试和王掰手腕。吉尔伽美什竟然“咕叽”一声就红了脸,一声不吭地转头走开,神情之间多少带着尴尬与怒气。
伊南觉得可能是自己要求提得太早,吉尔伽美什还没有完全恢复。
晚间休息的时候,她偶尔会起身,检查一下身边吉尔伽美什的情况:她会发现吉尔伽美什循着习惯,睡着的时候还是靠向自己这边侧卧着——但是他却两条胳膊缩着,甚至是互抱着,总之不肯再搭在伊南身边了。
这是……病了一场终于学会睡有睡相了?——伊南想。
翌日,雪松森林里的浓雾似乎散去一些。阿摩利的猎户建议趁这个机会赶紧进山。吉尔伽美什和伊南都没有异议。
他们朝着高山攀登了不多时,就听到远处密林里传来一声属于野兽的嘶吼声。
第66章 公元前2800年
听见远处林中野兽的嘶吼, 吉尔伽美什立即号令所有人检查他们手中的武器。
虽然人数不占优,但是整个探险团队里人手配备了至少两件武器。吉尔伽美什手里提着两支长矛,腰里还别着一支。伊南也是这样的配置。
他们之中还有擅长弓箭的弓手, 弓箭是远程武器, 因此弓手是被保护在队伍的最中间的。这时听见远处的动静,弓手们不敢怠慢, 纷纷解下了背上的弓,抽出铜簇箭,张弓搭箭,做好攻击的准备。
一行人就这样缓慢移动, 向生长着参天巨木的森林深处走去。
一向冷雾缭绕的森林里, 今天一反常态地能见度颇高。清晰的视野给人们带来了不少信心。
队伍一面行进,伊南一面提醒所有人:“保持队形,所有人跟上, 不要掉队。”
她在队伍前面走着走着, 忽然心里觉得不对劲, 猛地喊了停:“清点人数!”
经过毒蘑菇和银柳枝这两件事之后, 伊南在这支队伍里, 俨然拥有了不输于吉尔伽美什的权威,不管是乌鲁克王的卫士还是阿摩利的猎户, 人人都知道这位西帕尔出身的少年是个相当聪明而机警的人。
吉尔伽美什听见伊南说的话, 也立即转过身。他的记忆力超出一般人,只在队伍里扫了一眼,就说:“阿摩利的猎户少了一人。”
二十四人的队伍, 现在变成了二十三人。
“是啊, 阿桑不见了。”一个阿摩利的猎户这时才惊悉, 同伴竟然失去了踪影。
吉尔伽美什立即下令:“所有人围成两个圈, 弓手在内圈,其他人在外圈,提高戒备,慢慢向来路返回,寻找阿桑。”
阿摩利人对这个决定相当感激,但又都为阿桑的莫名失踪而心生恐惧——情况不妙。
谁知刚刚退回去一百步左右,远处出现了一个人影,身材高大,很像是失踪的阿摩利猎户阿桑。
“原来你在这儿啊!”他的同伴赶紧向他招呼,“还不快赶上来?你看,为了你,连王的行程都耽误了。”
远处的人影却纹丝不动。
其他的阿摩利猎户开始觉得不耐烦:“我说阿桑啊……”
忽听身后伊南高声道:“不对,那人不是阿桑!戒备,小心攻击!”
她话音刚落,就见远处那个人影猛地抬起头,向天一声大吼,那吼声,与早先听见的野兽嘶吼声丝毫无异,将林中雪松树梢上栖息着的鸟雀全都惊起,扑棱着翅膀飞向高空。
“真的,不是……”
阿摩利的猎户这才看清了远处的高大人影——那的确是个直立行走的人,但是他身上穿着的可不是阿摩利猎户日常穿着的羊毛袍子,而是一片兽皮,只遮住了关键部位。那人袒露在外的肌肤黝黑,但是肌肉虬结,似乎力大无穷。
更加可怖的是,听见伊南的喊声,远处的高大人影慢慢抬起头。在他那一蓬乱发之下,人们看见了一张僵硬的脸,和一对血红色的眼睛。
无论是猎户还是卫兵,谁都没见过这样不知是人是兽的生物。
伊南却在这一瞬间突然想起了四千多年前死在她面前的白头——远处的高大人影,拥有和白头一样的血色眼眸,而且看起来像白头一样残暴。
远处的“怪人”出现,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凝聚在那人身上。伊南也是如此,却听身边吉尔伽美什暴喝一声。她吓得一个激灵,扭头看自己身后,只见吉尔伽美什手中的长矛递出,直接将一个同样围着兽皮的“怪人”胸口戳出了一个大窟窿。
那“怪人”明显是冲着伊南来的——伊南是所有人之中,身材最矮小的一个。她又正巧站在队伍的最外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