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双膝一软,拜倒在吉尔伽美什面前。
“万王之王,众君之君,三分之二的神祇与三分之一的人类,最伟大的乌鲁克的明君啊……”
执政官说起这些长长的头衔说得真诚无比,可见人在压力之下是什么都能做得到的。
“阿摩利人在您面前臣服,请您指示卑微的阿摩利人,怎样才能消弭此刻在您心中燃烧着的怒火?”
执政官低垂着头,在强势的吉尔伽美什面前,他自知没有半点讨价还价的余地,只能尽一切可能承受。
“王的怒火?——你抬起头来。”
吉尔伽美什的声音沉稳,却不带半点感情。
执政官疑惑万分地抬起头来,正对上吉尔伽美什那张俊得人神共愤的脸。这张脸上没有半点怒意,眼神却像是笼罩了一层深林里终日不散的云雾。
“王什么时候因为阿摩利燃起过怒火?”
阿摩利人的首鼠两端,在吉尔伽美什眼里看起来算得了什么?如果不是他想要震慑所有幼发拉底河流域的小城邦,顺带让自己的军队有些实战经验,吉尔伽美什哪里需要如此大费周章,一路打到阿摩利来?
阿摩利的执政官认为吉尔伽美什出兵真是为了阿摩利,那也确实是把自己看得太高了。
“那,那您……”执政官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
吉尔伽美什神色寂寥地转过脸,面向月神辛的神像,外人看他大费周章,逆流而上一直打到阿摩利,可是这在他本人看起来,却像只是打了个寂寞。
“王到阿摩利来,只是想像母神致以敬意的。”
这位乌鲁克的王在以行动向世人表态——他打到阿摩利来,并非真想妄动干戈,他只是……来看妈的。
第64章 公元前2800年
吉尔伽美什领着乌鲁克人, 一路势如破竹地打进阿摩利人的中心,进入他们的神庙。
但在月神辛的圣殿里,吉尔伽美什所做的, 却只是向辛的神像献上了一枚用橄榄、月桂和银柳枝条共同编成的花冠。王亲口表示, 他之所以到此, 是来向“母神”表示敬意的。
谁知这话一说, 阿摩利的执政官脸上的表情更加精彩。手捧花冠,侍奉在神像一旁的女祭司们也纷纷面露惊愕,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终于, 执政官小心翼翼地回答:“王的诚意无可置疑,但是……但是您是不是弄错了?”
吉尔伽美什抬头望着月神辛的雕像, 自己也觉出好像哪里不对。这副镌刻在陶砖上的浮雕,月神辛身材高大勇武,袒露着的手臂肌肉虬结, 充满力量。
乌鲁克的神庙里也有以女神伊南娜为形象的雕像,但是那雕像优雅而柔美,与眼前这尊,外形迥异。
阿摩利的执政官终于颤颤巍巍地把实话说出了口:“月神辛,是一位男性的神明啊。”
阿摩利人所崇拜的月神辛, 性别为男, 因此……不可能是吉尔伽美什的“母亲”。
站在吉尔伽美什身边的伊南则好像恍然大悟了。
伊南的专业是历史与考古, 对神话和人类的神明崇拜领域她只能算是略有涉猎, 所知不多。
对于月神辛, 她只知道是两河流域的阿卡德人、巴比伦人、迦南人、犹太人共同崇拜的神祇——这位神祇的原型来自于苏美尔神话中的月神“南娜”。
关于月神“南娜”的传说起源地, 应当就是乌鲁克。后来对于“南娜”的崇拜逐步演进, 渐渐向西传播, 到了阿摩利一带的小城邦, 渐渐改头换面,变成了“月神辛”。
乌鲁克人应当是一直都了解“月神辛”是对应他们的“月神南娜”的;阿摩利人也认为乌鲁克人和他们有共通的“月神崇拜”。
但是双方都忽略了神的性别问题。
乌鲁克的主神一直以来都是金星女神伊南娜,而且“月神”这个岗位,在全世界的很多文化之中,都被认为是与女性有关的神明。这在乌鲁克这样一个将女神奉为守护神的城市,这更是不用多解释的事。
因此吉尔伽美什才会自然而然地说出“月神乃吾母”这样的言论。
乌鲁克人却没有意识到,月神南娜转变也月神辛,连性别都换了,女神变成了男神。
阿摩利人听见吉尔伽美什把自己信奉的主神当成是个女人,当然会认为乌鲁克人蔑视自己,感觉受到了莫大的轻视与侮辱。
当然,这也要怪阿摩利人自己不好,明明月神辛是男神,却要想着让月神辛神庙里的女祭司跟乌鲁克的王“联姻”。吉尔伽美什当然想不到还有这种隐情。
再加上他本就另有目的,于是毫不留情地发兵攻打阿摩利——而阿摩利也足够菜,能让吉尔伽美什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直捣辛的神庙。
伊南和乌鲁克来的其他人一样,面露惊讶与尴尬。她很想知道吉尔伽美什面对这样的误会,会如何应对。
这时,站在月神辛雕像跟前的吉尔伽美什突然朗声长笑,笑声在神殿中来往回荡,震得人人耳中嗡嗡作响。
但这笑声之中的愉悦与戏谑竟奇迹般地让每个人都渐渐放松下来,紧张尽去。阿摩利的执政官莫名地舒出一口气,趴在神庙的地面上不再发抖,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
原来,造成这场战事的,竟然是这样一个“大乌龙”。
但这也给了双方一个台阶下。
阿摩利的执政官立即向吉尔伽美什恭敬地认错,表示他们此前因为一个误会而心生怨怼,竟然借埃及人的到访向乌鲁克人耀武扬威,实属大大的不敬。
吉尔伽美什则沉吟了一下,说出了“不知者不怪”这几个字。
“既然是一场误会,王也亲眼看到了,你们景仰的确实是一位男性的月神,这位自然不可能是王的母神。那么此前阿摩利人对王的不敬之罪,王就此宽恕,不必再提。”
“但是,王的士兵远征阿摩利,也不能就这样无功而返。他们会从你们这一带采伐一些所需的木材与石材——放心,不用你们动手。王的‘工兵’们自己能行。”
执政官苦着脸——他当然知道吉尔伽美什的部下能够自己动手:那群如狼似虎的民夫,恐怕能把他们与乌鲁克贸易一年的原材料都采伐而去。
但是对方的强势武力明晃晃地摆在那里,阿摩利人压根没有反抗的余地。只能由着吉尔伽美什任意索求。
“此次的事,确实是由误会而成,阿摩利人承受了不小的损失。王,愿意给你们一个机会,尔等,可以借此机会向王提出一个请求。”吉尔伽美什出人意料地话锋一转,语气转柔和。
他这是典型的,给一巴掌,再塞一个甜枣。
往后阿摩利人就算是再想起异心,在吉尔伽美什的恩威并施之下,既没有任何能力,也没有任何借口了。
但是……伊南听见这话忍不住皱眉,吉尔伽美什给予的承诺太宽泛了。如果这时阿摩利人还想着用联姻来绑住与乌鲁克的关系,吉尔伽美什怎么办,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果然,执政官面露惊喜,眼神开始溜向神像跟前站着的那些美艳的女祭司。女祭司们的神情也立刻变得活泛,看向吉尔伽美什的眼神也开始勾魂夺魄起来。
“……联姻除外。”吉尔伽美什冷冷地丢下一句,把阿摩利人的希望瞬间全部掐灭。
阿摩利人顿时都泄了气。女祭司们脸上流露出失望,她们恋恋不舍地转开眼神,偶然看见吉尔伽美什身边的“漂亮朋友”,顿时又生出自惭形秽之心。
“尊敬的乌鲁克的王啊,承蒙您的宽宏大度,不但原宥了阿摩利人对您的不敬,还给了阿摩利人如此真诚的许诺,”阿摩利的执政官这时却不知想起了什么,眼中突然流露出惊喜万状的眼神。
他说得是如此热切,仿佛面前的吉尔伽美什真的就是前来救世的神祇,能将阿摩利人从水深火热之中拯救出来。
“英明而勇武的王啊,之前的误会虽然荒谬,但一定是月神辛以此为借口,特地将您指引到此,让您对弱小而无助的阿摩利人施以援手……”
伊南心中警铃大作。
一般来说,有求于人的一方将对方吹捧得越高尚,证明这件事就越难。
果然,只听执政官殷切地开口:“王,阿摩利附近有一座森林,林中终年云雾缭绕,雾气不散——那座森林里出产阿摩利人需要的很多食物与药材,也生长着极其适合制作船只龙骨的苍天巨木。”
“但是那座森林里有一个危险的怪物——进入森林的阿摩利人只要遇到了它,就会被它吃掉。”
被吃掉?——吉尔伽美什情不自禁地转头,看向伊南。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些年里,已经有很多很多的阿摩利人因为它而失去了生命,女人失去丈夫,孩童失去父亲……原本是出产最丰富的森林,如今却成了阿摩利人的禁地。”
“阿摩利人不敢求其他,只求王前往那座森林看一看——至少能告诉我们那个怪物……它究竟是什么,”执政官小心翼翼地请求,“或者指点我们,怎样才能消灭它。”
这事实上就是在请求吉尔伽美什帮助阿摩利人降妖伏魔了。
吉尔伽美什一敛剑眉,果断问:“那座森林的名字叫什么?”
执政官喜上眉梢,但大喜之后面色却又转为隐忧,似乎他也不相信吉尔伽美什能够在那座令人恐惧的森林里有任何作为。
但是应吉尔伽美什的要求,执政官小心翼翼地回答:“叫……雪松森林。”
*
伊南很清楚吉尔伽美什为什么会答应阿摩利人的执政官,前往雪松森林去探秘。
执政官的一句话打动了他:那座森林出产适合制作船只龙骨的苍天巨木。
现下船只的制造技术已经比两千多年前的“恩基时期”要先进得多,但是船只的龙骨,还与那时一样,完全取决于天然的树木,木材有多长多坚固,就决定了能造出多大、多坚固的船只。
既然幼发拉底河上的航运可能会成为乌鲁克最重要的物资来源途径,吉尔伽美什就必须要锁定优质木材的来源地——这也是为什么吉尔伽美什一听说阿摩利人生出“二心”,一句废话都没有就杀向这里。
再者,吉尔伽美什是王者也是英雄,他身体里流淌着的血液决定了他渴望冒险和征服,阿摩利拿下得太过容易,无法彻底满足他的征服欲,前往雪松森林,是一个“一举两得”的决定。
就在吉尔伽美什拍板前往雪松森林的同时,伊南也决定要和他一起去:她拥有一具不可能受到伤害的躯壳,所谓能力越大,责任越大,这副身躯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但吉尔伽美什看向伊南的眼光更加不同:“王的朋友就是讲义气!”他豪气地张开手臂,把伊南勾到自己身边,亲昵地搂着。
伊南只能不露形迹地把他的手拨开,心想她这也是为了完成观察任务,这是在讲个毛线球的义气啊?!
吉尔伽美什在祭祀了月神辛的第二天,就踏上前往雪松森林去的路。
随同吉尔伽美什一同前往的,是六十名王的亲卫,和四十名号称是阿摩利最勇敢的猎手与樵夫,由世代居住在雪松森林附近的猎户作为向导。
阿摩利人向来佩服英雄,随行的阿摩利人之中,不少人都曾亲眼见过吉尔伽美什掷出的惊天一矛,又对吉尔伽美什率众前往雪松森林的胆识十分佩服,心甘情愿地追随。
这一行人刚出发的时候士气十分昂扬,但在离开阿摩利那座散落在山林间的城市之后,整支队伍莫名沉寂下来——
道路两边开始弥漫着若有若无的雾气,人声渐去,取而代之的是属于自然的声音:风吹着碎叶,从窸窸窣窣渐渐变为波澜壮阔的松涛;林间时不时传来鹿鸣,树上两群老鸹在毫不相让地争吵;冷不丁就有一群惊鸟在人们头顶扑棱着翅膀起飞,毫不客气地给人们送上几串鸟粪做“惊喜”。
在乌鲁克人看来,每天听不见筑城的民夫喊着的号子就算是远离了城市,但谁知带路的猎户却说,这里距离雪松森林还远得很。
他们又跋涉了一天一夜,终于来到了两条岔道跟前。
“这条通往雪松森林,那条通往……一个瘆人的地方。”猎户说。
“瘆人的地方?”吉尔伽美什轻蔑地笑了一声,脸上的表情明明白白地写着:没有什么能吓得倒王。
“嗐,也没啥瘆人的,听说那里住着大洪水时代留下来的先民——他们曾经在大洪水时代得到过神的庇佑,因而得以不死。”另一个猎户无所谓的说,“不过就是一群老不死罢了,有啥可瘆人的?”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伊南这边已经在倒算起大洪水时代——那恐怕要推算到少年丹的时代,不,比少年丹还要早,是少年丹的曾祖父辈们经历过的时代,距离现在……也就四千多年?
存活了四千多年的人类?——真,活化石啊!
伊南着实想不通,这种传言是怎样以讹传讹地传出来的。
无独有偶,站在伊南身边的吉尔伽美什也忍不住面露好奇,他感兴趣的显然是“不死”两个字。
猎户们在三岔路口旁的一座小木屋跟前转了转,敲开了门,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
“这里有人正住着。奇怪啊……这屋子多少年都没人住了,不会是刚搬来的吧?”
甚至有人根据这简陋小屋的洁净程度和屋内的简洁装饰猜测:“没准,住在这里的,是个女人。”
伊南也有这种感觉:她从屋角整齐堆放着的半旧衣物想到了沙哈特嬷嬷,原来那位婆婆从西帕尔搬走,竟是搬到了这儿?
但是大队人马不可能为这路边小屋的主人耽搁时间,一行人选择了通往雪松森林的道路继续前行。
到了晚间,接近五十个人一起聚在林间空地上点起了篝火露宿。林间那始终飘忽出没的雾气给了人们莫名的压力:无论是阿摩利人还是乌鲁克人,这时都聚到了吉尔伽美什的身边——他们希望距离“半神半人”的英雄靠得越近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