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些阿摩利人则不甘心就此认输,聚在一起商量应当如何应对吉尔伽美什的攻击。
阿摩利人生活在森林边缘,他们中有很多人是樵夫和猎户出身。商量了之后,他们在城市周围挖起了壕沟与陷阱,准备以此防御苏美尔人的进攻。
这些壕沟与陷阱的大致方位,被画在一副泥板上,包在面包里,送到了乌鲁克人手中。
吉尔伽美什拿到那副泥板之后,递给伊南看:“朵,你让大家准备的麻袋,这回真要派用场了。”
民夫们带着的那些麻袋,当初是伊南建议携带的。而吉尔伽美什听了伊南的解释就立即下令,由编绳作坊赶着编了两千条麻袋出来。
这两千条麻袋分发给民夫之后,他们目前的使用主要是晚上宿营的时候可以垫在地面上,防止潮气侵袭,也有人往麻袋里塞灯芯草,那就是现成的枕头。
但这些麻袋到了阿摩利显然会发挥更大的作用——这些麻袋,可不只是发给民夫们当睡袋用的。
伊南看了泥板,笑着对吉尔伽美什说:“王,今天我们上岸宿营吧。”
吉尔伽美什点点头:“已经到西帕尔了是吗?走,王也很想去看看你出生的地方。”
于是,吉尔伽美什的王旗从王船上移到了陆上。沿路行进的民夫们倒是十分惊异——他们都没有想到,王竟然会和他们一道宿营。
当晚,吉尔伽美什当真与伊南一道,与王的亲卫和民夫们一起宿营。
晚间,宿营地安排了亲卫值守。到了半夜,这些亲卫却突然看见王和他的好友一道,悄悄起身,并且蹑手蹑脚地向他们打招呼:“别出声——”
吉尔伽美什和伊南趁着夜色,在宿营地周围转了一圈,找见了几个睡不着的民夫和士兵,便默不作声地坐在暗处偷听他们谈话。
“这……没两天就要到阿摩利了吧?”一个王的亲卫发问。
一个西帕尔当地口音的民夫回答:“差不多还有十来天的路程。”
西帕尔距离阿摩利不远,来自西帕尔的民夫看来很熟悉那边的情况。
“你们……怕吗?”另一个民夫颤颤巍巍地问王的亲卫。
王的亲卫沉默了半天,方才回答道:“……怕的。”
伊南听见身边的吉尔伽美什深吸气,她赶紧伸手握住了吉尔伽美什的手腕。这个向来勇武、不知“怕”为何物的王在她的提醒之下,总算是忍住了,把要说的话统统都憋了回去。
“多少年没打过仗了,我们这一辈人都没打过仗,连王都没有。要说一点儿都不怕是不可能的。”亲卫说着大实话。
吉尔伽美什的呼吸则渐渐平缓下来。
伊南则像是突然被人戳了一下,她终于明白过来:吉尔伽美什手下的兵,太“新”了;如果他们将来真的要抵御阿卡德人的进攻,没有任何经验的“新兵蛋子”,是万万不行的。
但吉尔伽美什,真的只是为了训练“新兵”,就不惜征伐阿摩利,造成哀鸿遍野、生灵涂炭吗?
这时,刚才那个当地口音的民夫开口了:“我们是真的挺怕的。”
在所有出征阿摩利的“士兵”之中,人数占最多数的民夫是心中最为恐惧的。
“虽说王应承了,只要打完仗回去,就能成为乌鲁克的‘自由民’……”
很显然,吉尔伽美什给出了承诺,只要这些民夫在战争之后能回到乌鲁克,就会获得正式的“公民”身份。这些是民夫们敢于冒险出征的原动力。
“但是,真的,从来没听说过,王征伐别处,带的民夫竟然比士兵还多……你说,王会不会……让我们这些卑贱的性命挡在你们前面,让我们当人盾啊?”
“当然不会。”一个温和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声音里有着属于少年人的清亮与尖锐。
亲卫和民夫们一回头,立即看见了王的友人,被人称为“西帕尔的恩奇都”的少年向他们缓缓走来。他身后还跟着个身材高大、栗色头发的男子。
人们一旦认出伊南身后的人,都大为吃惊,早先怀疑王会把民夫们当做“人盾”的人这时吓得魂不附体,几乎没法儿和别人一道站起行礼。
吉尔伽美什却完全不开口说话,他只是伸手比了一个手势,就让所有还醒着的人乖乖闭嘴,全部坐下。而他自己则跟着伊南一起坐下来,由伊南开口说话,做他的代言人。
“各位,这次前往阿摩利,王的目的不是战争,王想要的是以战止战,想要这一区域在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能与乌鲁克友好往来,能够一如既往地支持乌鲁克——”
伊南一面说,一面回头瞅瞅吉尔伽美什。
乌鲁克的王此刻坐在暗处,一对眸子却熠熠生辉。他听见伊南说话之后,微微颔首,眼里出现笑意,似乎在说:你总是懂得王的。
伊南顿时信心大增,她此前从未就这次出征阿摩利的真正目的与吉尔伽美什交流过,但是却准确猜到了吉尔伽美什的用心——又想到了一起去,这种心意相通令她很是振奋。
因此接下来的话她就说得更流畅了。
“至于到了阿摩利之后,如何应对阿摩利人,到时王会有更具体的指令。但是我可以向你们稍许透露一些——”
“首先,绝不存在什么人盾、肉盾,你们参加过乌鲁克建城的都知道,王最不希望见到的,就是事故,就是有人受到损伤——你们是王最重要的资产,因此开战时最重要的一条请你们切记:保护好自己!”
“但是你们有一项别人没有的优势,你们都是在乌鲁克修过城墙的人,你们熟悉工程的每一项程序,你们对所有的工具都如臂使指,你们配合起来有如一人……而王这次动用了你们这些人,正是看中了你们的这些能力才具。”
聚拢在伊南和吉尔伽美什身边的人越来越多,渐渐地差不多还醒着的人都聚过来了。
他们还从来没想到过这个:原来王付出承诺,邀他们加入远征,是因为“看中他们的能力才具”。
“所以,到了阿摩利,这场仗打起来的时候,你们只需要如此如此……”
*
第二天清晨,吉尔伽美什陪着伊南来到了西帕尔,沙哈特嬷嬷住着的小村庄。
西帕尔的执政官满脸谄媚,一路跟来,看他那张脸的表情,很容易让人相信这位执政官此生的宏愿,就在王的身边做一个贴身侍从。
但是伊南面露失望,沙哈特嬷嬷竟然搬走了。
她还特地请原先西帕尔的伊南娜神庙里的圣倡给沙哈特嬷嬷写了一幅泥板捎了过来。
但是村里人只说沙哈特在伊南被“征召”去乌鲁克之后就搬走了,走时颇为伤感。
伊南也很遗憾,她不知为什么特别想在沙哈特面前为吉尔伽美什正名,告诉这个深受“洗脑包”影响,认定吉尔伽美什“凶残成性,好色暴虐”的嬷嬷:
事实真相不是这样。
吉尔伽美什是一个值得人信赖、追随的王。
但是沙哈特嬷嬷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他们绕的这一点路稍许耽搁了行程,吉尔伽美什和伊南多花了半天的工夫,从西帕尔登船,与留在王船上的小狮子哈基什会合,再向前行了六天,终于进入了阿摩利人的领地。
乌鲁克的水陆两路人员会合,水路的船只就此掉头,顺流而下,继续运送两千人所需要的日常补给。
这时,阿摩利人的情绪已经紧绷到了极点,不知道乌鲁克人会何时、以何种方式发起攻击——但很显然,乌鲁克的王已经亲自到此,乌鲁克的军队势必不肯轻易罢休。只不知道乌鲁克的王是否会在赢下战争之后下令劫掠——惧怕抢劫与屠城的阿摩利人已经开始将老弱妇孺往深山里转移。
但是令他们意想不到的是,乌鲁克人到了阿摩利的第一件事,竟然是建了一座营地。
是的,乌鲁克人先给自己建了一座营地:
营地里先开凿了一眼井,保证所有人的饮水安全。
营地四周开挖了壕沟,等闲没人能轻易接近。
营地里平整了地面,支起了简易的羊毛帐篷,乌鲁克人住得舒舒服服,无惧风吹雨淋。
这座营地从开工到建成,只用两天半的时间。阿摩利人只见到远处乌鲁克民夫的铲子像是幼发拉底河表面的水纹一样此起彼伏,被挖出的土石来来去去,不停地挖了运,运了填……很快,一整座营地就此建好了。
阿摩利人:对面大老远打到我们这里来,难道就是为了盖房子住下的?
事实当然绝非如此,但是乌鲁克人凭借幼发拉底河的水上运输,和布局合理、易守难攻的营地,他们想要在这里稳扎稳打地住下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营地建好的第三天,养精蓄锐的乌鲁克人向阿摩利城市中心开始了进攻。
最先发起进攻的人,正是从各地征调而来的民夫。只见他们人人手持青铜铲,青铜钎,在地面上左敲敲右打打——很快,阿摩利人事先挖好的陷阱全部被发现。
陷阱一旦被发现,立即被标注上记号。隔了一会儿,就涌过来一队民夫,每个人背上都背着一个沉重的麻袋,麻袋解开,倒出来的全都是泥土。
足够的泥土倾注到陷阱之中,身边人的铲子就此起彼伏地落下来,将那陷阱表面的土石平整。待到民夫们离开这一片陷阱,那里就一定已经重新变为平地,甚至比此前的地面更加光滑平整。
除了陷阱之外,壕沟也很快被填了个七七八八。
阿摩利人实在是没想到,乌鲁克人的工程能力怎么会这么强——而且他们好像并不喜欢打仗,也不想着进攻,他们就只想把放眼所及,能修的一切工程都给修起来。
在此期间,阿摩利人也尝试了向乌鲁克人发动攻击。
他们用弓箭对准背着泥土的民夫们。
民夫们立刻转身,用沉重的麻袋迅速堆起一个简易的箭垛,人全躲在后面。
等到阿摩利人的箭都射完了,民夫们再喜滋滋地把阿摩利人的箭都拾回来。
阿摩利人:得,今天又白送一堆弓箭。
他们总共只有这么些铜箭簇啊!
乌鲁克的民夫们自己也没想到,他们竟然这么“能打”,眼看着乌鲁克的营地稳稳当当地向阿摩利的城市中心地带不断延伸,民夫们个个异常振奋。
伊南则给这群民夫起了个名字,叫做“工兵”,意思是工程兵,能够靠完成一项项工程,帮助整个队伍打赢战争的兵种。
“工兵”们你瞅瞅我,我瞅瞅你,心说这个王最信任的伙伴说得没错,原来王真的是因为他们这方面的能力才具,才带他们来此征战立功的呀。
小规模的冲突每天都在进行,双方互有损失,但是阿摩利的损失要原较乌鲁克的损失大。反观乌鲁克,他们总共只有几个受了伤的民夫,而王的亲卫则被憋得很惨,连露面出战的机会都没有。
就这样,阿摩利人每天都处在梦魇之中,他们对面的乌鲁克人似乎根本不想认真打仗,只想修筑工程——阿摩利人甚至相信,如果乌鲁克人停留的时间足够长,没准对方能够帮阿摩利人建起一座城来。
可就在阿摩利人渐渐松懈,以为乌鲁克人只打算稳扎稳打的时候,乌鲁克人却突然发起了最后的攻击。
王的亲卫们冲在最前面,他们手持盾牌与长矛刀剑,但凡遇到阿摩利人的抵抗,他们会出声警告,警告无效,手中的武器就会立即毫不留情地招呼上去。
吉尔伽美什与伊南并肩,身后跟着哈基什,稳稳地走在这一群亲卫的身后。
他俩都是艺高人胆大,甚至手中都不拿兵器。吉尔伽美什偶尔见到有阿摩利的守军远远地望着他发呆,忍不住发笑,随手一伸,身边立即有人递给他一枚长矛。
吉尔伽美什拿住长矛,在手里掂了掂,突然握住了猛地掷出。只见那柄矛就像是一枚活物一样,矛身不断震动,冲着守军身后一株巨大的雪松直飞而去,只听轻轻的“扑”的一声,矛尖扎入树身。
那雪松枝叶剧震,松针纷纷坠地,就像是下了一场松针雨。
——原来,乌鲁克的王,掷出的长矛,也就只能帮忙摇摇松叶松果呀?
立刻有些阿摩利人对这个结果生出轻视。
可是被击中的雪松树干开始传出一种奇特的嗡嗡声,这声音并不明显,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嗡嗡声越来越响亮。
就在阿摩利的守军都还在庆幸吉尔伽美什掷出的长矛没有造成重大损害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喀”的一声巨响。那枚雪松粗壮的树干直接从中裂开,一枚完整的巨树被对半劈成两半,向两边轰然倒下。倒下的枝干沉重,直接压伤了好几个人。
阿摩利的守军都被这样的悍勇所慑,没有人再敢贸然出手,眼睁睁地看着吉尔伽美什带着他的亲卫,直接朝阿摩利的月神神庙过去。
阿摩利的执政官这时才听到消息,匆匆忙忙地赶来,见到吉尔伽美什一行人已经进了神庙,顿时哭道:“乌鲁克的王要是砸了月神辛的神庙该如何是好?”
但是对方已经进了城市最核心的神庙圣殿,这仗,就算是阿摩利人想打,也打不下去了。
相对于乌鲁克人的组织与效率,阿摩利人简直如同一盘散沙,执政官也指使不动。
执政官只得哭丧着脸,依照习俗脱下外袍,袒露双肩与胸膛,匆匆忙忙地前往月神辛的神庙乞降,心中不断祈祷,希望那位传说中暴虐无比的王,不要将他们阿摩利人辛辛苦苦建起的神庙破坏得太惨烈。
释放出投降信号的执政官没有被阻拦,而是被直接迎进了圣殿中。
出乎他的意料,圣殿中那位年轻而英俊的王,非但没有指使身边的亲卫捣毁神庙的打算,此刻反而正立在圣殿中的神像跟前,双手捧着一枚用橄榄、月桂和银柳枝条共同编成的花冠,双手将那花冠递给神庙中的女祭司,由祭司奉至月神辛的神像跟前。
执政官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知道乌鲁克的王这是在最大程度地表达善意。
阿摩利的执政官这是第一次见到吉尔伽美什。乌鲁克年轻的王那张俊美到极致,却又冷峻威严的脸留给他极其深刻的印象。
强到极点却又极度克制,优势尽显却又有所保留,绝不逞一时之快——这样的王,阿摩利的执政官只能心悦诚服,他再也不敢生出任何别的心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