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才有猎户把关于这座雪松森林的全部传闻都讲了出来。
据说,早年间这座森林还是好端端的,阿摩利人能进林子捕猎,能够采伐林木。直到大约一代人之前,在这座森林里谋生的猎户才开始接二连三地失踪。
捕猎的猎户失踪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毕竟这座雪松森林终年迷雾,人在其间冷不丁就会迷路。
渐渐地,失踪的猎户多了,人们这才察觉到不对,他们开始三个一群、五个一伙,由富有经验的猎户带着进林。
但这些人要么一无所获地空手而归,要么就像是早先失踪的人一样,无声无息地在林中消失。
后来人们终于无法坐视,在一群猎户在林中失踪之后的第二天,就纠结上大批人手,带了一面从神庙里借来的铜锣,敲锣打鼓地进林。
这次让他们在林中找到了失踪猎户的遗骸——据说像是被猛兽撕咬过,看起来惨不忍睹。
人们恸哭哀悼,立誓要为死去的人复仇,谁知他们竟再也没有碰上这些猛兽,直到走出迷雾中的森林。
路上他们发现了一个幸存者,一个年轻的猎户。据说他躲在一棵树上,躲过了一劫。
但是这个年轻人没能告诉人们森林里藏着的怪兽到底是什么,因为他被从林中救出的时候人已经被吓疯了,没过多久就离开了人世。据他留下的“疯言疯语”,那林中的怪兽似乎还会上树,而且力大无穷。
难怪无论是多么勇武、机警、灵巧的猎户,都无法从这怪兽的魔爪下逃脱。
至于唯一的幸存者,很可能是在很早的时候就爬到了树的高处,并且被林中的浓雾所保护,没有被怪兽发觉,才侥幸生还——尽管生还,这个幸存者也很快死去,没办法向他人透露林中的详情。
这座雪松森林,终于成为了阿摩利人的“禁地”。
这些“往事”被说出来的时候,乌鲁克王的亲卫们夸张地大喊:“你们的执政官提出要求的时候怎么对这些一个字都不提?”他们的喊声惊动了附近树上的乌鸦,那些夜间栖息的鸟儿大声扑棱着翅膀腾空而起,让深夜的森林显得更加寂静恐怖。
阿摩利人则十分委屈:“我们的执政官说得很明白……就是怪兽啊!”
吉尔伽美什适时地伸出手,制止了自己人之间的争论。
“各位,现在大家都是进入雪松森林的伙伴——这里没有乌鲁克人或是阿摩利人,只有冒险来为丧生在这里的人报仇,和为附近的百姓除害的勇者。”
王只用一句话,就弥合了两组人之间的矛盾,重新振奋了士气。
“有谁怕的,可以现在就提出来,现在回去还来得及。”吉尔伽美什淡淡地说。
事实却是,他们是肩负着所有阿摩利人的希望,以及乌鲁克人的需求来到这座森林里的勇士。一旦回头,这“懦夫”之名就永远也洗不脱。
但说也出奇,王都亲口发话了,让他们回去,原本心里发毛、怕得要死的人们这时却全都不怕了,一个个比谁都勇敢:
“王都在这里,我们怕什么?”一个王的亲卫大声说。
“是啊,有什么好怕的,不就是一死吗?——但求能死得其所。”
听见身边的人突然谈起这个“死”字,吉尔伽美什迅速地皱了皱眉头。他决定来雪松森林之后,即便听人说起森林里的“怪兽”如此恐怖,他也从来没想到过“死”这个字眼。这时他身边的人却都想到了。
然而此时此刻就算是惜命也已经来不及了——王是不可能后退的,王只有一个选择,就是凭自己的力量,消灭一切可能的威胁。
吉尔伽美什转头去看一直待在身边的伊南,见到她正背对着自己,低头查看什么,便用胳膊肘稍许推了推。
伊南一脸吃惊地回过头来,吉尔伽美什觉得好像是第一次见到她流露出这样的神情,这个小家伙一向是气定神闲的。即便是第一次见到她,在乌鲁克城墙的工地上,拼命挽住那枚不可能挽住的绳子的时候,她也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的……气馁与无助。
于是吉尔伽美什关切地问:“有什么不对劲的吗?”
伊南赶紧把右手手腕藏在背后,冲吉尔伽美什使劲摇头,表示一切正常——她的精神状态良好,一切尽在掌控之中。
吉尔伽美什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温和地说:“别怕,一切有王在。”
他大约觉得自己这位小朋友只是被猎户们陈述的恐怖故事给吓住了,其实伊南的烦恼却远不是这个。
就在刚刚,伊南发现自己的腕表出现了一些不对劲。她触碰腕表,光屏依旧能够自动弹出,但是光屏不断抖动,原本光屏上清晰的字样“公元前2800年”完全无法看清——她的腕表像是受到了极其严重的干扰,导致什么都无法显示清楚。
试试其它功能:伊南知道自己的腕表能够根据星象判断季节和时间,现在置身于浓雾弥漫的雪松森林之中,这项功能就算是正常,也派不上用场。
但这腕表还有指南针的指向功能。伊南趁吉尔伽美什不再留意,悄悄尝试点开。
腕表光屏上,原本应当指向“北”的指针,现在在拼命乱转,根本无法确定任何一个方向。
伊南的心情有点儿沉重:她直觉是这座“雪松森林”的某处可能存在着大型磁场,直接影响了腕表的功能。
但目前为止,她与吉尔伽美什的交流没有出现任何问题,这证明磁场并没有影响腕表的功能本身——它影响的,可能是伊南与“重溯文明计划”的联系。
*
晚间,所有人都在火堆旁休息,另有高度警惕的亲卫在营地附近不断巡视,定时换岗。
伊南的位置就在吉尔伽美什身边,王在熟睡时甚至会伸出一只胳膊,轻轻搭在伊南身边,这是他的习惯。
他们两人都佩戴着红黑相间的鸡血石作为护身符。这天晚上,这两枚几乎一样的护身符突然在一个瞬间同时亮了亮,仿佛在磁场的作用下,相互之间建立了联系。
第65章 公元前2800年
前往雪松森林深处的探险, 超过一百人规模的“探险队”,却远比伊南在两千多年前的旅行要来得艰难。
进入森林的第三天,探险队发生了食物中毒事件。有人在用随身携带的粮食做饭的时候, 往炖饭里加入了剧毒的蘑菇。
这时候伊南刚巧不在营地里, 她回来的时候, 不少人已经将香甜肥美的炖饭囫囵吞下了肚。
吉尔伽美什和同行的人们一样饥肠辘辘,虽然那盛在陶碗里送到他面前的炖饭香气扑鼻,他却因为还没见到伊南,只尝了两口, 就将陶碗放下, 打算等好友来了一同用饭。
这时营地里突然有人大叫一声, 随后口吐白沫, 浑身抽搐, 摔倒在地上。
这症状像是能传染, 马上也有人觉出不对:“咦, 怎么……怎么,眼前这么多星星?”
“小人?……我面前怎么站这么多小人?”
“哈哈哈哈, 原来……原来这雪松森林里的怪兽,就是些……就是些会跳舞的小人?”
吉尔伽美什听见这些,也知道不多。他马上站起身,眼前一黑, 立即开始觉得头晕。
这时伊南回来了。
她听见“会跳舞的小人”就知道不妙, 立刻大声号令:“所有人, 停止食用你们面前的食物。”
可是她提醒得太晚了。伊南来到吉尔伽美什面前,正要询问, 吉尔伽美什突然一伸手, 捏住了她的手腕, 嘿嘿地笑了起来。
伊南想要甩开,谁知吉尔伽美什的力气很大——他的力量几乎和伊南的不相上下,顺势把伊南拖进怀中,涨得通红的一张脸笑得十分不怀好意。
幻视、精神错乱、交感神经兴奋……都是一些蘑菇的神经毒素对人可能造成的影响。
伊南默念一声:老兄,对不起你。
她突然伸出一拳,正正地打在吉尔伽美什的胃部。这家伙承受了重重一击,望着伊南,眼中突然流露出痛苦,却也因此突然恶心欲呕,松开了手,抱着上腹部,转身到一边,低头呕吐,瞬间把刚刚吃下的少许食物都吐了出来。
若是有人这时注意到吉尔伽美什,就会意识到,他们的王,三分之二的神祇三分之一的人类,也和其他人一样,吃了蘑菇之后能看见小人儿,被揍了之后会低头呕吐。
但是没有任何人有工夫留意吉尔伽美什。除了早先派出去巡视营地周围的一个小队之外,所有留在营地里的人都尝过了美味的蘑菇和大麦粒炖成的炖饭。他们有些人呼吸急促,口吐白沫地倒在地面上;另一些人如同吉尔伽美什早先一样,眼前出现幻觉,不停地伸出手在面前挥舞,似乎想把眼前的“小人”赶开。
伊南一瞥,见到营地正中搁着一只陶罐,旁边搁着潮湿的木炭,想必用木炭过滤过的清水。伊南立即伸手拎起罐子,去负责生火做饭的那名卫士身边抓了一大把粗盐,往罐子里全洒进去。
她提着罐子,来到每个人面前,不管三七二十一,每人先灌上一大口盐水。待见到对方意识稍许清醒,伊南就教他们把食指伸进口中催吐:“不管怎么样,把所有吃下去的东西都吐出来再说!”
她一个人势单力孤,遇上不配合的就也只能不客气地揍上两拳。但被派出去巡视的小队很快赶了回来,他们从伊南手中接下了盐水罐子,开始分散救助同伴。
伊南稍许喘了口气,回头来看吉尔伽美什。
年轻的王眼前直勾勾的,略显呆滞。伊南十分担忧,伸手去摸了摸他颈上的动脉,又想翻开他的眼皮看看。
王却凛然地握住了伊南的手腕,目光如电,开口道:“你……竟敢,竟敢打王……”
伊南却很高兴,吉尔伽美什能对她刚才那一拳“记仇”,证明他中毒不深。
谁知吉尔伽美什眼中忽现迷茫:“朵,你……你为什么,会有两个,两个朵?”
伊南:还是没好全。
她赶紧帮吉尔伽美什平卧下来,又去取了点清水让他饮下——接下来她再没什么能帮到吉尔伽美什的了,只能让他静卧休息,等待这神经毒素的影响渐渐过去。
吉尔伽美什却说什么都不肯放开她:“朵,你说,王这是不是来到阴间了……这些小人,是来迎接王的,还是来捉拿王的?”
“先王啊,都已经到这里了,你还是不肯让我见见母亲吗?”吉尔伽美什向着天空大声喊。
伊南忽然觉得心头被针扎了一下似的有点疼,她没有马上离开吉尔伽美什,而是将他的上半身抱起来,让他靠在自己怀中,好让他觉得舒服一点。
吉尔伽美什却摇着头,嘻嘻笑着说:“朵,你别以为向王卖好王就能原谅你……你竟然敢打王,这滔天的大罪你以为能逃脱吗?”
伊南继续伸手,轻轻拍这男人的俊脸,期望能把他拍清醒一点:“喂,你是王,好好休息最重要,别说这么多话呀?”
吉尔伽美什却冲她继续瞪眼睛:“除非,除非你……你能变成个姑娘,嫁给王。”
伊南干净利落地直接将他掀翻:“爱娶谁娶谁去吧!”
她不再理会胡言乱语的吉尔伽美什,而是转身去看护其他中毒的人,帮助他们催吐,让他们饮用清洁的水,让他们平躺在地上,慢慢等候精神毒素的效力慢慢过去。
至于吉尔伽美什,他中的毒不严重,就让他一边慢慢躺着,过几个小时自然能恢复正常。
但是这一锅加入了毒蘑菇的炖饭,最终还是造成了无可挽回的损失。总共一百个人的队伍,有些人因为食用的分量过多,最终出现了全身水肿和呼吸困难的情况,有九个人最终不治。这九个人里,既有王的亲卫,也有阿摩利的猎户。
余下的人里,大约有三十多人情况严重,昏昏沉沉地躺着,看样子没有三五天没法儿恢复。
一把蘑菇,对整个“探险队”的打击是极其沉重的。
他们刚刚进入雪松森林,还没有遇上所谓的“怪兽”,却先在这里遭遇了死亡,折损了人手。
到了夜里,所有能够行动的人都起来为他们的同伴举行葬礼。
葬礼是火葬,人们捡来了柴火,堆起一座巨大的火堆,将遗体架在火堆上。腾起的火焰驱散了盘旋在林子上空的食腐鸟类,空中传来不祥的“呀呀”叫声。
按照阿摩利人的说法,如果不这样为同伴的遗体送葬,在雪松森林这样的地方他们会受到野兽的二次侵害——“即便死了也不能瞑目!”一个阿摩利的猎户如是说。
“死了也……不能瞑目?”已经恢复如常的吉尔伽美什面带哀伤,望着在熊熊烈焰中消失的遗体。
他是王,他一向勇武,无人能当。但这是他距离“死亡”最接近的一次,他曾经几乎置身冥界,他差一点看见了死去的先王。待他清醒过来,等待他的,却是追随已久的亲卫已经不幸亡故的消息。
伊南站在吉尔伽美什身边,内心暗暗估量这次的“事故”对吉尔伽美什的影响有多大——王远征阿摩利都没有遭遇过这样沉重的打击,在雪松森林却遇到这样的事。
“死亡”究竟意味着什么——这个问题对于吉尔伽美什来说,越来越接近。
但是清醒后的吉尔伽美什冷静一如往常,他郑重向伊南道歉。
“朵,王的言论不当,你是王最重要的友人,王不该说那些……那些胡话。”
伊南狠狠地白了他一眼,心想这不就是典型的“我拿你当最好朋友你却想泡我”?
吉尔伽美什赶紧解释:“王真的没有不把你当男人的意思,你很英勇,很有担当。从你做的事来看,谁不把你当成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看来吉尔伽美什最担心的其实是,他的友人明明是个男人,但可能会因为吉尔伽美什“希望”他成为女人,从而自尊心受到伤害。
伊南忍不住伸手去抓了抓自己的领口,心想这身马甲可得披稳当点。
但相对于王和王的友人之间的这点“小别扭”,此刻整个“探险队”的前途就显得重要得多——一百余人的团队,一下损失了九个生命,还有三十余人处在危险阶段,无法立刻恢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