狙击蝴蝶——七宝酥
时间:2020-12-10 10:11:58

  “我想说,其实我们是没有这个义务的,”他故意用了「我们」这个称谓拉开差距:“岑矜她是个好人,她比较理想化,但理想化需要前提。”
  李雾没有说话。
  “她把你看做必须负责的对象,不是每个人都必须遵守这种矜贫救厄的理想主义,人的主观想法与客观条件不可能永远一致……”
  吴复停下了说教,因为他从对面孩子的眼中读出了毫无保留的独占欲与攻击性,这种眼神令他如鲠在喉,真是太怪异了,只是来送个东西,却被动接下一场雄性之间才能知悉的宣战。
  男孩根本不在意自己被如何形容,如何描述,遭受过各种对待。
  他对他的恶感似乎只源于一个出发地。
  吴复感知到了这种不对劲。
  可正因少年不打算隐瞒,吴复才更不想当面揭穿。
  他知道,脱口的一刻他将在战局中居于下风。
  岑矜的事已彻底与他无关。他只求尽早摆脱,不会再做无谓牵扯。
  但这不影响他感到荒唐,他笑了一声,问:“你多大了。”
  李雾说:“十七。”
  刚要再问他两句,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了,吴复取出来看了眼名字,旋即接通:“喂。”
  他重新看向少年的眼睛,没有表情:“嗯,我在你这,东西给李雾了,你在哪,好,我待会就到。”
  挂断电话,吴复把手机揣回兜里:“你不怕我告诉她吗?”
  李雾问:“告诉她什么。”
  吴复说:“你自己知道。”
  “怕,”少年不假思索:“但我想让你知道。”
  吴复会意一笑,他显然不会帮他提供这种捷径。
  ―
  四点多的时候,岑矜坐在清平路的星巴克里等来了吴复。
  男人穿着风衣,没架镜框,看起来年轻了一些,似乎能与大学时代的他依稀重合。
  当然,重返旧时光的不只有他,岑矜亦盛装赴约,她殷红的裙摆从椅面淌落,好似掐出了大瓣花。
  他们不像即将劳燕分飞,更像是爱侣间的初次约会。
  两人目光对上,吴复稍有怔忪,而岑矜只是弯唇一笑:“我没帮你点东西。”
  接而解释起自己的无故失联:“刚去新公司交了些材料,手机忘车里了。”
  “没关系,”吴复落座,从公文包里抽出两沓文件,长话短说:“你再检查一下。”
  岑矜接过其中一份,信手翻阅起来。
  纸张冰凉,印满了没有温度的文字与数字。
  她看得格外专注。吴复则去收银台点单,回来后,他又从包里取出一支钢笔,夹在指间把玩,不时看看笔,再看看她。
  不多久,岑矜把协议平摊回桌上,以内腕按平在最后一页:“我看完了,没有任何问题。”
  她手指轻叩末页的右下角:“在这里签字是吗?”
  “对。”吴复把钢笔递过去。
  岑矜挑眼看他:“你呢。”
  吴复说:“你先。”
  岑矜蹭掉笔套,没有迟疑,提笔在【女方】两个字后面写下全名。
  她重新望向吴复:“需要捺手印么。”
  “要的。”吴复取出一盒印泥。
  岑矜扬了下唇:“你准备的真是充分。”
  “习惯罢了。”岑矜总丢三落四,查缺补漏已成为他专长。
  岑矜不再吭声,将拇指的红色指纹覆盖到自己名字上。
  吴复做了同样的步骤。
  第二份,依旧如此。
  两人各执一份,法律效力就此产生,他们从此割离,再无夫妻名义。
  这时,收银台小哥在唤“吴先生”名字,吴复起身,去取自己的饮品。
  男人衣料刚飘离桌角,岑矜就抿紧唇瓣,急速红了眼眶。
  她微微上看,极力吞咽着潸意,在他回来前将神态调回正常模式。
  吴复落座,呷了口咖啡,将自己那份协议收回包里,而后看向岑矜:“岑矜,你今天很漂亮。”
  “谢谢,”女人声音并无感情:“我每天都很漂亮。”
  吴复笑了起来:“现在不带丈夫滤镜了。”
  “我以为你早就没这种东西了。”
  吴复勾着唇垂眼,没有再说话。
  他说起别的事:“你什么时候带那小孩来宜市的。”
  岑矜说:“他打电话求助我当天。”
  吴复露出一种了然,“难怪。”
  “难怪什么。”
  “没什么,”吴复点到为止,询问她工作相关:“听说你要去奥星了?”
  岑矜靠向椅背:“嗯。”
  “怎么不找家甲方待着。”
  “比起虐人,我更喜欢竞争,”她双手环胸,散漫里透出一丝傲慢:“期待跟你狭路相逢。”
  吴复笑,端起咖啡,做了个干杯动作:“我也是。”
  ―
  跟吴复一道走出店门,岑矜脚底倏地一阵浮软。她头晕目眩,仿佛时刻会昏倒,这种感觉无法具述,不知是解脱,还是力竭。
  她扶住路边一只栏杆,定定看向对面的广告牌。
  吴复取了支烟出来,瞄她一眼,女人立在冷风里,好像一枝傲霜的玫瑰,他忙把烟夹嘴里,腾出手脱自己风衣。
  他含糊不清问:“冷吗?”
  “免了,”岑矜直接抬手回绝:“不冷。”
  吴复耸了下肩,将半脱的袖口套回去,取出打火机点烟,眼睛却未从她苍白的脸上离开。
  岑矜鼻端微动:“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
  白雾缭绕,吴复拿开烟:“我说从我们第一次失去孩子后开始,你信吗?”
  岑矜定神看他两秒:“我信。”
  “也不多,每天就一支。”他注意到她微拧的眉心,当即揿灭烟,把它丢进了腿边的垃圾桶:“当时我的情绪不比你差,是有孩子的原因,但更多是你。”
  岑矜唇边纹路微弱而急促地抽搐两下,完全不看他:“就像你说的,现在讲这些已经没有意义。”
  “是没有,”吴复望向延绵车流:“你怎么过来的?”
  “开车。”
  “好,我先走了,周一见。”
  ―
  岑矜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开回家的,世界好像下了一场滂沱大雨,她神经质地打开雨刮,却一点作用都没有。
  也不管家里还有谁,她换好拖鞋就泪眼婆娑地把自己关进房间,昏天暗地,嚎啕大哭。
  她闷在被子里,许多记忆走马灯一样从脑中跑过。
  有吴复大早送来寝室的热气腾腾的早点,有他们在日本望见的漫天焰火,还有婚礼上抛出的洁白捧花,第一次产检结果出来时,男人高高托抱起她,好像她才是他的孩子一样……到最后,是放到她面前的离婚协议。
  她突然想起了他那天的话,“岑矜,我想我们可能不太适合继续生活在一起了,我们无法再给对方提供任何正面情绪价值,这种婚姻继续下去对双方而言都是一种损耗跟折磨。尽管很不舍,但长痛不如短痛,我们还是分开吧。”
  ……
  八点多,岑矜才收拾好情绪,洗了把脸,从卧室走出来。
  外面黑黢黢的,只有书房门缝里透出一线亮。
  岑矜头痛欲裂,额角突跳不停,逼着自己往那走。
  她懒得敲门,直接扳把手打开,随后把自己半张脸放进里面人所能注意的范围内:“吃过饭了吗?”
  少年从案后扬起脸,只是盯着门缝后的她,半晌没答话。
  “问你吃了吗?”她语气变急。
  他终于回神:“还没。”
  “不饿?”
  “不饿。”
  岑矜用袖子搓了下鼻头,略带鼻音的声音像是晒蔫了一样:“我饿,我要吃东西了。”
  李雾当即起身:“中午的还没吃完,我去热一下。”
  他走来她面前,高瘦的身躯一下将屋里的光掩去大半。岑矜有限的视野又暗了下来。
  她没动,他也走不出去,只得干站着。
  “怎么老关灯。”女人没头没尾地问。
  李雾说:“省电。”
  “要你交钱了吗?”
  “……”
  “打开。”
  李雾心漏一拍,紧张地去摸开关,想将书房四角的射灯打开,不想按错地方,竟将顶灯也一并熄灭。
  黑色潮涌瞬间覆没整间房子。
  五感霎时加倍灵敏。
  女人微弱的鼻息变得异常清晰,如近在咫尺。李雾心跳彻底乱了,他喉结涌动一下,慌里慌张用手去压墙面所有凸起。
  啪、啪、啪、啪。
  极强的光线取而代之,将二人重新裹入白昼之中。
  少年呼吸如长途奔袭,急促到自己也无法理喻。
  “对、对不……”李雾低下头,看到女人噙满泪花的双眼,就再蹦不出一个字了。
  他的心脏被紧紧攫住,挤压不出任何声音。
  她似乎也不在乎自己是否体面了,只垂下头,长吁一口气,给他腾出地方,尔后转身离开。
  李雾亦步亦趋跟上,并帮她把沿途所有灯一一打开。
  屋子里的所有美丽角落,逐一显现。
  岑矜径直走去餐桌,坐了下来。她仰头望向停在同张桌边的少年,眼里已无水光,只是有些浮肿:
  “去热饭。”
  “今天换你照顾我。”
  ―
  李雾一怔,脑袋被这几个字烫到,轰得热起来。
  他转头走去流理台,将中午的外卖一盒接一盒放进微波炉。
  厨房里颇为沉闷,除了不时“叮”一下的结束工作提示音,再无人声。
  热完米饭,李雾对着整面柜子的餐具犯起了愁。岑矜喜欢收集器物,杯碗碟盘多种多样,姿态各异。
  最后,他选了只白釉粗陶碗盛满,端回桌上。
  岑矜中午就用的这个,应该不会出错。
  李雾把筷子递给她,女人马上低头吃饭。
  李雾欲言又止:“菜……”……还没上。
  但见她吃得那么专心致志,李雾不再多言,回身去把菜挨个移过来。
  摆完这些,李雾才坐去她对面,慢慢吃自己的,并用余光偷瞄她动静。
  岑矜开始夹菜,每夹一筷子就会扒上一大口白饭。他第一次看到她吃这么香,这么主动,好似胃被打通。
  她端高了碗,把最后一粒米也刨干净,才把碗放回去。
  女人坐在原处,深深地吸气――呼气――眼里慢慢有了神,她面朝李雾:“吴复带来的东西呢。”
  李雾转脸示意客厅:“在茶几上。”
  岑矜没有立即去查看:“他进来了吗?”
  李雾说:“没有。”
  她眼光闪烁一下:“你给他开的门?”
  李雾稍稍停顿,嗓音闷了几分:“他有指纹。”
  岑矜怔了下,后知后觉起身,抄起手机往玄关走,她停在门板后,跟着提示操作,很快删掉了属于吴复的指纹记录。
  处理完,她掉头,刚要返回餐桌,视线骤停在餐厅里那个侧影上。男生坐姿端正,垂着睫,鼻骨挺直,进餐的样子一如既往乖生生。
  她看了他一会,心奇异地静谧了。她叫他:“李雾。”
  少年回头。
  岑矜指了下门:“吃完来录个指纹。”
  “哦……”少年应话的语气变得浮而慢,手上动作却愈发快了。他继续埋头扒饭,筷尖敲得碗壁嗒嗒响,好像生怕有人跟他抢一般。
 
 
第23章 第二十三次振翅
  录好指纹后,李雾将两人的碗洗净,又把厨房收拾一通,才回到客厅。
  岑矜正坐在沙发上看书,她很喜欢蜷在边角,再用毯子将下身完全包裹,好像这个姿势才能给她足够安全感。
  李雾观察了她一会,没立刻去书房,而是坐去了一旁的藤编椅上。
  他双手交叉搁在腿上,一动不动,也一言不发。
  岑矜掀着页,余光留意到右边这坨身影,便将书放低,声音淡淡:“坐着干嘛?”
  李雾手指微曲,好似废了很大劲才说出口:“你好像心情不好。”
  岑矜用手指卡着书页,将它随意搁在膝盖上:“不光心情不好,头还特别疼。”
  他讷了下:“家里有止痛药吗?”
  岑矜还是看着他:“作业写完了?”
  李雾点头:“嗯。”
  岑矜问:“突然问我的事干什么?”
  “……”
  她忽的警惕,神态微带洞悉:“吴复跟你说什么了?”
  李雾摇头:“没有。”“你好好学习,”岑矜重新打开书,用动作宣告谈话结束:“别管大人的事。”
  李雾一瞬失语,感受到了女人浑身上下的排斥。他当即起身,回了书房。
  录入指纹带来的愉快并未维持多久,就迅速被一种更深刻也更无力的憋屈吞噬了。
  他拎起脚畔的背包,将期中考试的考卷尽数抽出,开始一门接一门重做。
  学习是唯一能让他回归本我,格物致知的方式。
  只有面对题海单词,诗词歌赋,细胞、元素与物质的时候,他才能获得绝对的公平,对等,心安,归属,无关情爱,也无关年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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