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像乍闪的星,一跃而过的白驹,只会留下短暂却惊艳的残影。
下学期期末考后,星辉升空,白马嘶鸣。
李雾的相片与名字被高高裱入高二年度光荣榜第十七位。
少年容颜冷峻,正视前方,似乎已目及更高的视野,更广的天地。
一名普通班插班生竟有这般凶猛的势头,这种现象在宜中前所未有,向来傲慢的实验班学子都争相跑去围观。
李雾一战成名,他注定成为师生家长们暑期的谈资,提起他多半啧啧称奇。
取成绩那天,散场后,张老师把他叫去了办公室,做升班前的最后道别,也想送他未来的希冀。
可等真正见到李雾时,她竟动容到近乎失语。
可能因为他太沉静,太不用操心,这种无可挑剔让他不像个纯粹的孩子,而是个无法行差踏错的模板。
但她启齿时,还是用了“孩子”这个亲昵的称谓。
她说:“孩子,我当老师快二十年了,真的极少、极少见到你这么省心的学生,我不是没带出过清北生,但不知道为什么,你的进步好像比他们还让我骄傲,也更让我不舍。”
她扫了眼明媚的窗:“但你肯定要继续前进的,我就送到这个路口了。未来你的世界会变得更大,路途也会变得更多,也许还有更多艰难阻碍,但你得相信知识就像阳光一样平等,会停在漂亮的屋顶,也会温暖残垣断壁,所以不要停止学习,放弃学习,学习会让你一直拥有信心,充满信念,学习就是你的羽翼。”
张老师微微红了眼眶:“你是齐主任带给我的,现在我要给他还回去了,希望明年此刻,我还能坐在这里,以一位一直关心你的老朋友的身份,听你亲口告诉我你高考的佳绩。”
李雾如鲠在喉,他长吸一口气,面朝恩师,深鞠一躬。
张老师抹了下眼,笑送:“走吧。”
李雾字正腔圆:“谢谢老师。”随即离开办公室。
这一天是七月的午后。
烈阳高挂,世界明灿。
第42章 第四十二次振翅
高三开学,李雾正式进入高三(1)班,与他的三位新室友成了同班同学。
他不再独自一人上下学,多数时候都跟他们结伴而行。
新班级的气氛不同往常,如果说之前的十班只是幼兽间的小打小闹,那么这里便是肉食者云集的丛林,平静地表下流窜着物竞天择的暗涌。
李雾明显感受到了其间的紧迫与负压,他爱极了这种不留余地的氛围,心里只有满满的振奋与归属。
齐思贤是重组后理科实验班的班主任。他没有单独找李雾促膝长谈,开学第一天只在教室门口简单打了声招呼:“小子,我就知道我们会再见面。”
高三的第一次月考,神仙打架,李雾生平头一回掉出班级前十。
687的总分比之前都要高,但在金字塔的尖端也只能名列十五。
周末回家,他惯例把成绩条交给岑矜。
岑矜目瞪口呆,直呼:“哇你这个成绩放文科可能已经是状元了。”
李雾却不太满意,脸上阴云密布,搁了句“我去学习了”就把自己关进书房,闭门自省。
岑矜看着他离开,思忖一会,打开微信想给他发些鼓舞人心的鸡汤,未料齐老师给她发来了消息询问李雾学籍事宜,说领导希望家长尽快找个时间将李雾的学籍转来宜中,结束寄读身份,成为宜中的正式生。
这无疑是种肯定。
优异的学子于学校而言,都不可多得的勋章,每一枚都必须牢牢抓紧别在身上。
岑矜说:我回头问问他。他好像因为这次考试心情不太好。
齐老师并不意外:很正常,我所接触的像李雾这种类型的学生,没一个是甘当凤尾的鸡头,他不会满足于此的。我班上竞争压力确实大,全尖子生,都奔着清北去的,谁肯让着谁啊。你得好好疏导他,有的小孩儿可能就因为这种落差一蹶不振,有的越挫越勇,很难讲。
齐老师一番提点值得深思。
当晚岑矜辗转反侧,有了个主意。
高三只有三天国庆假期,所以提早解放,岑矜掐点给李雾拨了个电话。
少年接通后,听筒里安安静静,岑矜问:“回家了么?”
李雾回:“在车里。”
岑矜听出一丝不对劲:“地铁上?”
“不是,长途汽车。”
岑矜:“啊?你要去哪。”
李雾说:“回趟村里。爷爷忌日要到了,我只有这个假期。”
岑矜怔了怔:“临时起意?”
李雾回:“不是,月中就订好票了。”
“怎么不跟我说?”
“不想麻烦你。”
纳闷随之升级为火气,岑矜声调扬高,质问三连:“你一个人去我就舒服了?你才多大就单独坐长途跑那么远?被你那个姑姑抓回去怎么办?”
她语气降至冰点:“到现在还把我当个外人,这种事一个字都不跟我说?”
李雾默了一会儿:“你也不想来的。”
岑矜只觉不可理喻:“你怎么知道我不想去?”
李雾回:“你来接我那天说过。”
“什么?”
他沉声道:“你说这个地方你不想再来了。”
岑矜一顿,反复回想都是空白:“我说过这种话?”
李雾很肯定:“你说了。”
岑矜印象全无:“我怎么一点不记得,我没说过!”
“嗯……”少年不知如何接话,只能低声应着。
岑矜问:“你到哪了?”
李雾说:“才出发一刻钟。”
岑矜抬起腕表瞄了眼:“终点站是哪?”
“浓溪。”
“之后呢,怎么回去。”
“走回去,或者找个三轮车。”
“然后呢,晚上怎么办,风餐露宿?”她冷嘲热讽。
“下山找个地方住,第二天坐车回去。”
呵,安排得倒妥当。
岑矜闭了闭眼,深呼吸过滤着怒意:“你知道这个假期我本来就想带你回胜州散心吗?”
她尽可能使自己平静:“一个是你爷爷的忌日,一个是想给你转学籍,你现在全把我计划打乱了。”
本想给他个惊喜,却没想到这小子心思深重,早有一套主意。
李雾知错,半晌默不作声。
“能不能别这么懂事?”岑矜别无他法,只能临时变更行程:“我待会就出发,今天是出行高峰,高速大概率会堵车,不知道几点才能到,你在浓溪等我,找个餐馆或民宿。”
李雾过意不去:“别这么麻……”
岑矜斩钉截铁打断:“麻不麻烦我说了算。”
―
下午五点半,李雾在浓溪卫生院门口下了车。
仿佛进入另一个世界,周遭不再高厦矗立,改换矮舍低房鳞次栉比,路面斑驳,不见几辆车。
橘红霞光里,盛放着众生百态:妇女围坐在铺子前,闲谈唠话;佩戴着红领巾的归家小孩从高台上挨个跃下,嬉笑追打,呼啦啦惊起巷口几只踱步觅食的鸡。
时隔近一年重归此地,李雾已有几分隔世之感。
他怔神张望着,直至一串清脆铃音将他惊醒,李雾忙避让,一个中年男人踏着老式自行车优游路过。
李雾双手抄进连帽衫兜,不急不缓往先前学校走。
浓溪高中已经放假,校内不见人踪,有个老头正在锁门,弄好后回过头来,瞄见李雾,瞧着他眉目清朗衣着体面,不似镇上人,犹疑问:“你是这学生吗?”
李雾怔了下:“以前是。”
他眼光微闪,用家乡话唤他:“张爷爷。”
老头耄耋之年,记忆力大不如前,没想到这男孩子认得自己,一时有些诧异,稀里糊涂地应下,又不自在地挠挠枯木般的颈子,“我先走。”
李雾说:“好,您慢点。”
他一走,校门口又空寂下来。
面积窄小的操场在渐深的暮色里变得黯淡,教学楼的窗子好似数只灰蒙蒙的眼瞳,与长年灯火通明的宜中大相径庭。
李雾立在原处凝望了它一会,呵了口气,到一旁石阶上坐定。
他一腿舒展,一腿微曲,取出手机拨给岑矜,跟她汇报行踪。
女人也留意了下导航:“我进胜州地界了,估计半小时左右就能到你那边。”
“嗯。”
她又问:“你在哪。”
李雾说:“以前高中门口。”
岑矜:“在那干嘛?”
李雾:“就看看。”
“有什么想法。”她忽然来了兴致。
李雾回:“不知道。”
岑矜自作主张为他总结观后感:“有没有状元郎衣锦还乡的感觉。”
“……”
“我开玩笑。发个定位给我,老实等着。”
“好。”
远方由黄红变为深蓝与乌灰时,李雾身侧的路面被车灯映亮。
他站起身,白车又暗下去,一道纤细的影从中迈出,停顿一下,似在辨认,而后朝他走近,微诧的女声挟风而至:“你真还坐这啊?”
李雾也迎过去,停到她面前。
岑矜打量他一下:“饿不饿?”
李雾可不想再触她逆鳞:“饿。”
岑矜轻笑:“嚯,还知道饿。”
“嗯。”
“走,吃饭去。”
“嗯。”
两人随便找了间路边小餐馆饱腹,又买了些鲜果,再次启程,一路南行,往云丰村去。
漫山木樨花开,暗香浮动,跑来车里,岑矜不由吸嗅。
“你们这儿桂花树好多。”她转头看窗外。
“下车会更香,”李雾说:“香到打喷嚏。”
岑矜对村中路况生疏,戏谑求助:“这次不把车放村委了,李导你看停哪比较合适?”
李雾唇角微勾:“再往前开,有片空地。”
“好。”
停好车,李雾解开安全带:“你跟我一起去吗,还是在车里休息?”
岑矜困惑看他一眼:“我是你司机么。”
李雾哑然,解释:“这会天黑了,村里坟地跟城里墓园不一样。”
“我又没做过亏心事。”岑矜不由分说开门,昂首朝外走。
李雾笑了下,快步跟上,与她并排。
越往高处走,视野越开阔。月光似银纱,朦朦的,拂亮了田间作物的叶片与茎秆。脚底草蔓松软,无处遁形。
沿途,李雾突地停下,遥望着某处。
岑矜疑问:“你看什么呢?”
李雾回:“你来过的。我跟我爷爷以前的家,已经看不到了。”
岑矜挑眉:“那间小土房?”
“嗯。”
岑矜举目,循着他方向看去。这个地方在她记忆里是浅淡的,于光阴中悄然滑走,不足以铭刻。但当下提及,她不由翻出手机里那张旧照对比,果然痕迹全无,早被夷为田地。
岑矜百感交集,说不来是好是坏,该惋惜还是该庆幸,只道:“还好有张照片留念。”
李雾“嗯”了声,拔足向前:“我爷爷墓地就在后面那个树林。”
岑矜眺了眼黑压压的密林,枝杈乱糟糟的,如鬼手抓捞天空。
李雾面不改色往那走。岑矜则心一提,默默缩短二人间距。
途经田埂,逼近山林,脚下植被丛杂,触感还格外浮离,岑矜心也跟着起伏不定。
月隐进云后,山野昏黑,墨一样渗透天地。
岑矜打开闪光灯:远超预想的画面在眼前显现,密密匝匝的树干下是随处可见的坟堆与墓碑,有的被家人收拾妥帖,笔直站立;有的东倒西歪、残缺不全,惊悚片氛围浓郁。
岑矜暗道一句“不是吧”,心卡到嗓子眼,难以正视,下意识问:“我们为什么要晚上过来?”
李雾侧头看她:“我也不知道。你吃饭时说耽误我时间了,怕我怠慢爷爷,一定要今天来。”
“……”这算不算搬起石头砸自己脚。“李雾,”岑矜边小心避着,边催促:“你也把闪光灯打开。”
听起来刻不容缓,摆明是在怕。李雾偷扬了唇,“哦”一声,也打开手机照明。
周遭更亮了。
可视范围扩大,也更可怕了。
还不如不开。岑矜心力交瘁。
迎面横着根树枝,李雾驻足,挑高。
女人先走,等她通过,他才抬步。
岑矜倏地细声惊叫:“李雾你人呢!”
李雾被吓一跳:“……我在你后面啊。”
“不要走我后面!”她恼羞成怒贴回来。
两人手臂就此靠拢,不时磨蹭着,李雾心痒起来,脑袋也热烘烘的。
突地,岑矜脚畔一阵草木窜动,O@迅疾。
她一下弹开,惨叫“什么东西啊!”,慌不择路,急急抱住旁边人胳膊。
李雾一僵,好似被锁身,再难动弹。他手臂被死死搂着,紧密无隙,女人身体的温热从薄薄衣料渗进来,烫人神思。
他耳廓通红,喉结上下滚了滚,佯作镇定拿高手机一照,安抚:“别怕,应该是黄鼠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