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宅邸的主人,江流住了正房前后五进,他的正妻王氏则是居于东侧的院子,除了正妻他还有不少侍妾,此次没有带来,加上并无其他子嗣,所以宅邸的大多数院落房间都空置着,他也懒得浪费人力去打扫清理,仅仅把常住常去的地方整理一番便罢了。
由于皇帝不在皇城,免去了平日早朝的惯例,名义上暂由李宰相代理政务,只是大家心里清楚,他不过是个立在明面上的傀儡,真遇到事毫无决策权。根据商议,皇城的诸多事宜早就分派给了相对应的官员管理,其中江流、郑桀以及王家安/插替换了不少自己的亲信下属,算是心知肚明的重新瓜分了权力。
暗地里江流为了争夺更多的话语权,和其他两派势力斗得不可开交,王家还自诩世家不愿意做出太阴险下作的手段,郑桀可没有那么多顾虑,从一个女奴之子一路厮杀到现在的位置,他向来信奉暴力和杀戮才是最好的捷径。于是短短几日里光是刺杀江流就遇到了不下三起,对方行事肆无忌惮,根本不怕暴露身份,公然在大街上使出了军中才有的连/弩,差一点就让江流身死当场。
他对此心中恼怒不已,可碍于郑桀手下的精兵强将,只得暗暗咽下了这口气,寻思着来日方长。不过鉴于对方势大,最近几日江流便假托告病,一直在家中闭门不出。虽然总体实力上他比不过郑桀,否则也不会让出一部分权力和王家联合,但自己的地头上安全还是有保证的。郑桀虽狂妄,还不至于疯到率兵直接打上门来,不然的话皇城里大大小小的势力早就联手起来一致对付他了。
尽管身为节度使,走的是武将的路子,但江流自小便饱读诗书,琴棋书画无一不通,无一不精。不穿盔甲的时候也是一派儒雅气质,为人处世如浴春风,哪怕不少人对他的发家史心中不齿,真正相处过后依然不得不赞赏他一句好风度。
这日清晨他按照惯例在院子里打过拳,沐浴更衣,用过早饭,闲来无事,吩咐伺候的下人磨好了墨,打算练字消遣一番。谁知刚刚铺好了纸,还没来得及拿起笔,便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奇怪的噪音,像是有人在大声喧哗,不禁面色微沉。
“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他对着一边垂手侍立的近侍道,近侍名唤长寿,跟随他已经将近十五年,闻言后答应了一声,倒退着出了书房,没过多久就回来,恭敬的道:“回老爷,外面是夫人请来的一干僧侣,说是要在做个道场,给过世的大少爷祈福,期望早登极乐。”
江流面无表情,语气里却带上一些嫌恶:“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别说根本没什么极乐,就算是有,信儿怕是早就投胎转世,重新为人,她就是打着幌子白折腾罢了。”
长寿只是默默的听着,一声不吭,江流也没指望他回答。
其实江流和他的妻子王氏曾经有过一个儿子,只是这个孩子生下来便断了气,仅仅取了个名字记入了族谱。自此后江流后院的女人就再也没有人怀过孕,而王氏自己更是再无所出。江流怎会不清楚其中的猫腻,不过当时他没权没势,全靠妻子的娘家支撑,所以忍耐下来只做不知。等到后来他渐渐发迹登上高位,不用再顾忌妻子背后的势力,却还是膝下空虚,唯一的子嗣还是他在别人家做客的时候和该府的家妓春风一度后侥幸有的。
纵然江流极其需要一个传宗接代的儿子,却还是不得不承认,对方的出身实在是太过低/贱,连纳回府当个妾都不配。所以在那名家妓生下儿子后,他便直接去母留子,假称是养的外室所出。而家妓的主人也因为他担心走漏消息,不声不响的找了个由头治罪下狱,一家人没留下一个活口。
可笑那家主人本想着讨好拍马屁才竭尽所能的邀请江流做客,谁知却把自己连同全家老小的性命送上了黄泉路,到死都浑然不知。
江流的出身不是秘密,可谓人尽皆知。他家世代皆是寒族,要不是当初他靠着自己英武俊朗的外形以及风流倜傥的气度迷倒了王家旁支的小姐,靠着这门亲事进入官场,并且踏上仕途,大概他还在靠着给人抄书过活。所以很多人都看不起他,觉得他是个吃软饭的小白脸。
这些年随着他登上节度使的位置,议论嘲笑之声渐渐少了,但江流心里明白,那些真正的世家大族,比如王家的直系正统,就算他名义上算是王家的女婿,还是依然看不起他。他可以不在乎岳父,因为现在他已经完全无法对自己构成威胁。但他还是很需要和王家扯上关系的,即便他妻子一家和长安城里的王家只能算还没出五服的亲戚,好歹将他和王家扯上了关系。
心里对妻子已经越来越厌恶,觉得她无事生非,整天瞎折腾,但江流脸上一点都没有表现出来。对于长寿“要不要将人赶走”的询问,他也只是挥了挥手,冷漠的道:“随便她去吧,派人去盯好了,不要让别有用心之人混进来。”
长寿急忙弯腰答应下来。
江流已经无心练字,背着手在书房里走了几圈,随手拿起一本书翻了翻,忽然想起了另一间烦心事:“少爷最近几日可还安分?”
长寿犹豫了一下,才谨慎的答道:“已经安分下来,不再试着强闯出府,也没有再胡乱摔东西不肯吃饭了。”
江流冷笑了一声,厌恶的道:“果然和他那个生母一样,生来低/贱,上不得台面,也不想想,我费心谋划想让他尚主是为了什么。现在我活着还能护着他,等我死了,我的好夫人和她娘家不把他生吞活剥了才怪。一天到晚只知道舞枪弄棒,正经东西一点不肯学,胸无大志,毫无才干。不娶个出身高的妻子扶持,他还想怎样。”
长寿战战兢兢,更不敢搭话了。虽然外面的人总是说江都督对唯一的儿子多么多么的宠溺,可他身边的亲信又岂会不知他心里根本看不起这个儿子。只不过除他之外别无选择,才不得不忍耐着厌恶罢了。
江流惯来会掩饰,不耐之下稍微吐露了一两句心声,还是在自己绝对的心腹面前,但也就仅限于此,很快收敛了情绪不再多言。他坐在书桌前,用手指有节奏的敲着桌面,思索了片刻后又问:“公主那边有何动静?除了王雁之外可还有其他人上门拜访?”
得到了长寿肯定的回答后,他微微翘起唇角,眼神中掠过一丝冷厉:“既然王雁不忘旧情这样都要赶着去帮公主,传出话去,王家里的那个人可以动一动了。”
长寿踌躇着道:“老爷,这是不是太过了,好歹是公主,万一出了什么事,皇上追究起来……”
江流若无其事的道:“出了事那也是王家的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原本还想让公主给我当儿媳,她自诩清高看不上江家,那也不必对她手下留情了,按我的话去做。”
长寿不敢再多话,唯唯诺诺的躬身应下,自去安排了。江流走到窗边,听着外面越来越大声的嘈杂以及钟鼓念诵之声,又看到窗台上放着的一盆盛开得正好的月季,随手摘下了最大最美的一朵,夹在手指间一点点碾碎了,丢进了窗下的湖水里。
“早登极乐啊,也好,也好,反正留在人世间不过继续受苦而已。”
有关江流的一切,王微自然不会知道,和李淮交谈过后又过了两天,她几乎就再也没有能接近李淮半步。消失不见的田伯忽然就冒了出来,殷勤的收拾出了一个房间给她暂住,还把之前她摘掉给田伯拿出去换钱的首饰全部还了回来。
至此王微哪里还看不出对方是在隐晦的划清界线,所以很识趣的没有再去跟李淮套近乎。说起来李淮救了她一条命,又出面安排帮她出城去找皇帝,而她只是照顾了他几天,算起来总体还是李淮亏了。所以王微觉得没什么可抱怨的,将来若是她还能好好活着,而李淮时运不济的话,她还是愿意出手帮个忙,还上这份人情。
只是王微也不免猜疑,王雁打算怎么把她送走呢,外面全是监视的眼线,总不可能大摇大摆的把她敲锣打鼓送走吧,起码江流肯定不会答应。然而大半夜她睡得正香的时候忽然被人捂住口鼻从梦中惊醒,眼睁睁看着一个应该是女人的高大身影一路把她扛出了房间,翻墙到了街上,塞进了一辆马车后,她大概猜到王雁是怎么安排的了。
马车不知道事先被怎样处理过,走起来居然一点声音都没有,那个女人毫不客气的往王微嘴里塞进了一个木球,角度卡得正好,让她没办法吐出来,只能嘴巴大张。她瞪着那个看上去应该有三十来岁的女人,很想说不必这么对她,她不会喊叫。可是对方看都不多看她一眼,不光塞了她的嘴,还用一床被子把她裹得严严实实,像个被打包的行李似的睡在马车里面。
王微都开始怀疑王雁是不是故意派这么个人来,就是为了整她出气。
马车在黑暗的掩护下曲曲折折的前行,那个女人坐在门帘边上,拉开一条缝,全身紧绷,一直警惕的盯着外面的动静,搞得王微也跟着紧张起来,生怕冷不丁的就杀出一群人来把马车截住。不过幻想中的场景并没有发生,马车走走停停,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最终还是平安无事的出了城门。
第25章
王微口不能言,身不能动,躺在马车里,听着马车一路驶到了城门边,外面负责赶车的车夫低声和守门的士兵说了几句,然后有人打着火把过来挑开帘子往里看了一眼,让王微的心都快要蹦出喉咙口。
但对方明明看到里面躺着一个大活人,却跟瞎了似的什么都没说,放下帘子,示意马车可以过去,弄得王微白紧张了一番。亏得她还以为要翻墙或者强行杀出一条血路呢,结果就这么简单?
不过仔细想想,江流势力再大,这座皇城终究还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王家也是很有势力的,提前买通关节或者安排自己人守门,把他们放出去并非难事。现在又没有摄像头,到时候真的追究起来,咬死不认就完事了。
顺利的出了城门,车夫不慌不忙的驱使着马车慢悠悠的走了很长一段距离,转过一片树林后才再次停下,那个一直缩在车厢内部阴影里的女人便一把抓起裹着王微的被子,一言不发的从马车跳下,夹着她穿行在树林里,飞快的跑了一阵,直到面前又出现了一辆马车和几个家丁打扮骑着马的男人,王微才第一次听到她开口说话。
她的声音异常嘶哑,好像声带曾经受过伤,说话的声音带着一种漏气般的嘶嘶声:“没被跟着吧?”
“没有,我们特地绕了好大一段路,确定没有尾巴。”
为首的那个中年男人沉稳的回答。
女人便不再多言,再次将王微连着被子一起塞进了车厢,但是自己却没有跟着上去。王微听到她叮嘱了几句,要他们一路不得停留,务必以最短的时间将人护送到邺城,交到接应的人手里。
“你不跟我们一起去吗?”
那个男人奇怪的问,女人没有吭声,王微身在车厢里看不到,想来她应该是摇头确认。于是那些人就没有再多问,随着马车微微下沉,赶车的人跳了上来,马车在几匹马的簇拥下,慢慢转了个弯,便在黑夜里开始前行。
自始至终都没有人来问过王微一句话,全当她不存在,王微努力的在不发出大动静的同时悄悄从被子里挣脱出了两只手,费劲儿的把嘴里那个木球抠了出来,呸呸吐了几口唾沫,揉着因为长时间张着嘴而酸痛不已的腮帮子,心中满是疑惑。
虽然只和王雁见过两次,加起来说过的话都不超过十句,不过王微觉得他不太像个心胸狭隘的男人。这倒不是说他不会记仇,但感觉他要是想报仇,直接就报了,犯不着用些小手段来折腾一个无助的小姑娘。老实说最好的报仇方法不就是不搭理公主吗,既然他答应了李淮会帮助公主,王微相信他不会出尔反尔,刻意在这种地方刁难她。
所以现在的情况就显得很可疑,王微并非要随时自持公主的身份,要所有人都高高的捧着自己。可好歹她是个公主吧,王雁这种世家出身的子弟怎么会不注意细节,连个丫鬟仆妇都不准备,让一群男人护送她上路。身为现代人,王微以前对此还没什么概念,但是被软禁的那段时间里她经常和梅儿几个宫女聊天,大致已经明白了这个时代女人名节的重要性。一般的大家闺秀名门贵妇,绝对不可能孤身一人外出,更不可能一个侍女都不带跟男人呆在一起。只要传出去,基本上名声就毁定了。
根据李淮的说法,此去邺城,即便是快马加鞭日夜兼程,至少也要两天两夜。就算是王雁对自己手下的节操有绝对的信任好了,可表面上的掩饰还是得做一下,至少也要派个年长的仆妇随行才符合时下的惯例啊。他这么做跟杀了公主又有什么区别。
而这几个护送她的男人反应同样奇怪,既然是世家的仆从护卫,怎么会不懂这套规矩,可那个应该是陪着随行的女人说不一起走的时候,他们居然毫无异议。王微就想知道,除非他们打算接下来的路途里一直把她关在马车里面,连下车方便休息的机会都不给,这群男人要怎么解决她的吃喝拉撒生存问题?
哪怕是在现代,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跟一群三四十岁的陌生男人单独相处两天……也很糟糕吧。
王微心中浮起了一层不祥的预感,直觉好像哪里不太对劲。
马车吱嘎吱嘎的在崎岖不平的道路上摇摇晃晃的行驶,王微本想掀开车厢窗户上的帘子看一看,但是顾虑到跟在车厢边上的几个骑马的家丁护卫,又收回了伸出的手。由于是在睡觉的时候被忽然带走,她身上只穿着一件薄薄的中衣,还打着光脚,这让她更没有安全感。
不过因为平时她总是抱着一份警惕心,所以还在那个院子的时候就特地在首饰里翻出了一根发钗,造型很简单,只在顶端有一颗巨大的珍珠,她就是看中了下面的钗身足够尖锐结实,所以不管什么时候都戴在头上,睡觉都不取下。现在拿在手里,也算是无奈之下的防身武器了。
心惊胆战的在马车里屏息静气,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很久,渐渐的已经可以看见天边亮起的曙光,一切不再那么的黑暗,王微估计现在的时间应该是凌晨五点多的样子。在此期间那些人一句话都没有说过,异常的沉默更是让王微的心越发沉重。不管他们是否知道自己的身份,但这种奇怪的缄默都很不正常。
她早就默默的检查了一遍车厢内部,只有她裹着的那床被子,其余就是光秃秃的木板,别说靠垫了,连基本的装饰物都没有。
“没有换洗的衣物,也没有应该有的食物和水……这不太像是要护送人,倒像是真的要送我上路,只不过上的是黄泉路。”
因为害怕和紧张,王微身上已经冒出了一层冷汗。她努力的让自己冷静,思索着解决的方法。她觉得应该不是王雁指示的,他要杀她的话早就动手了,犯不着冒险送出城再做。那就是中途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让她落到了其他人手里。
“可究竟是谁做出这样的事情,杀了我并不能带来什么好处啊。”
她只是个公主,如果是皇子也许还存在会干扰政局的可能,但一个公主又会碍着谁?除非是有人不想看着她嫁给江流的儿子或者其他什么人,可即便是她嫁了人,也不会立刻给娶了她的人带来飞升般的好处啊。就算是生个儿子出来合理的篡位,那至少也要等十个月,还不一定能立刻怀上,生下来还不一定是个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