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榻——挥墨染蝶
时间:2020-12-12 09:46:54

  终于等到宴席散了,大家互相搀扶着推搡,然后大着舌头一一告退,走出含元殿,爬上自家的马车往回赶了。
  房相如眉头紧紧皱着,烈酒浇心似的一股股热气往上涌,浑身出了很多汗。在家丞的搀扶下回内室的时候,抬手叫人关门,不许任何人进来。
  家仆们见自家主人喝成这个样子,半醉半醒,实在是难以置信。从未见过主人如此,却也不敢多问什么,只觉得定是有什么天大的事。
  天大的事倒是没有,只有一个小小的身影总是在眼前来回飘。
  房相如知道自己大概要醉了,可一丝清醒的意识还崩紧在脑中。大概是酒兴后起,只觉得浑身燥热难忍,他又畏热,烦躁地扣开腰上束紧的玉勾,啪的一声弹开,然后外衣松松垮垮地敞开来,露出中衣下的一片胸膛,在一口热气中微微起伏着。
  他干脆席地而卧,凉爽的竹席透过后背传来阵阵凉意,总算叫他舒服几分。房相如缓缓睁开眼,抬起半臂遮盖在额头,呆呆地望着窗外的一轮明月,只是无尽地放空着。
  眼前开始渐渐发虚,然后朦朦胧胧中,看见了当年她穿嫁衣的模样。
  多讽刺啊,她居然嫁给了他的义子。他本应该在场接受她的拜礼的,可是他还是匆匆走了。江南道水灾之患未解决,他趁机请命,申请与大司空共赴当地督查,其实他知道,自己只是找个藉口离开。
  她虽然性子骄纵,可很讨人喜欢,总是很容易叫别人对她好。难道他心里就不喜欢她依赖他,缠着他问东问西吗?
  拒绝的理由,不行的理由,他自己都清楚的知道,如果明知道这样不是很好,还去肆无忌惮地接受她的好意,这还是个负责的男人吗?
  上辈子,当他听说她要嫁给宋洵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居然有些不快,甚至是醋意。房相如沉沉闭目呵笑一声,真是荒唐,他那个时候就可悲的发现,自己竟然有点喜欢上这个骄纵无理的小公主了。
  她从前趁着他放仗下朝的时候躲在一角偷看他,以为他不知道吗;后来,她被他斥责靡费,受了很大的委屈,从此就两人见面也生疏很多。他比她大十几岁,自然知道什么可为,什么不可为。如果借由着她的小心思趁机谋求她什么,那才叫无耻。
  那是爱吗,或许只是一种习惯。就像她习惯依赖他,他也习惯了被她依赖。有时候,感情的事情真的很难分辨。房相如想不清,只觉得心烦意乱的很。
  既然喝酒都放纵些了,心思也跟着潇洒起来。没了约束,也就没了负担,今宵就任由自己这般随意一回也好。
  想起宁九龄,他不禁想嘲讽自己。她在说“喜欢”的时候,自己只觉得有些心碎,大概是真的担心自己沦为玩物面首之类的角色,叫她到手后就抛弃了他。
  可是想起她今夜的那些话,不得不说真的很叫他感动,感动之余还有隐隐约约的怪异感。说不清道不明。一直觉得如今的李漱鸢和以前不大一样……与其说长大,不如说像转了性子。
  宰相辗转反侧,头压着手臂翻了个身,千奇百怪的想法和推测涌进脑海,难道,她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她了吗?正如他自己也不是以前的那个自己……
  重生这事情得多么玄妙,若是两个人一同重生,那该是怎么样的孽缘。
  房相如揉了揉眉心,缓缓舒出一口气,想起她那张娇俏的脸,总是偷着要和他耍花招的模样,不禁淡淡一笑。而且,她看起来也没那么喜欢宁九龄,可笑啊,他居然连宁九龄的醋都要吃了。
  他想,大概借酒消愁真的不是个坏事,至少可以原谅自己这样放任地去想一个不该想的人。
  微微扬唇,房相如抬臂拉过一个长枕抱在怀里,沉浸在微醺的酒意中恍恍惚惚地睡过去了。
 
 
第35章 
  房相如果然还是迟了。
  今日是非朝参日, 虽然不必上朝, 可他几日前就与中书省的众臣约好,于此日共同商议处理突厥中原互市的相关事宜。
  僚属们坐在各自的案几前等了约一炷香的时间,终于见宰相匆匆跨门而入, 步子匆忙,显然是赶路而来。
  众臣起身,对房相叉手相拜, 宰相却直接撩袍入座, 摆摆手道, “今日是商议而已, 不必多礼。”
  僚属总觉得宰相哪里不太对, 可观其神色也不见有什么不妥。落了座后, 由左下为首,依次开始朗读自己写的互市策论, “下走建议,多安排府兵驻守南诏道和吐蕃道。这两条路通往西域,穿越天山。若是有他国人来中原贸易者,或走此二路, 必途径突厥, 不可不多留意。”
  又有人起身,施礼后对宰相献计,“前些日子,大理寺卿倒是提醒了愚,互市一开, 必引来周边贸易,所以须增外商相关律法。不过法度尚且未定下,是否依照各藩国得封等级,或各国自身情况,再因地制宜的制定?”
  前头的人一一都说的差不多了,轮到最后的人没什么汇报的,拍脑门想起来一条,拱手道,“有胡人在中原定居者,与我华朝女子通婚!请问房相,如何管理相关事宜?”
  房相端方地坐在上座,似乎有些走神,双目凝视着宫门外的晴朗神思飞走。众臣僚汇报完毕,却不见宰相有任何反应,只是面色沉沉,郁结深思。众人等了一阵,房相如依然沉默着,也不知是否听进去方才的那些提议。
  终于有人大着胆子,出列站定,朝上首微微一躬身,问道,“房相,您可否谏言一二,为愚等定夺?”
  那日大典过后,陛下那几天招待使臣与突厥三大王于内朝,百官无需上朝。这五日里,房相如没去中书省,一直一个人在家闷着不出来。说是休息,其实还是无聊地独酌。
  人一遇到实在解不开的难题的时候,总爱借酒浇愁。房相如发现了其中滋味,也干脆闲散几天,反正大门一关,也没人知道。
  直到送走了突厥使臣一队后,事务恢复了日常,众臣回朝忙了起来,房相如才回位中书令的座位。可头一天回来,总有点不适应,谁叫他昨天一个人喝了一夜的清酒,眼下的思绪还拢不住,总是往外头飘散。
  起居舍人站在下头半晌,却见房相如依旧嘴唇紧闭,也不知在思考什么,以为他没听清,只好尴尬地左右看看,然后探身复道,“还请房相为愚等定夺……”
  主书坐在房相如副手的位置,本是记录宰相和群臣的言论要点,可宰相却一言不发,只好在旁边小声叫他,“房相!房相!”
  房相如如梦忽醒地嗯了一声,侧头看了一眼他,见主书一直拿眼神朝中间示意,房相如这才复看向殿中立着许久的起居舍人,道,“嗯……?诸位方才上报了哪些?某刚才听见,好像是君提及通婚一事?”
  提及通婚一事的是下座末尾的主簿郎,而中间的起居舍人是来等候宰相意见的。
  满座僚属互相偷偷地对眼神,皆对宰相的反常行为感到不解,只听宰相淡淡道,“抱歉,某这几日休息不佳,方才神思混散…….突厥互市乃边境大计,需要考虑的事情太多,某也需要时间多多筹谋,才好提交陛下审阅。”
  主书没有办法,将方才所记下的诸臣言论一一念了一遍,房相如皱着眉听完后,总算都明白过来了,沉吟片刻,迅速答覆道,“南诏吐蕃二道的确重要,不过光设府兵是不够的。监管不如善民,可叫刺史或节度使与二道沿途设驿所。都亭、一等驿至四等驿设马,数量递减,其余小站多增驿驴,以备不时之需。”
  房相如等了一会儿,待主书奋笔疾书完毕后,继续道,“至于外商者律法,君忘了么,《唐律疏议》已经写了,‘诸化外人同类自相犯者,各依本俗法,异类相犯者,以法律论’。大华一向以国为先,何时以地域分以待之?无论是大华本国百姓,还是外域居华者,都依照本国律法处置。”
  宰相在大是大非上绝不让步,三言两语就点拨了众臣。一一解答了臣僚的提议后,最后道,“至于外族通婚。陛下一向不阻止此事,不过,随着这情况愈加的广泛,某认为,外人娶华女,不许携回。另外,为避免胡华混淆,外族依旧可以穿自己的服饰。”
  臣僚的提议花样百出,无论是靠谱的还是不靠谱的,宰相都能应付自如,给予最妥当的答覆。众臣点头松了一口气,他们的中书令还是清醒的,只不过最开始的时候大概真的是走神了。
  “诸位若无旁的提议,就依照方才的商议起草一份文书,下次常参日的时候提交给某,等逐条批注后,再一并交由陛下决策。” 该说的该嘱咐的都安排好了,这场短暂的商议会也就到此为止。
  国朝正是欣欣向荣的时候,百废待兴,无论走哪一步都需要谨慎判断。宰相很不容易,王朝的重担压在他的双肩,忽略一步棋,很可能导致未来的满盘皆输。所以对情况严密斟酌,当机立断,并且想出应对之策是他的日常。
  如果是超出他日常之外的‘麻烦’,他就全盘尽输,处理得不利落,脑子也似乎反应得不大灵光起来。
  从中书省出来,房相如立在中朝的甬道上,鬼使神差地往延英门看,那是李漱鸢出入中朝与内禁的必经之路。自上次分别之后,感觉很久都没见到她似的。
  不过他今日才进宫,见不到也是正常。
  忙完了事务,也不知道去哪。寂寥中,头一次不想留在中书省,而是想出去走走。正这么想着,天却阴了过来,一大片浅淡的阴云像是知道宰相畏热似的移了过来,瞬时天上就乌濛濛的,四面八方的凉风穿林而来。
  房相如衣袂迎风猎猎,站了一会儿,于是往凤阳门走去。半路在御桥上遇到一个宫人,很是眼熟,直到她迎面朝他拜下,他才认出来。
  “你不是在内朝宣徽殿侍奉的吗?为何到这里来了?” 房相如负手有些疑惑,多问了几句。
  冬鹃答道,“前些日子婢子得了风寒,太医令怕过了病气给公主,于是特意将婢子移到这边的宫人所歇息。今日大好了,所以就回去了。”
  房相如点点头说这样,沉默一会儿,又忍不住问起来,“你家公主近日可还好?”
  冬鹃大概是没想到他会提到公主,正有些不解,只听宰相犹豫着解释道,“上次公主受伤……”
  “哦。原来是那个事情。” 冬鹃笑了笑,“公主早就好了,今日她还出宫去大慈恩寺了。”
  “哦?”房相如凝神怔怔,不禁疑声追问道,“怎么,她出宫了?为何去大慈恩寺?一个人吗?”
  冬鹃也不知宰相怎么回事,如实答道,“是同幼蓉去的呀,今日是公主母亲的忌日……”
  话音刚落,青石的宫砖一点点的湿了,天上曼起了细濛濛的雨,冬鹃一个激灵,扬起手背遮挡起来,还不等拜别,见宰相拂袖就走,直直地朝凤阳门外疾走而去。
  “房相,下雨了!您避避雨再走吧——”冬鹃扭头朝他的背影追看过去,却见宰相不管不顾地迈步走掉,没一会儿人影就没在了迷濛中。冬鹃无奈地摇了摇头,只好回去了。
  内侍纷纷打着油纸伞穿行于回廊,雨滴凝结在宫殿殿脊两侧的鸱尾上,一滴一滴的垂落下来,啪的一声击在绣球花上,紫黛色的花瓣散落了一地。
  大明宫的阴雨连绵总是让人心痛。有一年长安的秋雨下了整整十日,他十日内从洛阳快马加鞭地回来,不顾换一身衣裳,穿过御桥直接闯入宣政殿觐见新帝,长跪于大殿内,手捧卷宗,说,永阳公主是冤枉的。
  也不知是不是那场悲情的瓢泼大雨太过阴冷,叫他受了好大的寒气,从此往后活着的几年中,每逢雨天,腿总是疼得钻心。
  他那时候想,大概这是一种苦行僧一般的惩罚。
  房相如紧步一路穿过御桥,行至丹阳门前,唤内侍牵马而来,内侍披着雨蓑眯着眼将马绳交给他,“房相这是去哪?雨越下越密了,要不咱家给房相备辆舆车吧!”
  下雨天,宰相不回家,显然是要去别的地方。内侍替宰相披上蓑衣,又交给他斗笠,却见宰相利落地翻身上马,淡淡道,“不远。”
  目光所及之处是城外的南边,雨帘中,行人稀稀落落地避在房檐下等待天晴,房相如拉过缰绳,驱马飞踏过一片水洼,直直地往那头去了。
  ——————
  大慈恩寺正做法事,雨意中香火缭绕,钟声阵阵,敲开一片红尘。
  长安城的大大小小的街坊里有很多寺院道观,大慈恩寺是李家敕令修建的国寺,与宫中的护国天王寺齐名。大慈恩寺不在皇城正面,偏居在长安城南边昌晋坊寂静的一处,昌晋坊在含光街的尽头,那边石榴花似胭脂剪碎,开得正好。
  “明明是佛门清净地,为何还要种这种花呢?” 漱鸢立在回廊里轻轻笑,伸手去接廊檐外的雨滴,“就算是清净地,也挡不住外头的红尘啊。”
  大慈恩寺里供奉着李家人的香火,另有一小片陵园在佛塔后头,那些暂时无处安放的李家人,先被妥帖地埋葬在那里,也算是体面。
  令睿姬当年没等到陛下登基就早早去了。有人说,她是自裁身亡,也有人说,她是被皇后赐死的。总之,尚未得封号的女子,都长眠于此。
  漱鸢微微一笑,不在意这些,人都死了,何必还在意什么虚名呢。母亲在她的象中很遥远,可是她记得她是个温柔美丽的人。父亲说过,等他御龙归西的那天,要将母亲从大慈恩寺里接出来,与他同穴合葬,
  她对幼蓉说,又像是自言自语,“母亲可能更喜欢这里。帝陵太挤,我怕她不自在。”说完就笑了,笑中有几分自我开解,听着又有些惆怅。
  漱鸢出行不喜欢随性的人太多,大慈恩寺也不是多远的地方,一日的来回,坐牛车也赶得回去,于是此行只带了幼蓉,没有旁人。两人才刚从大雄宝殿出来,便赶上了雨,未带伞和蓑衣,干脆就坐在回廊下赏雨。
  她撩起斗笠上的遮面,探出洗尽铅华的脸往天上看,雨自上而下的倾倒下来,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
  漱鸢望着烟雨轻拢,淡淡道,“又是一年了。我居然快忘了母亲的模样。她去的早,没人给她画画像。在旧府邸的时候,我听旁人叫她睿夫人……”
  幼蓉立在一旁,眉目浅淡,慢慢道,“风光烟火清明日,歌哭悲欢城市间。何事不随东洛水,谁家又葬北邙山。”
  漱鸢咦了一声,回身看她,见幼蓉倒是有些惆怅似的,道,“想不到,你竟会念这首诗。”
  “跟着公主,很多事情也就学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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