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邙山。”漱鸢浅浅一笑,难得眉眼温柔沉静,目光仿佛穿过层层飞檐,越过山峦,往记忆久远的地方飘过去,“洛阳的北邙山。自古的帝陵设于北邙居多,如今怕是都作土了。洛阳啊……父亲的旧府邸,很久都没有回去过了。”她说着,视线掉转回幼蓉脸上,道,“你去过洛阳吗?”
幼蓉大概是被公主今日的恰惕惕有些感染,语气也变得有些怅然若失,她道,“婢子从小在长安长大,不曾去过远处。”
漱鸢道,“每次都是你陪我来大慈恩寺祭拜母亲。下次我带你去远一点的洛阳看看,你不知道,那里的牡丹花很好看。”
幼蓉说好,“到时候一定和公主去看看。”
其实,若是真的要合葬,何必等到最终的那一日?漱鸢明白,帝王家的感情,多少总要掺杂着那么一点不纯粹。好比琉璃珠子里混进去沙子,非要细看的话便是一种自我折磨,也就觉得膈心,反而不痛快。
府邸的旧人看见她总会感叹一句公主肖母,除此之外便无其他。沉默缄口的意思大概就是被封嘴,她听了奉承,微微一笑,从来不会多问什么。如果父亲想让她知道,自然会说的,如果她一个劲儿的缠问母亲的事,倒是给自己添麻烦。
她的一切都是父亲给予的,如果因为母亲的事情而怨恨父亲,那是不是太没有心了。其实她很为难,也很挣扎,旁人对她好,她就也会对旁人好。这样此来彼往,倒像是一种交易。
或许爱是什么,她真的不知道。她就像汲取养分的花朵似的,只要有人给予,她都会吸收进心里。或者,她真的是有些缺爱。
这场雨下得凉快,凉风习习,倒有点秋雨的意思。可惜,怕是雨过之后,天气就要暑热起来。
“今日不急着回,难得出来一趟,又是特殊的日子,想来皇后不会管我太多的。”
她说完,正悠悠把头往后靠在红漆圆柱上,忽瞥见有一人穿着蓑衣急急走了进来,寻了一个路过的小沙弥问了几句话,小沙弥单手行礼后,又朝她这边一指,那人就望了过来。
显然,彼此都没意料到对方会在这。
房相如站定在雨中看着她吃惊的表情,也有些无措。双手在长袖里握紧一阵,然后又松开,抿了下嘴,显然是对这样突然的照面有些尴尬。他一咬牙,紧步走了过去。
漱鸢呼吸一滞,慢慢起身,怔怔地看着他朝自己快步走来,声音几乎杳不可闻,道,“房相怎么来大慈恩寺了?”
她打量起来他,见他绯色的朝服上殷着一大片一片的湿红,大概是一路迎雨策马而来,连雨打湿了衣衫都顾不上。
幼蓉后退半步,朝宰相行礼。房相如冲公主叉手环礼后,瞧了眼幼蓉,又四下看了看,好像脸色有些不满,冷着声道,“公主一个人来的?没有带金吾卫就出宫了?”
自从上次光顺阁一别,今日算是头一次见面,他迎面就是兴师问罪的语气,漱鸢想,这人到底会不会说话?
公主翘了下唇角,淡声回道,“多人出行不便,再说今日是为祭拜而来,若是前拥后簇的,恐惊扰逝者。房相能理解吧。”
房相如却是也无话可说,站了一会儿,发觉在她面前穿着蓑衣和斗笠似乎有些狼狈,湿哒哒的水滴顺着蓑衣斗笠滴下来,满地都是潮乎乎的。公主清清爽爽地立在那,而他却姿容不体面。
“臣知道了。”他说着,不经意地脱下蓑衣和斗笠,放在一旁,掸了挥衣摆,总算好一些,立在她身前,继续道,“上次花宴的教训公主是忘记了吗?冷箭伤人的事情还没有头绪,公主就敢自己跑这么远。到时候出了事,又要怪臣救驾不及时了。”
他说完才看清她不施粉黛的脸,素面楚楚的,比平日倒多了几分娴静平和。对于她母亲睿夫人的离去,他发自内心的缅怀。然而她也太不把命当回事了,就这么简简单单地出来,心就如此之大吗?
房相如是真的担心她的安危,才一路赶来,可见了面,却看她一脸微微笑意,全然不当回事似的,不由得有些没好气,道,“公主怎么还在笑?难道你不知道如果出了事,周
围一个人都没有,该有多危险吗?”
他说完,诧异地听她嗤嗤地笑了出来,她浅浅叫他一声,“房相。”
烟雨迷濛抛在身后,宰相看着公主灼灼的笑颜,眼里眸光一闪,下意识地垂下眼睛,忍着心头的跳动,答道,“臣在……”
“房相,所以你是担心我才来的吗?”她今日声调没有那么高扬了,淡淡的笑着,带着一点往常的得意。
“公主……”
“怎么了?”
她看着他的忐忑,然后宽慰地平静道,“房相担忧也是正常。换做是父亲,房相也会这般赶来吧?”
房相如听后稍稍平复下来,沉默片刻,抬了抬手,“这次的确是担忧公主。毕竟上次是臣保护不周。”
她说没事。“房相保江山无忧,保君王无忧。我都知道。”她说完,付之一笑,然后静静地坐回回廊处,一言不发地继续赏雨。
看来公主今日心思惆怅不佳,若是平日,她大概早就开心的跳过来了吧。
该怎么表达这次真的是为她而来呢。她这一次,居然难得贴心地劝慰起唐突到来的他,房相如想到此,竟有些不自在起来。
立在她的身旁陪她看看两,漫天雨帘细细密密地飘洒下来。他用余光看她,见她静影沉璧似的半仰着头看向远方,眉间凝结着一点恪怅和怀思。她的话变得很少,也与平
日那个娇媚又无所顾忌的她很是不一样。
房相如想,大概她真的很不同。生与死,或是那些难忘的伤痛,几乎在她的成长中没有留下任何疤痕。不论怎样挫败或是囹图,她总是这样以惊人的生命力成长的。
宰相看得有些凝神了,有不自觉的淡淡弧度漫过嘴角,目光自她的眼睫看向她的鼻尖,又从耳垂曼向她的乌发,忽然他的笑容慢慢凝固了。
她盘升的乌发上,带着一把精致的银凤镂花长簪。他记起来,上辈子他亲眼看见宋洵将这把簪子簪在了她的头上……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关爱~
今天说说马
电视剧里基本上贵族都是坐马车。其实很久以前,唐朝人男做马车,女做牛车。不知道现在有些地方给逝去的人男扎马,女扎牛是不是也是这个流传下来的?马车多是公务员的车,女贵族多用牛车,因为牛车安稳,安全,虽然慢,但是不至于出交通事故。其实除了车,唐朝人更爱骑马。起初唐玄宗很爱骑马,带大臣玩的时候,坐车去,骑马回。从此长安城人人都要骑大马,骑好马,骑宝马。一开始官员,后来是贵族,再后来是普通士族,老百姓,女子,上上下下人人都要来一匹奔驰小奥迪什么的。所以唐朝蛮开放的,男女老少都可以骑马。贵族之间甚至有攀比之风,比比谁的马牛气,帅气,跑得快,马达好。考生到长安参加公考的时候,一个个也都骑大马,有考官讨厌这一点,觉得风气不正。从此下令,来长安考公的举生者,不许骑马!一律骑驴!哈哈哈哈~
第36章
宰相愣愣地看了一会儿, 大约是公主察觉到身后有一道怪异的目光, 迟疑片刻,半侧着身回头瞧,见房相如像是被发现了什么似的, 赶紧收回视线,好像欲言又止。
“房相怎么了?”她不解地问道,“有何不妥?”
房相如皱了下眉头, 一直垂着的眼抬了抬, 里头是叫人看不透彻的烟雨濛濛, 他清下嗓子, 揣手道, “公主这簪子……臣看着有些眼熟……”
“哦?” 漱鸢扬声, 扭过身子回头看他,“ 你什么时候见到的?” 她抬手摸了摸冰凉的银簪, 很是有兴趣。
什么时候。那大概是上辈子了,他偶然路过御桥,远远地看见宋洵将一个小木盒打开,从中取出来这簪子又给她带上。估计是从东市买的送公主的礼物吧……
房相如顿了声, 一面佯装回忆一面试探道, “臣是…从很久以前看见的了,也不大记得了……好像是谁给公主的贺礼?”
漱鸢笑了笑,说那你可猜错了,“这是我母亲的簪子。”
房相如很是意外,全然没想到这个答案, 想不到自己当年纠结半天的这把簪子居然是她母亲令睿姬的。
宰相惊讶的神色叫漱鸢有些看不懂了,她歪头看他,“房相这是什么表情。”
“啊……原来是!睿夫人的簪子……” 他舒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原来如此……那就是了,难怪臣看着有些眼熟……”
总而言之,这杞人忧天的有点让他自己觉得可笑,房相如极力掩盖住不自在,缓缓解释道,“臣那时候也是偶然见到的……在洛阳府邸,的确是睿夫人的。”
可漱鸢低头沉吟片刻,还是有些不懂,眨了下眼,道,“母亲在我五六岁的时候就走了,我记得房相是景和二年入府做幕僚的……那时候我□□岁了,你是怎么见着我母亲的?”
“……”
这下宰相可尴尬坏了,暗暗抿唇半天,才答道,“听闻睿夫人姿容无双,公主与她很像,臣见公主容貌,也能想像一二。更何况,臣也偶尔听陛下提起过睿夫人……”
上一辈人总有自己纠缠不清的事情,人走了,纠葛也跟着弥散了。陛下对睿夫人的感情似乎很复杂,听闻睿夫人曾经在府邸很得宠,也不知怎么,有一日突然突发急症离去。
关于她的去世,众说纷纭,不过传于世的无非是“自裁”或是“被害”。似乎美丽的人的突然离去,总是叫人觉得不可能,非要牵扯上什么阴谋才算满意,不然也太过惋惜。
如果睿夫人还在,后宫之中必定加封妃位,公主有了依靠,也不必这样一个人绰绰独行地来大慈恩寺祭拜。
漱鸢今日不大活泼,一直安安静静的坐着,听见房相如说起母亲,于是也跟着多聊起来,“房相知道吗,” 她朝院深处的郁郁葱葱一指,“那些暂不得入皇陵的李家人都在那里面,母亲未得封号,所以也在那里。我很难过啊……”
宰相听公主诉衷肠,其实想说点什么,可心里有千言万语到嘴边了,又化不成一句贴心的话,只好温温地“嗯”了一声。
没接触过什么风花雪月,日常中又都是一群中规中矩的同僚,宰相除了举着芴板冷言冷语,几乎没有对什么人温柔过。
除了跟着嗯一声,陪着她,似乎也难以启齿什么温情的话语。
他其实方才迅速过脑一番,后宫封号是皇后的事情,迁徙后妃陵墓他也无法谏言。真的想帮她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手里的权力够不到。说再多好听的,能有什么用呢?
房相如是个务实的人,见公主眼神略有失望之色,心里头发紧,一咬牙,振袖进言道,“其实迁徙睿夫人陵墓的事情也不难,虽然六宫之权在皇后手中。可臣也会想法子在陛下那找机会提一提,比如……大慈恩寺的修缮,或者是日后公主出降了,生母都要有封号好记入……”
漱鸢抬袖掩唇淡淡一笑,“如果父亲真的有此意,还需让她在这里等了三四年之久吗?”她摇了摇头,道,“我也去查过,名册上根本没有母亲的任何记录,姓氏,名字,府邸的封号……”
她回头见房相如怔怔的,笑道,“你也不用内疚,我和你说这些,也不是要你为我越权办事的。”
漱鸢知道,之所以这些李家人不入皇陵长眠在此,其实都是犯了错的。比如她的叔叔——那位隐太子和他的家人,也都葬于此处。
洛阳之变到底怎样,知道的人大概不多。其实她和房相如心照不宣,父亲不喜欢隐太子,因为他不想面对夺门的真相。即使登上原本不属于他的皇位,究竟还是父亲错了,或许他也是内疚的,内疚到勒令史臣以另一种方式来记载当时的情况。
所以为母亲迁陵哪有那么容易,就算迁走了,可千丝万缕地牵连出隐太子这些人的身份问题,又是一场**。
这雨是云彩雨,来得突然,走得也突然。眼下雨停了,阳光像被浣洗过似的,柔和地洒在大慈恩寺的青砖上,明媚温丽。
其实,比起来他说那些话,她更想听点类似“臣会陪着你” 之类的温言温语。
漱鸢抬起眼瞧他,目光将他从头到脚欣赏一遍,然后端雅地满意地抿了抿嘴,托着腮悠悠提醒他起来,“上次在光顺阁,我是不是弄坏了房相的玉带啦?你知道的,人一醉酒,难免力气大些……要不然,我再差人送你一条吧!”
房相如见她的视线往他的腰间一直转悠,不由得拽了袖子遮挡一下略作防备,道,“臣的玉带没坏,公主费心了。”
想起那羞耻的一夜真是斯文扫地啊。房相如不敢细品她那天晚上暧昧的举动,方才她说她醉酒,谁知道是真的假的!难道她不记得,当时她上下其手,都快要把他衣服扒了!
漱鸢很和气恭顺,扶着额头道,“其实那天偶遇阿史那思力,多亏房相及时赶来相救。只是事后又对你做出那样的事……我真是心里愧疚得很,总想补偿点你什么……”
房相如一听,下意识地紧了紧衣领,装作很大度的样子道,“其实那天也没发生什么……公主不必太过担忧臣。”
漱鸢抬头想了半天,才淡淡道,“如果房相心里不痛快,一定要给自己的清誉讨个说法,其实,我很愿意对你负责的。” 她沉思片刻,筹谋很久了似的,认真道,“你不想放弃宰相之位,没关系,到时候我在公主府为你修一座别苑,你想我了,就来坐坐,若是住下过夜,也是可以的。出降后,驸马无召不得觐见,不必担忧撞见的尴尬……你放心,我保证我房里就你一个。”
她坐在那絮絮叨叨的说完,一抬眼见他揽袖立于旁,仰头看着树枝子,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就是没有瞧她。
漱鸢被他的冷置态度惹得不快,一把勾上他的玉带往里一拉,宰相踉跄地往前搓了几步,猛地和她靠得极近,她扬了扬下巴,“你听没听见我说话,为何我跟你说句话,你都不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