漱鸢听后脸上浮起喜色,“真的?” 她本以为房相如因为上次那事情要称病躲避她一阵子,毕竟他身体长年硬朗康健,忽然这么倒下了,可见她着实叫他烦恼一次。
可这事情算是个好消息,她皱了皱眉,疑惑道,“见你愁眉不展的,还听到什么了?”
冬鹃抬起头,扶膝行至榻前跪坐下,低声道,“今日见圣人单独召尚书入思政殿,元公公那里奴婢多问了几句。听闻突厥人又来催促和亲之事,这次非选圣人亲女不可。奴婢怕……”
幼蓉放下茶勺轻轻咳嗽一声,冬鹃眼神觑了过去,才明白过来,忙瑟瑟埋头道,“奴婢乌鸦嘴了,公主恕罪。”
漱鸢听完了倒没有发怒,沉吟片刻,喃喃道,“原来如此,你替我担忧也是正常的。”
她的姐妹有十几个,如若和亲,必然不能从嫡出的公主里选,剩下的就是她们这些庶出公主或宗亲之女了。她母亲在洛阳府邸的时候就早逝,她背后无母妃可进言,凡事都要靠自己。和亲这事情谁都不想去,迢迢大漠,去了就是一生埋入黄沙了啊。
父亲再偏爱她,可和社稷相比,二者孰轻孰重她心里有数。漱鸢想,大概这就是天家的悲哀之处,与荣宠伴随而至的总有那么一点利益关系。这也是为什么她喜欢房相如的原因,看似清冷的人若是情动了,可就没那么简单了,她希望自己可以等到那天。
漱鸢又问道,“那窦尚书对此事怎么看?”
窦楦与房相如一个鼻孔出气,他的意思应该也是房相如的意思。
“事关国政,这奴婢就不知道了。”
漱鸢略感失望,低头说也罢。她回想起从前房相如在学堂给她讲过“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他当时问应如何忠君,她不太懂,只是愣在那没回答。房相如轻轻叹息,也没有再讲下去。
所以她想和自己打个赌,赌这姓房的老狐狸还有点良心,舍不得把她送出去,能替她说几句话。
漱鸢揉着太阳穴叫人去尚食局拿些酥饼来吃。冬鹃松了口气,倒是觉得公主今日心情不错,气性都比从前稳了些,没有冲她发脾气。
殿外有脚步声传来,有两个司礼内侍垂着脸立在殿外高喊一声陛下驾到。
漱鸢忙起身正了衣冠神色,提衫出门行礼迎接。皇上笑意温和地走来,道,“鸢儿在干什么?”
“女儿正饿了,叫了些点心,父亲一同来吃吧。” 漱鸢依顺地扶着父亲入殿,注意到他手中拿着一竹筒,心中奇怪,却只是笑道,“父亲日理万机,今日怎么有空来看女儿了。”
皇上拍着她的手背道,“你从前不是总说父亲太忙不陪你吗,今日怎么听着不大欢迎呢?“
漱鸢迎他入座,递过新茶忙道,“父亲这话可不好。” 说完,眼神流转到他手上,一指那竹筒,才问,“父亲又给我带什么好玩意了?”
皇上无奈摇头,将竹筒打开后,拿出一卷墨纸放在桌上,道,“朕平日太纵惯你了,上次的那个游仙枕被你讨去,怎么,现在连父亲的臣子也要被你欺负了?”
漱鸢展开纸卷一目竖扫过去,只见每个字力透纸背,写她言辞举止欠妥,着实应该多读些书云云。
一见落款是房相如,她强忍着想要溢出笑容的嘴角,难过道,“女儿什么都没做,如何就得罪房相了?”
她看那落笔着实扎实,大概房相如是气羞交加写出来的,每个字都有一种不可抑制的激动,她能感到他的愤怒。可漱鸢想起她那夜的得逞,分毫不觉得有错,反而有些得意。
皇上深深叹了口气,道,“他写到养不教父之过,想起你从前,还有你母亲,真是心里郁结的很。”
漱鸢沉默了片刻,抬头望过去,恳切劝慰道,“这话可差异了。房相若说养不教父之过,那我也要说教不严师之惰。当年女儿得父亲圣恩,获准一同随房相念书,谁想不到半年,房相离京而去,这学业也就荒废了,他怎么能怪父亲?我倒觉得,是房相未尽师责。”
皇上为漱鸢向着他的这些话颇感欣慰,“如果那些谏臣都想鸢儿一样好说话,我也可以轻松些了。想来你当年入国子监时间颇短,念书的事情搁置很久了。房相如举荐了崔侍中,太常卿和楚侍郎。我考虑再三,叫崔侍中亲自教你如何?”
这房相如真是安排得很周到,将身边的人一一推出去了,倒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他借陛下的威严,想给她一记警醒,又拉扯了旁人进来,替他教她。房相如想置身事外,她偏不叫他随了愿。
漱鸢不情愿地抬起头,难为情道,“父亲,既然房相自己提出这事了,不如还请他回来教女儿吧。女儿之错,叫父亲为难,着实不孝。房相苦口劝谏,又以密函相送,定时费心照顾陛下颜面,如果太常卿他们都知道了此事,怕是又要叫父亲心烦。”
漱鸢缓缓沉了口气,继续笑道,“何况房相博学多闻,儿时就有所体会,如今再续师缘,女儿也愿意和他讨教。他说过叫女儿身为公主,要做忠君之事,女儿记忆犹新。父亲前朝政务繁忙,女儿不想父亲费心挂劳,只从房相那学得一二,时常自省,有朝一日报答圣恩。”
皇上被她这一番话说得震惊不已。
她自幼沉默寡言,入宫后才有所好转,他只知道她后来性情任性些,大抵是被他惯坏了,也未曾在意,以为她只是娇纵单纯的小女儿。可今日她提及很多,仿佛知道他为突厥之事烦忧似的。别的公主三番五次地和母妃来找自己求情,叫他已经很头疼,可漱鸢的话像一涓清泉,有抚慰人心的力量,他很是感动。
皇上眉间宽慰不少,抚掌叹道,“鸢儿若为男子,可当大任!” 说完,扭头叫了一声元珞,“传旨,即日起,房相如复少师之职,每月逢一五,教永阳公主读书。内廷不方便,就定在弘文馆吧!”
送走陛下后,漱鸢立在门口止不住笑起来,仿佛打了胜仗似的。冬鹃与幼蓉面面相觑,道,“房相素来严苛治政,公主找他当少师,以后怕是要辛苦了。“
午后的风刮的猛了些,眼看重重云层压了过来,盖住了日头,大概要有下第一场春雨。漱鸢扶着门框抬头看向深远的天,两袖灌进了风刮得纷飞起来,她微微一笑,就等着后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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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房相终于气病了……下线一章。
第9章
午后,房相如右眼皮忽然狠狠跳了几下,手腕一倾,一笔划过整个“奏”字,这张纸便作废了。
他抬头,透过直棂窗细密的空隙看出去,天空的阴云与摇摆的柳枝奇异地被分割开来,视觉上成了连不起来的景象。风声加杂着沙沙树叶涌进室内,就连空气中也带着濡湿的草香。
宋洵自外院引医工入堂,一路行至屋内的书案前跪坐下来,见一盏书灯在风波中摇曳,连忙伸手拢住,保全了那一点火光。
“您若坚持明日回朝也不是不可,风寒之症倒是好得差不多了,可还是需要多多休息。” 医工闭目摸了一阵脉,点头再三确认道,“方才见您舌苔白热,怕是外寒内热,心有郁结之气不散,的确冲突了。”
房相谢过后,收回手腕整理起袖口,闲谈道,“上工有所不知,我近日的确心神不宁,总觉得神思飘散,颇感疲惫。”
“嗯,那就是了。” 医工再次认同,顿了片刻,继续道,“房相一向身体不错,这次算是急疾,看似是染了风寒,其实亦是心火催生。自古都说阴阳调和两相依,房相独居此处,虽然清净,可到底是一个人……”
说到这个地步了,后面的话也不好细谈,医工微微一笑,婉言相劝,“房相的心火之症缺了一味调剂,在下这里没有。房相英姿翩然,定能寻到钟意之人,在下只能盼望房相早日大喜了。”
房相如握拳停在唇边轻咳几声,自然听出话里的意思。
他的心火之症到底是不是和“某方面”有关他不清楚,可是他可以肯定,多半是因为方才宫里送来的那份御诏。
从这个月起,他就得每逢一五,在弘文馆与李漱鸢相对而坐整整两个时辰了。他想起此事就心头烦乱,这一定是李漱鸢给陛下的提议。
他还是看错了,想不到她并不简单,竟有这样狡诈的一面。除了领旨谢恩,他做不了任何事,如今像被她逼入死角的一盘双陆棋,他动弹不得。
所以他忽然因着这场突如其来的春雨犯了头风痛,叫宋洵找了医工来瞧病,可惜,仿佛天下人都要与他作对似的,说那些令他不悦的话。
恍惚间,一场淅淅沥沥的细雨已经飘了下来,宋洵送走医工后,合伞回堂,重新跪坐在褐垫上,小心问道,“义父还不舒服么。”
房相如锤着额头,耳畔漫过密密春雨声,闭目沉道,“无妨。”
“义父如果不愿做公主少师,那便推辞了吧。” 宋洵小心翼翼地劝道,“听闻永阳公主很是娇纵,圣人也惯宠她,义父若去了,恐怕难相处,会辛苦的。”
“哦?”房相如缓缓睁眼,侧头看他,“你还听说什么了?”
宋洵默默上前斟茶,低声道,“是崔家二郎说起的一件趣事罢了。听闻永阳公主喜奢,食烤物之时,以小银刀切肉,而后竟用胡饼擦拭银刀上的油脂残肉,随后那张饼也就弃了。”
房相如低头看着茶杯里一圈圈荡漾开来的浮沫,确实记得有这么回事。
李漱鸢此举之奢靡,竟引得豪仕贵族竞相效仿,他当年知道后,几番在朝堂上痛斥,总算制止了这场荒唐。不过从此之后,李漱鸢和他也算结下了梁子。
他比旁人更了解这事,因此听罢并未感到意外,只是垂睫饮了一口,忽然想起那日宋洵问他和亲人选,抬目问,“所以,你也认为永阳公主不好相与?”
宋洵长眸怔住,哑了片刻,移开视线笑道,“我倒不觉得她如旁人说得那般自私高傲,反而觉得公主她,端雅贵丽,很美。”
房相如目光直视着他,在他说起李漱鸢的时候,他从他的神情里看出几分仰慕的意味。
这个孩子是他亲自带在身边看大的,性子虽软弱一些,可本性不坏。自从宋洵尚公主后,自立门户,房相如便不再与两人来往,更拒绝着关于他们的一切消息。
他始终不明白,当年宋洵到底为何诬陷李漱鸢豢养道士做面首,甚至安排了那样一出戏码。那之后他辞官离开长安后,偶然再听到宋洵的消息竟是他又要娶亲了。
到底是宋洵变了,还是他从一开始就看错了人?
宋洵见房相如的眼神中有审视的意思,有些不好意思了,忙摆手道,“义父不要误会,我自知配不上公主……父亲当年与成王谋逆,多亏陛下和义父怜悯我才有今日的衣食无忧。”
谋逆?房相如听得眼光晦暗下去。今朝休养生息,天下太平,可见陛下固然是个好君主。可有些事情的对错难以说清,比如篡夺太子之位的事实。
史官并不会把历史的血腥写的明明白白,因为一个好皇帝的名望需要万世流传。
所以,成王必须是谋逆,宋将军便是逆臣,而千秋万代的史书也会这样传下去。这一点,宋洵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房相如望着一叶扁舟在杯盏中沉浮,茶汤冷了,更显得零丁孤独。他放下杯子抬起头,难得温言起来,“有时候,你企盼明月入怀,可殊不知明月苦寒,并非如你所期盼那般美好。所以,了解一个人之前,切勿投入太多希冀,不然失望的感觉会毁掉彼此。对于常事应如此,对于女人,也应如此。”
宋洵见义父难得说起女人,心中好奇,“义父可曾对什么女子失望过么?”
房相如被问住了,沉静已久的心弦被猛地挑起,发出一声冷冽的回声。他对女子失望的事确实没有,可让女子失望的,上辈子里倒是有一个。
他记得那个失落的女子在花树下揉手帕的样子,着实让他心里有一种酸楚的滋味。他分不清那酸楚是因为被她微弱怜人的抽泣声搅得心乱,还是由于他的拒绝实在是太过冷漠以至于自己都有些违心。
总之,他对此稍感内疚。
所以他不想再为男女之事烦扰了,或许他太过聪明,有良好的自知之明,对于应付不来的事有着敏锐的辨别力,于是本能的绕道走。
可是,李漱鸢呢?房相如现在想起来她就犯头疼,她大概是他的克星,上辈子是,这辈子更是。正如现在,他与宋洵以义父义子的身份,深夜对座谈起同一个女人,这是何等荒唐。
春夜有些长了,人似乎也可以睡得久一点,可这是一种错觉。
五更三筹一过,承天门的城楼上晓鼓敲响,然后长安城内直通夜幕的大道尽头,陆陆续续有鼓声追随而至。
朱红色的皇城门徐徐打开了,坊间也有落锁的声响,这一天刚刚开始。
房相如已经立在大明宫的望仙门外等候入朝,雨在夜里停了,夜雾尚未散去,回头看过去,身后的朝官举着火把排队等候,像一条长长的火龙,有一种迷濛而深远的肃穆。
天色尤晦暗不明,有星子湿漉漉地挂在天上瞧他。房相如负手仰头看了片刻星象,总觉得有说不出的奇怪。他倒不是相信这些东西,只是如果有天象变动,太史局的人又会有一番说辞,多少影响些陛下对政务的决断。
想起突厥之事尚未解决,房相如心头又起了忧虑。就在他收回视线之时,忽见东南处的城楼上似乎有一道翩跹剪影,茫茫夜色中伫立在那绵延宏伟的城墙之上,微微昂着侧脸,仿佛在独自翘首等待着整个长安城的第一缕朝阳。
那孤弱而坚定的身影与崇慵沉默的城墙构成了一种刚柔碰撞的美。
他看在眼里,觉得甚是惊艳壮阔。突然,他轻轻皱眉,恍惚瞧着那身形似曾相识。
房相如看得入了定,以至于未听见内侍官在旁的殷切询问。
“房相……”
“哦,不必了。” 房相如回过神,视线漫了过来,回答道,“我在此同百官一并等候就好。”
朝参日不可迟到是老规矩,文武司官早早到了只能在城门下排队等候,唯有身居高位者有特别优待,如果逢上天气恶劣或是身体不适,可去太仆寺车坊休息。
内侍见房相大病初愈,所以迎上前多问了一句,不过那头如同往常一样拒绝了这份殊荣。
房相如双手叠交于广袖中隐在身后应付一番,等重新抬头望回去的时候,那城墙上已经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