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榻——挥墨染蝶
时间:2020-12-12 09:46:54

  不过片刻而已,人就不见了。
  大明宫内的铜史立于高阁上缓缓撞起古钟,一声沉沉的回荡击开天际的薄云,日跃而出,百官纷纷举着芴板准备整装入朝。房相如凝着那个方向迟疑片刻,终于收敛神色不再看,在一片渐次熹微的天色中拂袖入宫。
  宣政殿内,朝参的内容一如往常,以先秦的《田律》为题说起,评古论今一番后,各六部依次汇报大小事宜。轮到了太史局那头,监正果然提起星辰变之说。
  “所以陛下,天田星明耀,此时应与民耕始,不宜起战乱啊……”
  窦楦一听,差点坐不住了,正要高声回驳,忽然被房相如一把按住,只见他摇了摇头,示意他先细听。
  皇上在大殿里长长的嗯了一声,仿佛在犹豫。长孙新亭抬了抬袖,道,“陛下,籍田典礼在即,春种春耕,督促百姓不忘农时才是要事。”
  所谓籍田典礼,其实就是皇上率领百官亲自下田,赶牛犁地。倒不是真的要皇上耕出几亩地,不过是推两个来回做做样子,目的是做个表率,教导百姓一年之计在于春。
  这话一出,那就是不宜兵戈的意思了。可突厥那头的事情不尽快解决,过几年就怕连地都没得耕了。
  今日的朝参无甚意思,房相如自知也不是他说话的时机,因此不再多言,跟着百官一块儿附和一番作罢。
  放仗后,窦楦很是气愤,立在殿外宣称今日不去尚书台做事了,要回家补觉去。房相如苦笑一下,他倒是不想睡觉,可更不想一会儿还要夹著书简去弘文馆对付那个克星。
  一路走过中朝后,自东边的日华门出去,绕过门下省,后头就是弘文馆。从前,这里是招纳人才,讲论文义之处,如今已成藏书万卷的地方,几枝青竹斜在墙角里,倒显得淡雅沉静,有几位洒扫内侍在此侍奉,见过宰相后,答道,“房相,公主还未到。”
  房相如觉得甚是奇怪,提衫跨入书阁内之时,还隐约担忧了一下李漱鸢会不会躲在某个角落突然跳出来,然后像在杏岗那夜的时候轻薄于他。
  可屋内确实沉寂无人,直到他坐在青榻上等了半柱香的时间,竟还不见她来。
  房相如的手指一下一下地点敲着木案,慢慢看向窗外,难不成,他又被李漱鸢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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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唐朝贵族吃烤肉,有人用饼擦切肉的小刀的确有记载,这个奢靡的行为席卷了皇宫,这里挪给漱鸢用了。
  另外唐朝官员起的很早,五点就得排好队等着上朝了,上班路上不许边走边吃东西,会被御史骂作风不好。好在福利不错,下朝后没什么事就可以回家补觉了,勤奋的会留在办公厅继续干活,也会有工作餐。
  上工是在外头的高级医生,技术低一点的是下工。房相是请不动太医令的,只能找外头的大夫。 以上三点都借用一下,莫要细考究,考据党们求放过。
  感谢支持和评论~所以房相的病真的只是急火攻心,而不是“那方面”急火攻心哈哈哈。
 
 
第10章 
  笼里烧的是翠云香,味道比弘文馆平日的檀香要甜馥些,应该是下头的人特意为公主提前备好的。李漱鸢事事都惯要按照自己的喜好来,这并不意外。
  房相如倒是对这个味道不陌生了,浸在沉沉的香气中,跪坐于牙案前的青垫上继续认真的等。弘文馆的内侍笑着脸恭敬地送了两回茶,也有点替他过意不去。
  年轻人,难免容易嗜睡些。除了这个理由,房相如想不出别的了。
  开场的话想了一个早上,却始终没找到最妥切的语句。前几日她那些胡言乱语,若是能轻易抛却脑后倒好,可心里像是堵了点东西,总觉得有些事该和她说清楚。
  竹影悠悠映进屋子里,外头有人细声说话。
  那一下下的扫地声停下,隔着窗只听孙公公说道,“公主别急,房相没走,在里面喝茶呢。”
  脚步噔噔地跑来,停在木槛外片刻,忽然门吱呀一声被慢慢推开,一道明快地声调随着乍泄进来的春光,小心翼翼地唤了声,“外傅?”
  漱鸢自门缝探头进来,先见屋内空荡荡的,案几前也无人,后半只脚跟着身子悄悄踏了进来,才看见有一袭红衣背对着木门,正举头漫不经心地欣赏壁上那一副春雀图。
  她松了口气,抱歉地笑了笑,“外傅到很久了吧?怎么不坐下等。” 说着反手慢慢合上了门。
  她还算分得清场合,纵然平日随意惯了,可今日是第一堂课,认真得连称呼都一并改了。
  房相如闻声,先转身鞠礼,直起身后颇为大度地说,“臣也是刚来一会儿,算不上等。”
  她温然笑着逆光走来,两只手叠在身后,走到他面前的时候,他才看清她穿了什么。
  房相如微微愣住,“公主怎么……”
  她顺着他的视线低头打量一番,翻领窄袖袍,腰间锁了一条蹀躞带,宫内胡风初兴,这样也没什么不妥,她抬着明眸反问道,“上次房相不是说我穿得太少了,今日换一身,很丑么……”
  低声说着,她伸开双臂,在他面前踮脚转了几圈。
  衣摆如旋转的伞缓缓飞起,回旋的身影不断地撞入人眼。那绛色的回鹘服将她的身型勾勒得一番英姿,使她的眉宇间生出一股肆意众生的傲然。回鹘的衣服有点像男装,不同于上次的孺衫裙,女子穿起来更显得与众不同。
  她脚步渐停,并未发现这一身衣服带来的那种不可言喻的美。
  房相如没再置喙,负手绕过木案步步走来,眉眼冷淡道,“公主下次不必这般费心。授课时间不过两个时辰,着常服便可。况且,臣忙完了还要回中书省……”
  说着说着,他垂眸见她的下眼睑上有浅淡的乌青色,脑中闪过今晨看到的那一轮剪影,轻轻皱眉,疑惑问,“公主昨日晚睡了?”
  她并非晚睡,而是起得太早。晓鼓声里摸黑爬到望仙门的城楼上,想看看房相如是不是来了,可惜无功而返,回去后睡了个回笼觉,这才耽误了时辰。
  她觉得这行为太孩子气,有点上不了台面,于是吱唔着应声说是,“昨夜雨声淅淅沥沥的,吵得我不安宁。临着后半夜才睡过去,这才迟了。” 她说完,规规矩矩地拜了一下,“外傅莫要生气。”
  她叫外傅的时候语调带着一种特有的轻柔,叫人想生气都难。自儿时起她就在学堂上这么叫过他,外傅,外傅,也不知道此时房相如听得内心颇为郁结,毕竟少师的差事非他所愿,多亏了她在父亲面前的坚持。
  房相如颔首沉声说无妨,顿了片刻,又道,“公主并非孩子了,还是像平日那般称呼臣便可。少师不过是这几个月的并职,算不得长久,依往常的规矩更妥当。”
  漱鸢听得有些受挫,低垂着头跟他坐回了案几前。这称呼还是她特意想好的,本想给两人之间增加那么一点特殊性,是只属于彼此的称谓,谁想,刚来就被他一口否了。
  要想拿下宰相的心实在是不容易,温香软玉投怀是不顶用的;学堂里低眉顺眼地规矩一声外傅也被他察觉到不妥。
  这人毫无破绽,此玉难攻啊。
  漱鸢在他背后忍不住心思烦乱地抱头连连叹气,等房相如疑声回头看她,却见她又含笑站得笔直,像那些世族贵家的翩翩少年郎似的,只不过眉眼生得娇憨,一看便知到是女子。
  他到底是国臣,目光里总含着几分审视的意思,仿佛要看透到骨子里去。
  漱鸢的脸笑得有些僵了,还带着点心虚,毕竟上一次的扑怀有些失败,此时重逢总要带着一种不提旧事的默契。她不是不想再上下其手,只是眼下光天化日,房相如大概急了真的会喊人。
  宰相清风明月,揽袖于腰后立在那僵了片刻,依旧不敢放松,准备随时躲避李漱鸢突如其来的动手动脚。他盯着她半晌,见她今日乖得很,也暂无“歹意”。大概是知道了分寸,或是怕这弘文馆人多眼杂。
  她一个劲儿地冲他无害地弯唇微笑,明眸善睐,像林间的鹿,看着很是无辜。终于等到那道严光随着眼前的一拂袖撤了回去,她总算可以暗暗松了口气跪坐于垫上。
  漱鸢抿着嘴用指尖轻轻扒拉起案几上的书简,哗啦啦地响,低头细细看向竹简上刻入的字,歪头问道,“今日房相教什么?我只盼着自己是个好学生,能让房相多来几次,陪我说说话,多坐一会儿也好。”
  房相如垂眸抽出几卷平铺在眼前,余光虚看向她的脸,清冷道,“其实说起教书,崔侍郎比臣更有经验。公主若真想仔细学经史典论,不如叫崔侍郎来。”
  何必非要选臣呢?房相如这话咽了回去,修长的手指点著书卷上的字,查阅着一会儿要用的典籍。
  漱鸢听了直起身子,不好意思笑了笑,暧声道,“我是觉得房相讲的更好……”
  除了“讲得好”,“更有学识”,“才学惊艳”这些个赞美之词外,她好像说不出来别的了。其实叫他来的目的很简单,只是想和他独处,就这么没有旁人的相对而坐。看书写字,就算不说话也可以。如果趁机能发生点什么,那就太好了。
  这些事情心里盘算就可以,真要说出去,只怕房相如又要大病一场。
  房相如也没再给她继续奉承的机会,抬手将《六韬》一书铺在她面前,按着卷轴道,“《六守》到《上贤》的几篇,公主读一读,有什么不懂的,公主再问臣。”
  说起来,房相如倒是有些纳罕,关于这阵子的课业,并非是他做主。陛下那头已经提前安排好了,竟都是些经史疏论,叫他从中选浅显的几篇做为入门,虽说算不得多么难,可还是觉得有点奇怪。按理说李漱鸢学这些东西,若非以后要入政,平日是没什么用处的。
  房相如在朝堂上不苟言笑的劲头尽数搬了回来,漱鸢无奈,只好埋头低声念了几句,内容实在是无聊枯燥的很,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忍不住悄然抬头,往前头望去。
  眼珠溜溜的扫上对面铺开的书简,字太繁密,看不清澈,大概是先秦篆文。眼界之中,房相如一双好看的手放于书简两侧,不看也知道,他读的极为认真。
  漱鸢的视线来来回回,一颗心里暂时灌不进去那些大言大论。一不留神,眼光顺着他朝服一团殷红往上看向圆领,没敢再抬头。她咽了下喉,有一丝紧张,像要偷糖的老鼠似的,迟疑地要不要继续往上瞧。
  “你在看什么?”
  头顶有疏淡责问的声音压过来,一道视线阴阴地扫下,房相如食指一下一下地点着木案,问道,“字在臣脸上?还是公主坐不住了?” 他瞥了眼香,“不过一个时辰而已,看来公主是不想学了。”
  漱鸢被捉个正好,没想到他早就盯着自己了,干脆委屈地抬眸看向他,道,“不过是有问题想问房相,又见你在看书,不忍打扰。” 她诶了一声,隔着木案探身过去,瞅向他面前的卷轴,道,“房相在看什么呢?”
  她问得心安理得,就是距离和他近了些,嗅得出来她特意用了淡淡茉莉香粉,没有月季花瓣来得那么浓郁,只是一缕雅致的秀香,隐隐约约萦绕在面前,一个劲儿的往鼻子里钻。
  他避而不视她宽大衣领之上的白皙脖颈,淡垂着眸沉道,“臣公务繁忙。教公主的事,不可推辞;中书省的差事太多,还来不及归置,索性一并带来,得了空就处理一些……”
  他说着说着不由得轻轻皱眉,只见她大半身子婀娜地压在案几,撑着半侧脸歪头看他,若无其事地慢慢压下那些草拟一半的政令,朱唇微启试探道,“除了那些文章,就没有别的东西可教了吗?”
  房相如微微拉开一些距离,可还是清晰地看见她细腻光泽的皮肤在光粒下泛着明媚的白,他停笔抬起眼皮,淡淡问,“那公主想学什么?”
 
 
第11章 
  弘文馆极静,鲜少有人来。如今王朝的鼎盛之势有目共睹,士大夫们更愿意挤在外头争一争名望,对静心修习学问这种事情不感兴趣了。
  院子里尽是茂林修竹,风穿青叶的细细声响从外头漫到内室,沙沙地沿着耳廓走了一圈。
  经史论义这些东西,房相如是得心应手,可李漱鸢学着大抵不感兴趣,到底是女孩子,叫她对着这些乏味的书简坐太久也是不近人情。
  琴棋书画,这不是他这个中书令最擅长的事,宫里自有养着的宫廷画师或棋博士,这些方面比他教得更好。再不然,总不该是马球射箭之类的事。虚空里点算一圈,他实在想不到除了这些,还有什么可授业了。
  房相如想到这,不禁轻皱眉头,复问了一句,“公主究竟想让臣教什么?”
  超乎她的意料,房相如那话居然问得认真,眼神里有一探究竟的意味。漱鸢被他看得胸中起了痉挛,一口气灌到嗓子团成棉花似的,好像顿时失了底气。
  “房相……”
  公主的柔波在眼眶中荡漾,连声音都有气无力,显然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张了张嘴,只叫了一声名字。
  她好像真的有事情求他似的,却由着自尊不好开口。房相如自认为是这样,也觉得一定是这样。
  一声房相,叫人听得生出些许怜意。房相如虽然朝堂上作风严苛疏淡,可私底下也不是铁石心肠的人。
  “公主请讲。” 他神情依旧淡然,在保持着分寸的同时又多了些分忧的好心。
  漱鸢目光在房相如脸上扫了一圈,清风明月,眉山目远,没点情绪的漏洞可叫人可窥视到宰相到底在想什么。
  她睫影沉了片刻,终于复抬头认真道:
  “这辈子我想嫁你,你能教教我该怎么做吗?”
  官场浸泡久了,什么人什么话都会见过听过,因此不论发生什么,房相如都练就了处变不惊的淡然与沉稳。对付那些针对你的朝臣,只要比他们更冷静无谓,就是赢了。
  可就在刚才,他还是久违地感受到心头一惊背生芒刺的感觉,宛如孟夏正午的烈日忽然掀翻歇山顶,直愣愣地照了过来,叫人躲避不及,手足无措。
  李漱鸢不是那些朝臣,和她讲话,输赢是毫无意义的。
  房相如凝气片刻,终于淡淡然地飘出来一个扬声的字:“哈?”
  他在装不懂,这是他唯一的选择。李漱鸢的话问得太过直白而单纯,说是居心叵测似乎有些过分。面对一个无辜的问题,房相如没法回答反驳,所以,只有避之。
  房相如不直接作答,问话的人便更进一步。漱鸢神色肃然沉静,像是讨论国家大事似的,继续道,“我想做宰相夫人,所以要请教房相,如何才能办到。也不知竞争对手多不多,如何才有捷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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