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处耘听他口吻,不悦之心更甚,只觉得这郭安南面上好似做得宽宏大量,其实说话、行事,好似全在暗暗给旁人透露出是“这人实在不懂事,不过我人好,不同他计较”的意思。
况且此处谁人不知道郭保吉是他爹,眼下还要一口一个“大人”的,叫爹不停,难道唤一声“监司”会死么?
他往日总听廖容娘夸郭安南稳重踏实,在外小心谨慎,用来衬托自己鲁莽不懂事,当日虽然不说什么,却心中早藏反感,此时见他如此,尤为恼火。
谢处耘去宣县衙门这许久,毕竟不是吃干饭,又兼伤口疼得厉害,越发烦躁,张口便道:“我妹妹又不是小公厅中那等拿俸禄干活的,这等事怎好来问她,要问也要去寻三哥,三哥不在,找张属他们就是——难道满公厅里头一个人也无,偏要巴巴跑来这里!”
郑氏等他把话说完了,才不慌不忙地接道:“你这家伙!仗着自己受了伤,旁人不好同你计较,却在此处胡说八道的,等你三哥回来了,看他怎么教训你!”
又转向郭安南歉声道:“你莫要理他,他这一向不舒服,又正发着烧,见人就要刺几句。”
郭安南连忙摆手道:“我与处耘便同兄弟一般,怎会计较这些!”
又解释道:“继安同张属几个都出去巡堤了,因不知他们什么时候回来,怕耽误事,我才来寻沈姑娘的。”
一面说,一面又对沈念禾道:“既是要赶着回去,我与你一同走吧。”
他这半点不把谢处耘说的话放在眼里,谢处耘却气得不行,忙又同郑氏道:“婶娘,你也同去,我在三哥公厅里放了一份东西,乃是库房清点的规程,当日只做到一半,你且帮我取回来——三哥赶着要!”
郑氏见他这一副唯恐沈念禾同郭安南单独同行的样子,只觉得事情越发往自己不想看到的方向走了。
她并不把郭安南放在眼中。
说一句难听的,郭家两兄弟加起来都比不上自己侄儿一个手指头好。
可见得谢处耘这般表现,郑氏却是忍不住把心提了起来。
也不知道这是他平日里隐藏得好,还是病时忽然察觉的。
如果他早有这般心思,过了这样久,不知已经记挂到了什么地步。
如果只是突然生出的,又能不能打消?
郑氏活了三四十岁,是亲眼见过族兄弟、表兄弟乃至亲兄弟为了女子反目成仇的,实在不想两人为此事闹出嫌隙来。
凡事总讲究先来后到吧?
人家小姑娘刚来时你只晓得吹鼻子瞪眼的,当日句句都毒得很,此时倒是上赶着凑过来的,天下间哪里有这样好做的买卖?
到底没有确定,又有外人,她不好戳破,便站起身来对沈念禾道:“那我跟你们一起走一遭。”
郭安南的脸上本来带着笑,此时笑意却是不由得僵了一下,勉强应了一声,忍不住道:“倒也不必婶娘亲自去取,叫个下人走一趟就是了,否则小耘一人在此,无人看着,也不怎么妥当。”
谢处耘道:“有杂役在,况且我吃了药,一会就睡了。”
说完还不忘转头叮嘱沈念禾道:“你那一头事情多得很,路上不要耽搁,否则旁人寻你寻不到就麻烦了。”
口中说着话,眼睛却不离郭安南,仿佛全身的刺都竖了起来,有意无意就往他那一处扎似的。
沈念禾也看出来些迹象,只做不知,应了一声,又叫了人进来嘱咐了两句,便不再耽搁,同郑氏一同出得门去。
有郑氏跟着,郭安南再有小心思也不好开口了,只安安静静去了小公厅。
沈念禾先给他把当日裴继安拟的公文取了出来,笑道:“郭大哥若想查建平县的份额,其实不用这般麻烦,等到得建平衙门,去寻当中官吏一问便知……”
一面说,一面把那一叠纸递了过去。
郭安南听得好笑,虽是竭力忍耐,看向沈念禾时眼睛里还是带着隐隐约约的轻视。
他漫不经心地把那厚厚的文书接过,也不去看,只劝说道:“我原就觉得你在此处十分辛苦,毕竟又是个姑娘家,不比寻常男子方便四处跑动,天生就更擅长内宅庶务,当要扬长避短才好。”
沈念禾也不同他计较,只微微一笑,道:“多谢郭公子提点,我会好生思量。”
郭安南却没有察觉沈念禾对自己的称呼由“郭家大哥”转为了“郭公子”,因要递那文书,两人间隔极近,不过三四步,正正好由上到下把她的脸看得清清楚楚。
粉唇如桃花花瓣一般,肤白胜雪,五官俱是长得恰到好处。
越离得近,看得越久,就越觉得惊艳。
况且她说话时腔调里头还带着一点尾音,听来温柔极了。
郭安南浑身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想到这一阵子晚上常做的梦,只觉得如果能得这样一个美人在家,便是陋室也能变成温柔乡,如果用这管声音再压得柔得些,嗲得些,叫得狎昵些,当真是皇帝都未必能有如此艳福。
他原本不舍得放弃妻族的好处,又给裴继安吓了一回,已经有些偃旗息鼓了,此时见得沈念禾,又听她说话,那小心思却是死灰复燃了起来。
因要同沈念禾搭话,又想显出自己能耐,他便道:“你年纪小,不知道事,若要分派什么,不是发个文下去就能解决的,这不是做事的样子。”
“便如同今次,单单一份公文,如何能起什么效用?如若是交给我来处置,除却下发文书,另也要各县中派遣人过来,专设官吏同他们将此事要紧之处细细说了,再要人立下军令状,说明如若不成,如何才好。”
他把沈念禾当做来此处打点杂碎后勤的,说起话来,很有些指点江山的味道。
“等到事情发派下去,还要使人去边上盯着,时时回来禀告……”
郭安南说了一通,最后又补道:“你且看,譬如小公厅要给民伕安排住宿,要是我,便会告知建平要准备房舍多少间,这数目不能是实数,当要是个虚数,如若一百间,公文中就得定一百三十,乃至一百四十间也不为多,留一点余地出来备用。”
要一百,你总得给五十吧?
本来份额是五十,你同下头说要五十,到了限时,说不得只给你二三十,如何够?
可如果你同下头说是一百一二,给你个五六十自然好,如果只给三四十,却也差得不多。
郭安南在清洗县做了半年多的官,很是学到了些县衙胥吏、小官手段,心中其实觉得很有些厉害,只这样的手段也没机会同旁人去说,又觉得在父亲面前拿不上台面,可用来说与小姑娘听,总是够够了,一时忍不住就滔滔不绝起来。
他平日里踏实、谨慎的样子,并不是本身就是这个性格,单纯只是因为想要叫父亲同外头人认可自己,称赞自己,才刻意为之,其实很愿意也极喜欢引人关注,说着说着,就一发而不可收起来。
沈念禾听他说了半日为官行事之道,本还想毕竟是旧相识,又搭救过自己,多少要给几分面子,可听他在此处扮作踏实,实则吹嘘,又实在是听不下去,便道:“有郭公子在,想来建平县中的房舍同粮谷不会再缺了。”
又道:“县衙事多,我也不好多留你,还请路上小心。”
她忍了好一会,还是按捺不住,指了指那一叠文书,道:“如若遇得什么不清楚的,请尽看这些公文便是。”
郭安南就笑了笑,那笑容里很有几分“我都懂,不必多说”的意思,道:“也不急,等继安回来,我再问问细项才好走,免得漏了什么,两处地远,又要浪费时间多跑。”
沈念禾还没有回话,边上的李账房却是忽然插嘴道:“官人不知要问些什么细项?咱们小公厅里头出去的公文都是裴官人审过的,样样都说得十分清楚,下头拿了文书,照做便是,从未听得要使人来问的。”
另一处赵账房也道:“正是,官人若有话要问,不妨去隔间等一等,正好看看公文——不是我夸口,未必能挑得出旁的问题问哩!”
两人俱是看郭安南眼熟,原见他身着官服,像是个有身份的,就不敢多说,可她们到底在知县府上做过许多年,也自有见识,看他夸夸其谈也就罢了,左右一瞧就是个才得官的,也不好要求太多。
可又见他对裴继安做的事情并无半点看重,难免就不忿起来。
且不说裴继安在小公厅上下极得人心,沈念禾同她们两个在一间房,性情可爱,为人也和善,最要紧术算上的才干远非寻常小官小吏可及,竟也被这样挑剔,当真是气也被气得坐不住。
郭安南觉得这两个账房甚是没眼力,因见她们都是女子,又有些嫌弃,还不愿丢面子,也不去什么隔间,当即将那公文翻开,只略扫了一眼,正要反驳,张了张口,却是半日没有说出话来。
他想要问的无非是小公厅分给建平县多少份额的房舍同粮谷,截止日期在什么时间,如若做不到,会有什么处罚等等,可一看那盖印下发的公文,那些个自认十分“细致”的问题,全数就被压得半点没脸提。
裴继安做事一向周全,他请其余县镇帮着准备住所并粮谷,自然会早早就把相关公文发下,房舍多少间,其中住所多少、厨房多少、厕所多少、洗浴之所多少,地址最好要在哪一处,全数标注得十分清楚,细到极致——连村名、街巷都全数圈了出来。
须知虽然是要寻住宿,一县之地极大,要是给县衙随意征召,左边征用一间,右边征用一间,一来容易引发百姓不满,二来太过分散,不利于管理,三来要是距离修缮堤坝、修造圩田的地方太远,民伕耗费在路上的时间太多,也会耽搁进度。
除此之外,另有分派粮谷,其中柴禾多少、米多少、面多少、菜多少,甚至每日水多少,都有写明,还要领征徭役多少,每日负责劈柴、挑水、做菜云云,样样分明。
裴继安自小跟着父亲在江南西一路四处跑,后头经商又跑了好几年,在县衙作吏三年,全是在底层打磨,对宣州上下熟悉极了,徒手都能把一路的舆图画得清清楚楚,点几个地方给民伕做住所,对他不过是如臂使指一般,毫不费力。
眼下这一份公文被郭安南捏在手中,见得其中提及建平的地方,莫说挑毛病,说不得都站在那街巷的地头上了,他还仍旧认不出来,如何能臧否半句?
过了好一会,他才道:“怎么限定得这样死,样样都要求多到如此地步,叫下头怎么好做事!”
“也不尽然,眼下时间太赶,给的限定越细,越能给做事的人省事才对。”
一时外头有人隔着门道。
那人口中说着,却是行了进来,先转头看一眼沈念禾,确认她完完整整,并未受什么欺负,复才看向郭安南道:“听得外头人说有人急着找我,却不想竟是郭兄,有什么话,先来我这一处说罢。”
左右赵、李两个账房顿时松了口气,眉开眼笑道:“裴官人回来了。”
裴继安只向她们颔了颔首,道:“你们忙自己的去,不必管我。”
他也不管此处当着郭安南同两个账房的面,却是自袖子里摸出两枚东西来,放去沈念禾面前的桌上,道:“正好路过河边遇得两个行商,顺手选了这两枚,给你拿着玩。”
转头又当先一步,引着郭安南跟自己走,口中还催道:“郭兄那一处事情实在要紧,半点不好耽搁,不知有什么要问的,快些处置干净,务必早些去建平才好!”
第239章 印章
裴继安才来了不过几息功夫,就把方才死赖着不肯走的郭安南给带开了,叫沈念禾不禁暗暗松了口气。
边上两个账房一下子就围了过来。
李账房好奇地看着桌上的石头,问道:“这是什么?”
裴继安外出,时不时就会给沈念禾带东西回来,多数不过是山上摘的野果野花,路边货郎、村夫担出来卖小玩意,拿出去摆着也不招人眼,看着却很有野趣。
今次带来的是两块石头,一白一青,白的有三指宽,青的只有两指宽,两者的形状各异,表层还沾了许多泥块同黄沙,看上去粗粗糙糙的。
赵账房站得近些,顺手掂起那块青色的把玩了一下,不太确定地道:“有点像砚石,不过砚石当要更大些才是。”
沈念禾将那块白色的石头放进茶托里,取了茶壶过来,拿热水在上头浇了浇,又用手帕将石头表层沾着的泥沙擦拭一回。
石块上的泥块很快被擦了个干净,可看上去依旧是脏脏的,原是石头内部有许多杂质,表皮满是疙疙瘩瘩,一条一缕一丝的砂丁仿佛由内透出,看上去毫无品相可言。
“当是昌化石罢,三哥随手收来给我玩闹的。”沈念禾笑道。
此时青田石用于刻章,十分知名,而昌化出产的更是其中上品,如果石头质如玉,通体半透明,就能价值千金。
前两年傅太后过寿,天子送的寿礼里就有昌化石。
不过裴继安拿来的这两块品相太差,纵然占了个名头,依旧不值什么。
赵、李两个账房到底是在彭家做了多年,也算是宦官人家的仆妇,俱都有些见识,听得说是昌化石,见得这般质地,也只摆不上台面,只看着沈念禾高高兴兴的样子,便不去多说,只暗地里偷偷议论。
“这沈姑娘这般出身,一眼就把昌化石认得出来,从小怕是不知把多少好东西拿在手里做玩闹,此时却只能得这些个逗孩子玩的……”李账房感慨道。
赵账房却是摇了摇头,道:“话却不是这样说,我看她性子同个小孩似的,估摸着见惯了好东西,也不把好东西放在眼里了,遇得裴官人这样的,哪怕是河边捡来的石头,只要心中被惦记着,又有什么不好?”
两人在后头议论,沈念禾却半点不知。
她收到裴继安给的昌化石,这才记起来自己刚来宣县,日日都还闷在家中养病的时候,有一日偶然同那裴三哥闲聊,说起小时候曾拿些印石学雕刻,不过雕着玩,做出来的印章极丑,自己却觉得顶有意思云云。
当时不过说着玩而已,却不想对方还记得,也不知道去哪里弄来的这两块昌化石。
品相不品相的,沈念禾毫无技艺可言,也并不挑剔,随手收了起来,打算得闲了给自己也雕个印章玩。
她忙了半日,到了下卯的时辰之后,复又留下来多做了一会,等到事情告一段落,才听得对面有人声,抬头一看,原是裴继安走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