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头出去打听的后生却是早跳了出来,骂道:“你装什么相!我只问你,那孙大可兄弟二人哪里去了?是不是去石相村帮着挑水担柴?是给谁人担的?难道竟不是去服役?我们已是听得旁人说了,你是不是有意瞒着不叫我们知晓水柜的事情?”
旱时买水要钱,对农人来说乃是天经地义的事,然则本来可以分文不花,只要提前出力即可,却因被人刻意隐瞒,致使只能将来吃亏。
如若没有提前得信,任由这般发展,以后遇得旱时,无处寻水,当真要高价去买,偏又出不起那份钱的话,简直是要人看着自己的粮田活生生干死。
何况灾年间不能指着旁人的良心过活,更怕即便肯出钱,旁人也不肯卖水。
拿住了水,就如同拿住了农人的命根子,此时孙姓一族要拔钱姓一族的命根子,自然怨不得他们一副要拼命的模样。
那里正也看出不妥来,连忙干巴巴地摆手道:“没有这事!没有这事!”
又道:“想是外头人乱传的,等我明日去问了再说——咱们一个村里头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我却不至于做出这等腌臜事来。”
钱家族长哪里肯信,只道:“既如此,你今晚也不用走了,就在此处睡罢,明日一早,我们一门派三五个人与你同去——路程这样远,天又热,好歹路上有个照应。”
那里正的脸色一下子就变得难看起来,干笑道:“却不必如此,便是跟着去了,你们也进不得衙门,倒不如等我回来再说。”
然则钱家族中上上下下却无一人理他,还遣人去得那里正家中,叫他那浑家寻了衣衫出来拿来换洗,晚间果然没给他走,就关在钱家祠堂中住了,又使人看着,次日天不亮就押着人往建平县衙去了。
***
建平县衙的后衙当中,郭安南同知县罗立左右分坐着,当中的小桌上摆了几本宗卷,那宗卷摊开,上头尽是字迹,写的乃是役夫、粮谷征集情况。
两人一人说,一人听。
罗立一脸的感慨,道:“不是我不听监司调派,非不为也,实不能也。安南,你本在清池做官,应当最懂我等下头人的难处,监司一心想要修堤坝、圩田,是为了百姓好,我又怎会不知?可难道我心中竟无百姓?”
他叹了口气,道:“眼下正是农时,农人忙于农事,已是各村个镇三丁抽一去荆山下头服役了,再这般抽下去,谁人去伺候庄稼?此时不好好管着,收成又怎么保得住?将来秋税又当如何是好?总不能为了将来的新田,就不管现在的旧田了吧?”
郭安南眉头微皱,也跟着轻轻叹了口气,却未回话。
罗立又道:“幸而是监司是叫得你来,我原就听说郭家大公子通情达理,体察民情,又知道民间疾苦,不愧是在青山书院当中出来的,走的正统路,上回一见之下,当真是全身都松了一口大气——如若换一个只顾着按郭监司要求做,逼着下头匆忙行事,不顾百姓死活的,我却不知如何才好了!”
他把郭安南夸了又夸,虽未直接说,可言语之外,尽显对郭保吉的无奈与不赞同。
这话纵然不是贬低,听来也不是什么好的,换个郭保吉的手下过来,当场就得同罗立翻脸,可郭安南却只是摇了摇头,劝道:“监司也是逼不得已,眼下朝中催得紧,要是不快些做好……”
罗立也跟着摇头道:“话却不是这样说!”
他看了看郭安南的脸色,话锋一转,又道:“其实归根到底,监司还是被那裴继安给糊弄了,他新近来此,难免对一路情况不甚了解,那裴继安旁的不行,嘴皮子倒是很利索,骗起人来眼睛都不眨——你且看,那宣县彭莽被他给高高架起,哪里有半点知县的体面?祸害了宣县不算,又去祸害郭监司,倒要祸及一路了!”
郭安南本就对修造圩田、堤坝的事情不甚赞同,只是碍于父亲情面,不好反对。
他不能对父亲的作为表态,对上裴继安时,却没有了顾忌,更何况这一向以来,郭保吉对裴继安屡有褒扬,时常拿来同长子做对比,叫他为榜为样。
如果说最开始的时候,郭安南对裴继安并无什么偏见,被三番五次拿来说事,还回回都“被”比不过之后,就越发不满起来。此时听得罗立的话,很有几分心有戚戚焉,叹道:“裴三确实有辩才,又知江南西路事,他一开口,不知其中来历的,很容易听信。”
罗立听得他把裴继安称呼做“裴三”,语气当中并没有多少亲近的意思,相反,不仅不像赞同,还很有些不满,好悬才把那笑声给吞了回去。
他是实打实的杨派,说得粗鄙些,同那杨其诞就是穿一条裤子的,恨不得圩田修不好,也不想造什么堤坝,最好此事做不成,最后叫那郭保吉把责任全数担走,或贬或罚,不要在此处吆五喝六的。
今次不过是试探一回,想看看能否从郭安南这一处入手,撬出一条小路来,从未妄图离间这一对父子感情——毕竟傻子才会为了外人对付自家父亲。
谁又想得到,竟是能有这般顺利!
这郭安南看似稳重,其实被郭保吉压制久了,早有不平之心,更要紧的是,他从小就读经书长大,却是读的死经,一肚子“仁义道德”,半点不晓得变通。
只要他这一处肯在中间帮着遮拦一番,又能用他来离间裴继安同郭保吉二人关系,届时把那裴继安支走了,何愁姓郭的能成事?毕竟是新来,连人头都认不清,路往哪里走都不晓得,还妄想造什么堤坝,修什么圩田?
一时之间,罗立脸上的笑都真诚了几分,又道:“忠言逆耳,良药苦口,奈何总有奸谄小人为恶,以金玉之面,掩败絮之心,奈何汩罗江清江浊,监司却不能辨……”
这话简直说到郭安南心坎里去了。
他一心做事,也是为了郭家好,更是为了父亲好,奈何父亲郭保吉从来看不到眼里,反倒更愿意听那裴继安的,叫他平日里常有屈子之感。
“安南。”罗立忽然叫了郭安南一声,“实不相瞒,我先使人四处问了一回,下头县镇、乡村,无一处愿意出人出力的,当日裴三硬要三县各凑民伕,就已经凑得天怒人怨,眼下还要修什么水柜,还说什么不出钱,就出力,百姓听了,无不愤恨,去岁天旱,收成也不好,眼下正是农忙之时,眼见饭都吃不起了,旧米已尽,新米未曾成熟,饭都不知道去哪里讨,如何能抽得出人、钱来?”
他口中说着,却是站得起来,拱手弯腰,袖几及地,深深行了一礼。
郭安南吓了一跳,如何敢受,连忙躲到一边去,又将那罗立扶了起来,道:“罗知县何故如此?!使不得,使不得!”
罗立拖着郭安南的手,却不肯放,也不肯站,更不顾自己脸面,只道:“安南,我一县许多百姓生计,全系于你一身了,只求一个准话——如若我建平不出人、不出粮,那圩田、堤坝当真就修不了了吗?能否请你在当中斡旋一番,能减则减,能少则少!”
第241章 走一遭
郭安南左右为难。
他何尝不知道这罗立是在利用自己?可一看到桌面上摆着的“万姓书”,就忍不住毛骨悚然。
那“万姓书”乃是建平县学师生出头,代替下辖县镇、乡村里百姓写的情愿之书,文中恳求郭保吉这位江南西路监司官不要竭泽而渔,只为将来,不顾眼前,逼得农人农时不顾,最后导致建平上下收成大欠,易子相食。
郭安南在清池县中做了大半年的户曹官,也听得人说过许多旧事。建平县在宣州辖下确实一直以来都是赋税最多,苛捐最重的一处,去岁也真的遭了灾。
想到此处,他就为父亲紧张。
试问,如若桌上摆着的这一份万民请愿书不是给罗立压了下来,而是被递上了京城,被有心政敌利用,郭保吉又会有什么下场?
郭安南十几年间闻鸡起舞,悬梁刺股,学史、学经、读书,看到的前车之鉴并不在少数,也常听闻学中先生说起某某地官员因判下错案,逼得百姓进京请命,最后被御史台中连本参上,最后失官落职,乃至发贬广南、岭南、琼州等地的故事。联系起今日,何等相似?
他一向都觉得父亲胆子太大,从前在阵前时,时常将朝中派来的监军挤兑得没有地方站,甚至天子下的诏书,关乎战略、进退的,也是一收到就丢到一旁——固然是为了打胜战,可很多时候,一军上下都觉得胜利渺茫了,却只为了父亲要博那两三成的胜算,强违天子之命,如此行事,当真妥帖?
一时幸运,不代表会一世幸运,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
郭家本家在军中足有上百人,各有官职,眼下最后被发遣来内地,到这江南西路做监司的,就只有郭保吉一个人。
天子连明升实降的面子功夫都不肯做,难道还不能说明问题?
这样的话,他从前也劝说过父亲,只对方不但不听,还要反过来对自己说教。
此处建平县的事情,就算回去同父亲说了,想来他也不会当回事。
可“万姓书”何等杀器,一旦递往朝中,何如给旁人递刀捅自己?比起这事,堤坝、圩田修得慢一些,虽是也有些难看,却不是什么致命问题了。
父亲一介武夫,不比他懂,说也说不听,郭安南就只能自行设法了。
他犹豫了好一会,终于下定决心,将罗立用力扶了起来,道:“罗知县折煞我了。”
出发之前,除却从沈念禾那一处取来的文书,在裴继安那一处了解了其余县镇处抽调的人力、粮谷并征用的房舍,郭安南还通过父亲手下幕僚处得知了得知了更多细节。
建平县这一处不出人、粮、房,约莫会推迟进度十来日。
这十来日,当真很重要吗?相比起来,不叫建平下头百姓闹事,最后祸及自身,才更重要吧?
他郑重道:“知县莫急,下官虽然不才,却非铁石心肠,自会在当中设法周旋,建平县中能征则征,不能征,我也会想办法帮着敷衍。”
又看向桌上的宗卷、文书,顿了顿,道:“只是这‘万姓书’……”
响鼓不用重锤,罗立当即就把那桌上的“万姓书”重新卷了起来,又拿一个小匣子装了,递给郭安南,严肃道:“此物还是请安南自留罢,等你这一处有了空,不妨带去给郭监司也瞧一瞧,请他也拿个主意。”
这一番言行,不过表面功夫而已,两人其实俱都心知肚明,“万姓书”到了郭安南手中,就不会再有重见天日的那一刻。
郭安南把那小匣子紧紧攥在手中,出了门,回得自己房里,I细细又看了一遍,果然声声泣血,悲苦交集,如若送去朝中,必会引发大量攻讦之声。他当机立断,因知便是给父亲看了也不会有用,留在世上,夜长梦多,索性把门关了,取了火折子来,就在角落中把那文书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只剩得些许烟灰。
而罗立却是慢悠悠回得自己案几边上,翻出朝中最新一期的邸报,一面看,一面想着事。
一份万姓书而已,建平旁的也许不行,可江南文翰之地,文人学子并不罕见,只要他开口,莫说一份万姓书,下头人十份八份,乃至百份都能造得出来。当真遇得要用的那一日,再写便是。
这一回以小博大,所得实在出乎他的预料,这郭家父子二人不同心的事情,当要同杨知州说一说才是。
看着郭安南如此行事,他倒是诸多感慨,一下衙,立时就回了府上,把两个已经开始受启蒙的儿子叫得过来,考问了一番,又说了许多道理,见得两人并无什么长歪的迹象,复才松了一口气。
***
小公厅中,沈念禾正翻看各处递上来的文书。
此时荆山下的各项工程已经同步铺开,光是堤坝都分了十三个开凿处,当中又各自分了十个到二十个小队各自负责不同任务,而圩田更是分为三十九处,民伕各自散落。
摊子越大,管起来就越难。
民伕从何处抽调,抽调之后在哪里点数,点完数之后如何分派,做完此处,转向彼处又当如何转,转向哪里,每一处地方今日当有多少人,明日当有多少人,譬如此时要上梁,当要上梁工,明日上梁工完工,当要转往另一处,那一处是哪一处,谁人去通知,谁人去接应,甚至晚间住在哪里,吃食怎么送去,几时上工,几时下工,如何轮班,千头万绪,全都不易分派。
沈念禾要做的,就是先照着此时的进度拟出十天内的安排,譬如今日堤坝甲乙丙丁处各自当有多少人,小工多少、大工多少、匠人多少、上梁工多少,从哪里抽调最省时省力,做完之后,又转去哪里。
方案拟好之后,交由张属核对,裴继安审核,再转判官复看,最后去往郭保吉处拍板。
可除此之外,因各处进度不一,不可能完全按着原来的计划进行,是以每日都要按照下边送来的最新进程,由小公厅中人进行汇总,再给她做调整,最后再一次送去裴继安处重新安排。
“调整”二字,听起来容易,做起来却很难。如何让民伕最小幅度地在各处工地当中轮转,又如何安排各处进度,使得人力、粮谷乃至住所能够做好匹配。
如若甲处当要二十名瓦匠,可当地配备的住处同粮谷只够十人,那要如何居中协调,或增配置,或将其余暂时不影响工期的匠人、民伕调往它地,这个“它地”,又要距离较近,又要能负担住处同粮谷,还要当真能消化多出的人丁。
这个差事,不但要对整体状况同进度十分了解,还要长于计算、调度、平衡,本是张属先拟,后头每每要熬到半夜,还不尽如人意,便转到了沈念禾头上。
她心算极快,又是从小衙署转过来的,况且当日裴继安拟定圩田、堤坝方案时就全程参与,做起事来自然事半功倍,只将文书扫了一眼,心中默算,不多时,就察觉出不对来。
其余地方虽有延误,却不至于造成太大影响,唯有那建平县送来的文书,上头散散碎碎列了许多东西,仔细一看,与当日派下的相差极多。
她仔细又誊算一遍,愈加发觉问题不小,因少了建平县中本该提供的住所与粮谷,本该明日就转去的民伕便无处住宿,也再无食水可用,而缺了这一环,其余地方的轮转也要随之暂缓,便似三个人同时用笔画一条线,如果照着既定的方向同速度去走,最后就能画出一个圆形,可要是有哪一个人停在当地,就不能再复成形。
这事情颇为严重,沈念禾连忙去寻了裴继安,把文书、术算摆了出来,前后一说,最后道:“是不是要遣人去催一催建平县?”